[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赌博 I
伴随悠扬的敲门声,一声清澈的问候传入屋内。
黎云天收敛了笑颜,收起了双臂。他利落转过身,朝着倚门人轻点了点头。这秒变脸的速度惊得一旁的居夜莺目瞪口呆,惊叹之意油然而生,竟然盖过了此刻的窘迫与害羞。
“那位患者家属镇定下来了,他毕竟是学长的病人,我就来问下,学长打算继续接待吗?” 艾丽丝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语气却极为正经。
反倒是居夜莺胆怯地缩了缩脖子,她一想到先前自己还踹飞过人家的椅子,更是流露出一副做贼心虚的怂样,在对上那双碧蓝色的眸子后,硬是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嗯。我去给他开一些处方药。”
黎云天与居夜莺点头示意后,便离开了诊室。屋子里留下了两位女士,他们面面相觑,彼此的目光一闪一烁的,竟然半天也吐不出一个词。
居夜莺向来不喜扭捏,心想该来的总会来,能逃的赶紧逃,趁着对方还没采取任何行动,自己得赶紧动起来掌握主动权。她一个机灵,古灵精怪眨动着眸子,抬起手,伸出食指朝着门外的方向戳了戳空气,狡黠道:“艾丽丝,要没什么事,我也出去了。”
“恭喜啦。”
“啊?”
“话说,学长那么木讷,你是怎么把他搞成那么不正经的?”
“啊?”
出乎意料啊,她竟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这女医生是真够八卦的。
“别一直犯傻,说说你们发展到哪一步了?” 总是被语气词敷衍,艾丽丝露出了一丝不满。她手插白袍衣袋,大摇大摆向着居夜莺靠拢,企图来个严刑逼供。岂料,她却是扑了个空,眼睁睁看着居夜莺像一条泥鳅一样溜得飞快,她却只能无奈耸肩:“哎,别跑啊。”
居夜莺大脑犯懵,身体却如同注射了肾上腺激素般,逃得飞快。她揣着一副看透艾丽丝看戏吃瓜的笃定,脸上却又写满无可奉告的决绝。只是,居夜莺千算万算,可能都不会猜到,这位前情敌艾丽丝医生如此好奇,其实也只是为了取经,只是为了讨教一些可以让憨直的康巴先生也开窍的鬼点子罢了。
谁又曾想到女人见异思迁的速度可以如此之快。
是啊,谁会像居夜莺那么傻,总是执着于永远不会降临的幸运,却又过分纠结于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幸运。在疾步前行中,居夜莺扯动了嘴角、又憨笑了几声。她的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期许,期许着如果李子非,抑或是殷昭柔也是这般拿得起放得下,是否现在的自己会更好受些。
晚餐后,黎云天带着一罐烫伤药膏,来到了居夜莺房门口。他敲门的手是抬了放,放了抬,却在几经纠结后,收回放弃。黎云天下楼,又去了趟厨房,回来时一手拿着药,一手端着面团吐巴,他心想居夜莺用餐中途离席接电话,想来应该是没吃上什么东西吧。
这样去看她,应该没有比较刻意了吧。
拜托,很刻意!
黎云天随即敲了门,应了声,推门而入。进门后,一看居夜莺额头贴着退热片,萎靡倚靠床头,他立马就慌张地迎了上去。
“发烧了?”
“嗯。应该就是昨晚在外面聊天,着凉了。” 居夜莺答得爽快,沙哑的嗓音揉在盈盈的笑意中,反倒多了一丝温婉。她潮红的小脸上,神色却是坦荡。毕竟她与黎云天都是医生,这小毛小病也无需隐瞒,更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更何况,自己已经在高原上待了两个多礼拜了,挺习惯的,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然而,黎云天却是一反常态,他面露凝重,继续问:“体温高吗?”
“我手头没体温计,自己感觉是还好。” 居夜莺揉了揉太阳穴,一阵欲裂的头痛伴随强烈的困意袭来。原本,这些普通的感冒症状无须特地遮掩,只是当居夜莺见黎云天露出了反常的慌张,在那一刻,她反倒不想让他发现了。
“等我下,我房里有。”
黎云天走得急,回来时,手里提着一大只医药箱。他先是给居夜莺量了体温,38度7,后又替她看了扁桃体,听了心肺。尽管确认了只是普通的上呼吸道感染,但他的神色看上去却没有轻松多少。
“别担心,我睡一觉就好了。”
“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吗?”
“我没事。”
“那你先睡,晚上要不舒服,直接拨我电话。”
黎云天轻掩房门,却是在走道上又徘徊了好几个来回。他百般斟酌后,最后又径直去敲了桑吉的房门。
饭饱酒足后的桑吉正悠哉伏于桌边,把玩着古董藏式佛珠。他见黎云天一副焦灼不安的模样,不禁停下了手中事,疑惑道:“云天,怎么了?”
“桑吉先生,夜莺她发烧了。”
“哦哟。” 桑吉听闻,蹭的一下跳了起来。佛珠串珠凌乱散落在桌上,发出了咯吱咯吱的碰撞声。“小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黎云天轻摇了摇头,唇瓣微抿:“上呼吸道感染,普通感冒的症状… …可是桑吉先生,上一次也是这样的… …”
一说到“上一次”,房间里突然鸦雀无声。
黎云天凝望桌上纠缠着的彩色佛珠,迟迟未语。那些黯沉的珠子有些着色不匀,它们交叠交缠着,如同从时间漩涡中拽出的凌乱记忆,一时间叫黎云天心乱如麻。
“先生,请借我一辆车。”
“云天,你先别急。我这里有些上好的高原红,你先拿着。”
桑吉仿佛知道黎云天要做什么,却并没有立刻答应。他从柜子里取出了药粉成药,塞进了黎云天的手中:“不着急,我去看看那姑娘,没准一会儿烧就退了。”
二人疾步出了房门,在走道上撞见了艾丽丝与康巴,与他们匆匆说了缘由,最后四人一起进了居夜莺的屋子。
居夜莺捂着被子,迷迷糊糊睡着。一盏昏暗的暖灯衬得她的脸颊格外绯红,蹙起的眉头牵着唇瓣微启微阖。
黎云天走近,耳畔便全是居夜莺软绵急促的呼吸。他轻抚女人滚烫的脸颊,忧心唤了几声。他见女人未应,便小心翼翼替她散了散被子,却发现这小妮子竟然连义肢都没取下,就这样着急地睡去了。
她应该是难受极了。
而且,她的体温不降反升。
“怎么这么严重。” 艾丽丝瞥见黎云天手中的体温计亮着红色荧光,立马替居夜莺换了张退热贴:“明明下午还好好的。学长,替她看过了吗?”
“嗯,应该是上呼吸道感染。” 黎云天落座床榻,握上了居夜莺的手。他神色游离,若有所思着,眸光却始终凝在了那张绯红的脸颊上。这小地方压根没什么急诊,抽血化验结果也不可能马上就出,居夜莺到底是什么类型的感染,关心则乱,黎云天也有些不确定了。
艾丽丝去浴室搓了一把冷水,替居夜莺擦了擦脸颊,又翻了翻黎云天留下的医药箱,挑出几盒退烧消炎药,轻声轻语道:“基础药倒是有,我叫醒她,先给药吧。”
“大约半小时前,就吃过药了。”
其他药效可能没那么快,但半小时足够退烧药发挥疗效了,然而现在看起来,口服药并不能控制居夜莺的体温。
想到此,黎云天眉头紧蹙,额间像是被绞出了薄汗,渐渐渗了出来。
“实在不行,我现在回一次诊所拿氧气和静脉注射点滴,要再… …再没好转,明天一早,还可以坐航班回拉萨,做个详细检查。那里海拔低,医疗条件也会好些。”
黎云天没有直接回应艾丽丝的提议,他死寂如一尊垂眸沉思的雕像,死死抓着居夜莺的手。时间在悄无声息间流淌,也不知过了多久,黎云天才微微抬起了头。
他先是朝着艾丽丝礼貌浅笑,像是委婉的拒绝,后又望向了一旁的桑吉,目光澄澈坚定,不慌不忙道:“桑吉先生,我现在要带她去嘎扎村。”
嘎扎村,确切的说,是嘎扎村所处的山坳,它是阿里唯一一处海拔低于4000米的地区。它嵌在了连绵不绝的高原山脉中,虽为凹地,但地貌却极其丰富,更因常年冰川融雪滋养,造就了其丰富的植被生态环境,也因此,被称之为荒芜中的绿洲。
如果能从几近6000米海拔高原转移到4000米海拔地区,对呼吸道感染的病人而言,无疑是百利而无一害。
可是,嘎扎村并不是热门景点,黎医生怎么会知道?
从头至尾没有说过任何话的康巴此时却微微皱起了眉,论诊断病情,他自然不如医生专业,但若是就开夜车这件事,他就太有发言权了。在山路行夜车对当地司机而言,已然不是易事,更何况是人生地不熟的黎医生。
正当康巴想要说些什么时,袖口却被人扯了扯。他侧眸一瞥,是艾丽丝。
“黎医生… …是要带居医生走?” 艾丽丝眨着眸子,用生涩的中文向康巴确认。虽说她无法完全听懂黎云天刚才的话,但就凭男人婉拒了她的提议,又抛出一个令桑吉镇长左右为难的问题,艾丽丝感觉自己的猜想八九不离十。
果然,康巴凝重地点了点头。
“学长,你是要带夜莺走?” 验证了自己的猜想,艾丽丝立马理直气壮道。
“嗯。”
“去哪?”
“一个小村子,那里海拔低,夜莺负担不会很重。”
“很近吗?”
“不远。” 黎云天略有敷衍。
“多近?” 艾丽丝穷追不舍。
“大概离这300多公里。”
“啊?” 艾丽丝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竟然噎了一声。她狐疑片刻,又不可置信地再次确认了一遍,“学长是要现在出发?”
“嗯。”
“等等,300多公里,即使是高速公路,也要开3小时,更何况这里是山路啊。”
“我知道。” 黎云天不经意啧了下唇,难得露出一丝不耐烦,不过很快他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赶忙补充道:“抱歉,艾丽丝。我有些着急了,我得尽快动身。”
“学长,你疯了吗?这是… …这是输氧输液就可能解决的问题,你何必大动干戈。”
黎云天自顾自轻叹一声,并没有再继续回应艾丽丝的质问。他深邃的目光在一脸愁容的桑吉身上停留了几秒,便散落在了这间四方的屋子中。他环顾四周,又想了片刻,便带起了身子,动了起来。他就像是一位义无反顾即将冲锋陷阵的年轻将领,有条不紊整理着战时行囊,他干练中带着一丝忐忑,沉稳中又藏着些许凌乱。
“学长,我不认为深夜转运病人去小村子,会有多大帮助。” 见自己的好言相劝被当成了耳旁风,艾丽丝更是无奈又气愤。她索性凑到了黎云天身前,双手一开,挡住男人的去路。她开始不依不饶阐述起自己的观点,企图令这位优秀的青年医生恢复理智。
是的,她觉得,她的学长一定是被爱情冲昏了头。关心则乱,乱到连基本的医学知识都要忘记了。
然而,黎云天漆黑的眸子仅仅是沉了沉,他优雅地侧身而过。
“学长,我去叫其他医生过来,我们再给居夜莺会个诊。”
黎云天未语。
“学长,小村子未必有好的医疗条件,海拔低也不是万能的。”
黎云天未语。
“学长,明天一早,回拉萨也不迟啊,那才是更好的选择。”
黎云天还是未语。
“黎云天,你至少给我一个理由,你凭什么这么做,你凭什么执意替病人做这么不理智的决定!你没有这个权力!”
黎云天微怔,回眸似想解释什么。一个凝眉,欲言又止,却又回过了头去。
“黎云天!你这个蠢货!”
艾丽丝这一声怒骂来得极为突然,音调高亢到破了音,定住了在场所有的人。然而,在这个定格的画面里,昏睡中的居夜莺却是忽然动了动唇。她那浓密的睫毛微颤着,些许呢喃便轻悠悠地飘了出来。
“渴… …水… …”
黎云天起身,撩了眼仍在气头上的艾丽丝,便径直走到了柜子边。他倒了杯水,转身,视若无睹掠过了一道道比聚光灯更为炙热的视线。哪怕那些目光有多愤慨、有多焦灼、又有多疑惑,都撬不开男人紧抿的嘴。在一片死寂中,黎云天止步床榻,俯身,落座,他温柔地环上那具滚烫的身体,小心翼翼将水送了过去。
居夜莺软绵绵地瘫在黎云天的怀里,周身散出的灼热气息,浓郁到仿佛能将男人顷刻间吞噬。它们萦绕于周身,又渐渐地浸润于心,最后就连男人的心也跟着烧了起来。
烧她身,也烧我心。
“夜莺,我带你走,好吗?”
黎云天穷尽温柔,轻唤着居夜莺。然而居夜莺只是迷糊地点了点头,她嘴角微微扬了扬,片刻又在黎云天的怀里睡了回去。
那个女人,毫无保留地相信着男人。
黎云天恍惚了一阵,凝望居夜莺逐渐睡去的模样,像是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先前的无礼,便又轻念了声:“艾丽丝,抱歉,我让你失望了。”
黎云天缓缓将居夜莺置平,修长的手掌覆上女人的脸颊,轻柔摩挲着:“但是夜莺她同意了,她愿意和我走。”
黎云天向来沉稳内敛,不喜欢在旁人跟前流露出情感,然而此时此刻,他竟然都顾不上了。尽管他神色不喜不悲,却透着清冷的无助,像是一个黔驴技穷的孩子死死拽着仅剩的倔强,看似在卑微祈求,语气却坚如磐石:“桑吉先生,我恳求你,我恳求你借我一辆车。这一次,我真的赌不起了,也不想再赌了。”
谁都不知道为什么黎云天会变成了这样,只有桑吉唇齿相啧,无奈地点了头。
“我可以同意,但必须让康巴开车。”
大约半小时后,黎云天抱着居夜莺,在一行人护送下,走出蜿蜒小径,钻入了吉普车。康巴载着二人,先在小镇诊所做了短暂停留,备了些医疗物资,检查了车辆状态。待确认好居夜莺的身体状况,给了氧、补了药后,他们便一路顺着蜿蜒的山道而下,朝着嘎扎村而去。
天色已然暗下,漆黑如墨的夜被皎洁的明月照得通亮。连绵起伏的山峦间,两个平行光点行云流水穿梭于细道中,在与弯道警示牌相迎后,又汇聚成光。
车内一片寂静,偶有零星的吞咽声,透着一股焦灼。
康巴从后视镜中瞥了眼黎云天,见这位英俊的青年医生不知何时褪去了笃定与清高,如今一动不动的,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死死地抱着不省人事的女人。康巴不禁轻叹了一声,那醇厚而绵长的吐息弥漫在摇晃的车厢中,久久未能散去。
“康巴先生,抱歉,麻烦你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后座飘出一抹低吟,嗓音略带嘶哑。
“小事,这两天闲,我精神得很。再说,居医生的事,要紧。” 康巴挠了挠脑袋,腼腆地笑了笑,显然他还不太习惯这种满怀歉意的感谢。
黎云天轻嗯了一声,微微侧目望向了窗外。耳畔残留着艾丽丝那些情绪化却又十分在理的质问,这是一位恪守尽责的医生义愤填膺挑战着另一位医生的专业素养,也是一位直爽的少女肆无忌惮抱怨着这个男人的不解风情。
这些头绪,黎云天理得很清楚,可心却是乱糟糟的。
因为他的意气用事,不仅把康巴拖下了水,又因医疗队不可缺席那么多医生为由,果断拒绝了艾丽丝同行的提议。
他可真是个不识相的人。
车辆平稳地过了一个又一个弯,丝毫令人感觉不到夜行崎岖山路的险峻。天际的云渐渐厚了起来,如暗涛在涌动翻滚,衬着明月如一叶孤舟,忽闪忽现。
微微晃动的车厢里,康巴不知从哪里翻出几块奶渣包子。他咬了一口确认没坏,便轻侧了头,问道:“黎医生,要不要吃些东西?”
“不用,谢谢。”
“那你睡会吧,我过弯道会很小心的,不会磕到你们的。”
“没事,我不困。”
说完,黎云天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他缓缓将居夜莺躺平,轻轻卸下了她的义肢,又将她的头搁在了自己的腿上,最后为她盖上了薄衣。
居夜莺微微蜷起了身子,撒娇地向男人凑近了些。她嘴角微扬,嘤嘤呢喃了几声。
黎云天看在眼里,听在心里,不禁浅浅笑了笑。
你不会有事的。
黎云天低眉看着入神,动情地颤了颤唇。
“黎医生。”
这一声,康巴唤得迟疑,黎云天疑惑地抬起了头。
“居医生的腿… …怎么弄的?”
黎云天顿了顿:“是我没有保护好她。”
一声轻叹,车厢中又冷了几分。
“黎医生,我还有个问题,不知道能不能问… …”
“问吧。”
“你… …是不是… …八年前的… …那位医生?”
这一次,康巴还未说全,黎云天便直接轻嗯了一声。
“果真是这样。”
“康巴先生,那时… …你也在吗?”
“我当时正好去转山了,是回来后才听说的… …怪不得你执意要带居医生走。” 康巴说得浅,却带着沉沉的语气。那气息埋入了幽深的夜里,随着山路起伏又渐渐散去。
康巴将目光放远了些,思绪也跟着飘远了。他回想着那年擦肩而过的唏嘘故事,一边感叹着故事主人公的不幸,一边又景仰起他的坚毅。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多年之后,自己竟然还能碰上这个悲伤故事的主人公。
“艾丽丝医生应该不知道吧?所以,她才会对你发那么大的火。” 康巴淡淡地说着,也想着,想着若自己是黎医生,大抵也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既冲动,又理智。
黎云天没有多说,只是淡淡应了一声。他平和地望向了窗外,也不知又想起了什么。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