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向死之序
断崖深不见底,扔下去重物连个回声都没有。
赵延年惊呼,太和弟子亦是一震,这人宁可自绝都不肯落他们手里。
“你们不管南疆百姓了吗?”李常金神情阴鸷,转而问何元初,“没了一个老头子,我还有南疆百姓为质!”
何元初沉静的小脸默了许久,久到李常金以为她在伤心妥协,却见她缓缓勾起唇角,扬起一抹烂漫的笑意。
“你真的傻啊!”
“抱歉,从前只知道太和山的人在正经事上脑子都不够用,我今天才见识到了。”
“你以为你在威胁谁呢,威胁得上吗?”
趁他发怒前何元初翘起指头,指着赵延年,“老头子能威胁到我们三个,因为他是乐游山的师长,是我们三个的老师。”
“但你好像忘了,南疆只是我四师兄的故乡,威胁管用是因为我跟我大师兄碍于同门情义,多少受此掣肘,可说到底,南疆跟我们没关系。”
“哝,你亲眼瞧见了,这崖底的青紫毒雾还有不知道哪来的冰凌都爬到崖上来了,四师兄坠崖反正是活不成了,他都死了,你在拿南疆百姓的性命威胁谁呢?威胁得着吗?”
素闻乐游弟子情义非凡,李常金早便不信,先前他们同仇敌忾仍有猜疑。
何元初亲眼见着师兄惨死,还是在她的推手之下,她还能笑得出来,最毒妇人心,李常金却觉得这才是理所应当。
此番无可奈何,李常金还是笑了。丧家犬中最凶狠的坠崖了,剩下的这俩带了个快死的老头子,就算手里没有人质,抓他们本就不费吹灰。
“哼,一个废物一个天演弟子,根本用不着手段。”
口舌上,自来是何元初的强项,她过足了嘴瘾,不介意别人把她贬低些,毕竟打架她真的不擅长。
“午时了,太阳毒得很,列位仙友困不困,要不要休息一下?”何元初双手并指相对,默念她的道诀,浮生如何,如梦之梦。
梦与真实要多久才能分清楚,何元初不敢说能困住他们多久,脱身是足够了。
她和大师兄茕茕孑然,没什么故乡亲人可以威逼,算得上亲人的要么死在了乐游山,要么各自奔命,要么就剩赵老头子。
他们如今是真正的光脚汉了,哪里会怕穿鞋的。
幻梦之术施展后,何元初走在最前,傅东风搀着赵延年走在她身后,步伐不急不缓,太和弟子不忙追逐他们,像是沉溺于一场美梦,喃喃声不乏“化吾为王”“苍天旨意当立”此类的声音,好笑得很,
皇图霸业,权倾天下的美梦,不知要做到几时才会醒。
南疆百姓一直在太和弟子的附近,受他们胁迫,眼见威胁自己仙人状若疯癫,自取了弯长利刃磨刀霍霍。
何元初奉劝道:“趁着他们还没醒,趁早离开南疆另寻落脚处。动用刀兵一旦危及到性命,他们醒来的可能会更大。退一万步,就算你们能得手,此后面对来自仙门源源不断的复仇,岂不是只能等死?”
都是四师兄的故乡人,何元初言尽于此。
离开南疆后,何元初和傅东风带着赵延年无处歇脚,最后选了赫赫有名的鬼城。
风陵空无一人,余一片焦土,三个人只要不是过分招摇,总能活得下去。
但赵老先生年纪委实大了,见这鬼城荒芜凄凉,不由悲从中来,更伤身体,他没忘自己怎么脱困的,老头子眼含泪花,连连说道:“不值当不值当!”
他瞧着何元初便想起了他们为脱身时说的诛心之言,明知是为了脱身贬低了情义,却忍不住为小辈痛心。
“说起来,你和四师弟的默契还挺好的。”傅东风架起来炉灶煮了锅热水,想起小师妹和四师弟的配合来。从她出声的时候起,她就知道钟酉的盘算,也算到了李常金会按着她的设想来走。
当时不及深思,回想起来,却有些胆战心惊,小师妹何时成了这样厉害的算无遗策的人?
何元初蹲到傅东风的身边,折了捡来的枯枝败叶放到火中,燃起了的火光映在她眼中,像是血色。她低眉,后又仰头看向傅东风,巧笑道:“才不是默契,我和四师兄吵多了还挺了解他的。”
那么笨的一个人,一根直肠通大脑,他能想出什么好办法,唯一能想到的一定就是用自己换赵老先生,情势逼人,他顾不及南疆亲友。
“然后嘛,大师兄知道的,以太和弟子的品行,换赵老先生的一定是我们中最强的,这个不难猜。但幸好是这样,既能救得了赵先生,还能使我二人脱困。”
幸好么,钟酉呢,坠落悬崖不知所踪。
她不提了,傅东风便不再说,蹲下身来席地而坐,伸手摸了摸何元初的脑袋,见她分明笑着,眼底憋的泪花却将要溢满,便道:“我不笑话你,哭吧。”
“我想回乐游山。”她将袖子枕在眼睛处,俯身依在傅东风的膝上,失怙的小兽般嘶鸣轻吟,抽动着鼻头,重复着一句话,湿润的水渍打湿了轻纱袖子,渗到了傅东风的衣服上。
傅东风不发一言,久到她流着泪睡着了,赵老先生取了不知哪得来的一件薄衾,折了一次蹑手蹑脚走到师兄妹身边,轻轻盖在了小姑娘身上。
老人家年纪大了,不慎踩到了火边的干柴,惊扰了本就不安稳的何元初,像是魇住了一样,啜泣呻吟,傅东风无奈,只得轻轻拍着她后背,哄着她继续睡,只是此番梦魇愈发严重了。
“心如水,气如绵,不做神仙做圣贤。东屋点灯西屋明,西屋无灯似有灯,灯前一寸光如罩,刻痕灯台不自照,灯前不见灯后人,灯后看前真更真……”
傅东风边哼着歌边哄她睡觉,好不容易才不哭了。
等她呼吸绵长后赵延年轻声笑了笑,看着是长大了,其实都还是小孩子。
“从前晚课不大爱管你们,你小师妹年纪小瞌睡多,做大师兄纵容娇惯还唱歌让她睡,唱倒了的不止她一个,钟小子和外门弟子睡成一片,东倒西歪的。”
“这是我入山没多久的事,那时小师妹还没随着云屏师伯住玉华峰,有过那么两三次,原来您都知道。”傅东风温声道。
“连轴转了几夜不歇了,你也睡吧。”
赵老头子心里想,睡吧,哎,我什么不知道。
老头子年轻时候到乐游山还一直忧心一件事,他是赵湖亭掌门的子侄辈,活到百岁已是长寿。从前弟子看着他的面容是兄长、是先生、是叔伯、是老人家,对二伯父而言,就是看着一个侄子辈分的弟弟长成叔伯,变成爷爷……年华将青丝染成雪色,埋进土的时候,他总不能叫长辈赵湖亭来给他送葬。
长幼有序,此序中必含向死之序。
赵湖亭去年就觉自己力有不逮,大限将至,仙山延年益寿的方子不在少数,他用了延寿一载的方子,现下却想不起来因着什么苟活至今的。
怕死是肯定的,谁能不怕,除了怕死,再有就是死在二伯父之前,多少有些不吉利。
不过这些都不是赵延年服用丹药的缘由。人固有一死,怕不怕都得死,至于二伯父,恐怕他再活个三百年都不见得能死在伯父后面,这点微薄的怯意不值一提。
赵延年苦笑,他教的这些弟子,乐游山的弟子……他放心不下!
傅东风遍身苦痛不足言,像那江心形影相吊的孤鹤,又宛如蓬蒿飘絮,随风自流,无所动心,无所钟爱。
张翠微竹皮松骨,梅兰饰面,不堪浊世,与同样正义凌然的韩香絮绝配,可这样两个人怎叫他们去看尘世的阴谋诡计,鬼蜮伎俩?
钟酉小子沉默少言,嘴笨心直,唯有和人吵架的时候才有几分鲜活气,和他吵架的唯两人而已,日后难不成要伶仃至老!
而何元初常常念叨自己运气好,运气好得不得了,嬉皮笑脸对所有人,瞧着是藏不住话的伶俐多舌小师妹,实则看她说的哪句话没过脑子,这人活得太累,太累了,不得自在。
头三年又来了位不省心的曲濯,这孩子……这孩子赵湖亭不知该说他可怜还是可恨。
外门那群各种模样的弟子,父母家人,仙凡寿别,年少悦慕……哪个赵延年都放不了心,他操这么多的心,如何能舍得去死?
他苟活了一年,约莫也到时候了,到时候了……赵延年插在袖中布满树皮褶子的手恨不能抽自己几耳光,还是不值当啊,不值当!
为了他这个将死之人,钟酉拿命来换了!
一夜悄然静过,闻着一夜香火纸钱的味道,适才想到昨夜是中元夜。
东方吐白之际,赵延年给何元初向上提了提薄衾,起身就走,傅东风眼眸轻闪动,睁眼看向蹒跚的人影。
“您要去哪?”
他的声音够大,赵延年回身食指放在唇边让他低声些,傅东风不肯,惊醒了何元初。
“你们都是好孩子,我拖累了你们。”赵延年脏兮兮的胡子上的唇向两边上扬,虽依旧无法释然,但终究是行至末路了。
他道:“之前没有告诉你们,我早该做坟中一抔土,吃了延年丹才至今日,药效已尽,大限将至,老头子不想跟你们一起走了。”
吾当赴泉台,尔等该留人世。
“老头子,你别走!”
何元初用力睁着红肿的眼睛,向外掏药瓶,喉间嘶哑又恳求着说道:“我这里还有十年份的延年丹,老头子我们没有更多的师长了,你吃了好不好?”
活一年够他悔的了,再来十年,赵延年怕是能把这悔铸九州之铁了。
老头子摇摇头,挺着背负手身后,身形渐淡,隐士般羽化而去。
插入书签
赵老先生,唉,人总有这么一天的,年纪到了,撒不开的手也得撒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