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南风

　　神母生于混沌中，撕裂天地成苍茫。天帝降甘霖赐万物，赋黎民生机……
　　万山之祖动地天开，受神母诱引，与之共诞仙神……
　　仙神化江，源流山祖，汇自东海……
　　仙神幻山，分江为二，成山名春……
　　仙神如树，栖天下鸟……
　　仙神名曰……天宁……

　　原奉睁开了双眼，沉默地注视着高耸威严的莫英神女像。
　　柘木儿鞑克大祭司阿依木正站在他的身后，诵念着神女经文。
　　音字古怪的鞑语歌谣在殿中徐徐响起，称颂神女功绩的经文随着胡琴小调向殿外流淌。
　　“那是一代一代流传下来的神话故事。”乌赤金站在原奉身侧，低声道，“神女是天神赐予凡间的礼物，她降临于南方的土地，但终将亲吻我们的穹庐。”
　　“南方的土地。”原奉默默重复道。
　　“据说神女的爱人是天神的转世，祂堕入无边凡尘，受千世万世轮回之苦，每一世，祂都将为天下安宁而死。所以，人们将他称为‘天宁’。”乌赤金说道，“天宁是神子，是广袤土地上的大江大河、是崇山峻岭……”
　　“也是西江江畔的一棵树。”原奉接道。
　　“你也听说过这个故事？”乌赤金看向原奉。
　　原奉轻轻一笑：“在我们南疆，有一位守护农田、灶台、爱情的女仙，百姓叫祂云栖娘娘。云栖娘娘在与虚荒神母的争斗中失去了自己的心上人，所有笃信云栖娘娘的人都将祂的心上人视为春山山神、西江之源、河畔梧桐。”
　　乌赤金不说话了，他诧异地看着原奉，慢慢皱起了眉。
　　“女子折枝削笛为心爱的男子的奏乐，男子上阵杀敌为心爱的女子谋一片天地。从古瑶开始，南疆便一直流传着这样的神话。”原奉毫不恭敬地抬手一弹神女像的底座，“你说，莫英是听着这样的故事长大的吗？”
　　乌赤金没有说话。
　　“莫英，莫英……”原奉缓步上前，走到了神女像下，他自言自语道，“你又是什么时候发现，什么时候信命的呢？”
　　“所以，你也相信这样的传说？”乌赤金问道。
　　原奉笑了：“我不信，若是天上真的有神仙那世间又为何会有无尽的战争？”
　　“因为神仙没有人性。”乌赤金答道。
　　“没有人性的神仙又怎会成为神仙？”原奉反问。
　　阿依木的颂歌唱到了尾声，殿中的烛火也渐渐暗弱，光影如魅，在供奉台前摇曳，将莫英神女的身像映照在斑驳的壁画上。
　　乌赤金按住了原奉的肩膀，阿依木上前拽过他的胳膊，一位小祭首拿起匕首，割开了他的手腕。
　　原奉抖了一下，他看着鲜血从自己的腕子里汩汩流出，淌进了供奉给莫英神女的金碗中。
　　“愿神女赐我柘木儿鞑克万世荣光，愿降世天神庇护我柘木儿鞑克永世安宁。”阿依木祈求道。
　　原奉皱起了眉，他抽回手腕，按住了流血的伤口。
　　“明天，明天我们就要启程离开巴尔耶兰部前往上离，莫干立王子重修了当初的阿雅鞑克萨巫觋神庙，从今往后，那里就是你的住所。”乌赤金说道。
　　“从今往后？”原奉在殿门处止住了脚步。
　　“从今往后。”乌赤金肯定道。
　　原奉漠然地看着他，随后，开口道：“如果我死了，你们柘木儿鞑克会不会就此亡国？”
　　“你觉得呢？”乌赤金贴近原奉耳边，“但是，我会确保你好好活着。”
　　原奉身形一僵，他回头看向神女像，只见原本满盛鲜血的金碗已然变得空空荡荡。
　　“该走了。”有鞑克武士上前，推着原奉走出大殿。
　　“广宁呢？”原奉对着乌赤金的背影喊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把广宁还给北境？”
　　乌赤金没回头：“那件事由莫干立王子说了算。”
　　“可是你明明……”
　　“将军！”蔡昇爬上了神女宫前的高台，他一眼看到了原奉还在流血的手腕，“将军，您怎么又受伤了？”
　　原奉不耐烦道：“为了一些愚蠢的祭神仪式。”
　　“什么神？”蔡昇没听清。

　　自从入冬后，巴尔耶兰部的风雪就没有断过，中原冬至之时，巫兰河谷外的要塞迎来了年关里一场最大的鹅毛雪。
　　松软的雪堆覆盖住了初秋之际依旧绿意葱葱的草芽和结冰的河面，当乌赤金的队伍从其中缓慢行进时，能听到马蹄下清脆的咯吱声。
　　原奉坐在马车中，隔着一层厚重的软帘向外看。
　　自从离开了巴尔耶兰部，乌赤金便不许他骑马了，或许是怕他那不堪一击的身体倒在苦寒的塞北，但更多是怕他拼了命攒着一口气回到北境。
　　在从巫兰河谷到上离的路上，阿依木曾数十次划开他的手腕取血祭神，以至于原奉始终昏昏沉沉，直到行至巫兰山下时，他才勉强有了一丝精神。
　　风雪未停，原奉看到了一排黑压压的武士立在雪中，那是莫干立王子手下的骑兵，他们已在关口等候多时了。

　　乌赤金勒住马缰，令亲兵送出了自己的兵符。在卫城等待的莫干立王子当即骑着快马赶来关口，他远远地望见乌赤金，脸上登时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图日西不善排兵布阵，以至于在呼蒙府损失惨重，本王令朵穆扎兰和固穆扎兰南下清扫残兵，不出半月，他们便能满载而归。”莫干立笑道。
　　乌赤金抚胸行礼：“恭喜王子。”
　　“是大将的良策，助我柘木儿氏夺回上离！”莫干立提声道，“大将，我父王要封你为扎兰，做我柘木儿氏的贵宾！”
　　乌赤金眉梢微动，不答这话。他回头看向原奉马车，坐在里面的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大雪里，他的脸被寒风吹得发青，手腕上的伤也隐隐渗出了鲜血。
　　“我把人带来了。”乌赤金用柘木儿鞑语道。
　　莫干立的目光落在了原奉身上，他的眼神暗了几分，随后道：“我听你军中的巫医说，他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那又怎样？”乌赤金平静道，“莫英神女的心上人也是这样死在了广宁，却就此庇佑了那个中原王朝绵延百年。”
　　莫干立王子讪讪地闭上了嘴，他隔着人群冲原奉轻轻一点头，可惜这友善的示好没有得到原奉的回应。
　　他越过众人走到乌赤金身边：“你为我修好的笼子在哪儿？”
　　“先入宫，吾王在等你。”乌赤金拉住了原奉。
　　“等我？”原奉嗤笑一声，“没必要吧。”
　　“把原奉将军送入王庭。”乌赤金直接命令道。
　　已惯于行事的亲兵上前立在了原奉身侧，原奉面色不善地拍掉了其中一人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我自己会走。”
　　“慢着，”乌赤金一抬手，“把剑给我。”
　　原奉沉了口气，烦躁地解开鹰隼，抛给了乌赤金。
　　莫干立王子一笑，请道：“那就随我来吧，原将军。”

　　原奉没有去过上离，在过去，广宁往北，他到过的最远之处便是白凉城。而如今，他一头钻入了巫兰河谷，又要被人锁进上离王庭。这里距广宁有千万里之遥，他哪怕是登上巫兰山的最高峰，也望不见自己的家乡。
　　原奉忽地想起了李司南，他不知那个小姑娘在京梁时有没有远眺过北境。
　　轰隆一声，王庭的城门在机闸的拉动下艰难升起，原奉再一次回头看向无边的草原，随后，他便没身于黑压压的城池中，好似再也不见天日。
　　老柘木儿王正坐在大殿上。
　　这位曾征战草原的老人费力地睁着一双混浊的眼睛，他看不清原奉，只能模糊地望见一道黑影立在自己的面前。
　　被图日西软禁多年的老王拄着权杖起身，用鞑语含糊不清地说道：“就是你？”
　　原奉后退了一步，他闻到了老柘木儿王身上腐朽的臭气。
　　“我年轻时也不信鬼神之说，但后来，见惯了生死，反而开始相信天上的神灵。”这老人咯咯地笑了起来，“神灵永远普渡众生，永远相信世人，永远注视着天地，神灵……没有人性。”
　　原奉看着他，莫名一阵恶心。
　　“天神将永远眷顾我柘木儿鞑克，天神将永远照耀我草原王国！”老柘木儿王张开双臂，向高阶之下的王军喊道。
　　数万鞑克武士随之山呼，有人上前押住了原奉，要把他带离此处。
　　“我的广宁，你打算什么时候还给我？”原奉扭头拼命喊道。
　　“什么广宁？”莫干立反问。
　　原奉一滞，他看向垂目而立的乌赤金：“你答应我的，你当初答应了我……”
　　“当初不是现在，”莫干立笑得冷漠，“原将军放心，我柘木儿鞑克信守承诺，一定会把广宁还给北境，只是不是现在。”
　　“为什么？你不是还要许诺鞑克与大俞七十年太平吗？”原奉挣脱开钳制，冲上前一把揪住了乌赤金的皮甲，“原来你与图日西并无两样！”
　　“我并没有食言。”乌赤金咬着牙说道。
　　原奉笑了起来，他踉跄着后退，轻蔑地看着乌赤金：“好，既然你说你没有食言，那就把北境的州府还给长鹰，若是你做不到，那就别怪我食言。”
　　“你……”乌赤金一怔。
　　就在这短暂的迟疑中，原奉霍然抽出收在他腰间的断剑鹰隼，他站在上离王庭的雄伟大殿上，站在草原王的面前，就要挥剑自刎。
　　“将军！”蔡昇吼道。
　　“原奉！”乌赤金眼疾手快，顷刻间弹刀出鞘，用刀柄击中了原奉的手腕。
　　但鹰隼锋利的剑刃已然划破了原奉的脖颈，鲜血迸溅在了老柘木儿王的脸上。风烛残年的老人呜咽了一声，如朽木般仰面倒下。
　　“你疯了！”乌赤金气急败坏地喊道。
　　原奉面目染血，可神智却依旧清醒，他笑着看向乌赤金：“若是我死了，莫英神女可会惩罚你柘木儿鞑克就此覆灭？”
　　“若是你死了，”乌赤金与蔡昇一起按住了原奉的伤口，“若是你死了，你就再也看不到长鹰收复失地，再也看不到已经拿下京梁的媞北长公主问鼎中原了。”
　　原奉一颤，屏住了呼吸。
　　“若是你死了，你的鲜血会汇入我柘木儿鞑克的土地，滋养我草原王朝国祚万年，你还想死吗？”乌赤金咬牙切齿道。
　　原奉的眼角滑下一滴泪，他倒在了蔡昇的怀里，呼吸渐渐衰弱。
　　“当年原启重伤不治，死在了广宁城头，大俞可有因他而亡？”乌赤金压低了声音。
　　原奉睁大了双眼，他张了张嘴，吐出几个字：“你知道？”
　　“所以，别拿自己的命威胁我。”乌赤金狠声道，他抬起头，吼向自己的亲兵，“都愣着干什么？巫医在哪里？”
　　大殿上乱作一团，有人去抬老柘木儿王，有人去喊侍从，有人带着金疮药冲到原奉身前。
　　原奉却死死拽着乌赤金不放：“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乌赤金避开了原奉的目光：“在你的鹰放过我的时候。”
　　原奉拽着他的手缓缓松开了，他闭上了眼睛，无声地笑了。
　　蔡昇的哭喊声变得愈发遥远，原奉本想安慰他，可却没了力气，他恍惚间觉得自己好似身轻如燕，竟随着那苍鹰飞上了天际。
　　在穹庐之下，他看到了一匹黝黑的快马，马上端坐着一位黑甲将军，他立在草原山丘上，正向上离的方向远望。
　　百年之前，这位年轻的将军在高祖皇帝面前立誓，要原家子孙世世代代守护北境，他知道自己终将一去不返，他在京郊长亭落笔，在塞上辽原打马，却从不曾再回一次南疆。
　　他曾在那个遥远的地方遇上过一生最爱的女子，也曾与那个女子许诺过终生，可到底败给了命运。
　　一如六百年前、一千年前、一万年前那无数个藏身于史书中的“疯女”，她们无从选择。
　　神仙是虚无的，轮回是混沌的，谁也不曾真正见过转生，经书中写的上古传说太远，可一代又一代的情与爱却都在如出一辙地相逢、相爱、分离、死亡与疯狂。
　　天光何时破晓？似乎没有人知道。
　　原奉沉沉地睡去了，他想，自己必须活下去。

　　一列骑兵从京梁的废墟旁飞掠而过，为首之人手执圣令，高声喊道：“宵禁，宵禁！”
　　孟黎驭着一匹快马，从那列骑兵周侧扬鞭驶过，她甩出雀符，对着城楼上的守备兵道：“开城门！”
　　此时，城外西江之畔，隐有火光闪动。
　　孟黎循着光亮，一路来到始固山下的虚荒神母神像前，李司南正默然而立，她的面前燃着一团烈火，焰光曳影，将高耸的神母像照得栩栩如生。
　　已是年关了，再过几日便是除夕，南下的北风拂过清泠泠的江水，天上有细小雪粒缓缓飘落。
　　“为什么？”孟黎跳下马，走至李司南身旁。
　　那数十箱自密道中发掘出的古经书已化为了灰烬，残卷独篇落在地上，零散地记录着上古往事。
　　孟黎弯下腰，捡起了一片已然焦黑的竹简，她迟疑地看向李司南：“为什么？”
　　“不为什么，”李司南抽走那片竹简，丢进了火堆中，“这些东西不该留。”
　　“不该留？”孟黎质问道，“殿下，就算是经书上所载的故事不尽如人意，但或许能让我们对几百年前的事窥见一斑，也或许……”
　　“也或许这些经书上写的才是事实！”李司南打断了她。
　　“什么？”孟黎不解。
　　李司南摇了摇头，弯腰将余下的残卷通通倒入火堆中。
　　“这又是你在梦中看到的天命吗？”孟黎问道。
　　“不是，”李司南呼出一口寒气，“我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
　　“那又是为什么？”孟黎振声道。
　　“因为除了这些经书，苏戎还在密道里发现了不少前梁旧史和古国列传，上面所记载的……”李司南顿了顿，“上面所记载的一切，我都不想让后人看到。”
　　“我读过前梁旧史，我也读过古国列传。”孟黎定定地看着李司南。
　　“但你没有读过昭王焚书前的旧史和列传，那才是真正的历史。”李司南轻声道。
　　孟黎诧异，她毫不游移地上前，拖出了一卷尚未燃烧殆尽的竹简：“南梁和康十五年，帝出巡东海涞山，求虚荒神母庇佑，以寻……”
　　“以寻天宁。”李司南接道，“东武胄王游古垣，封祖楚地，求上神，祈福天下，以寻天宁……东武哀王领封属百官，下平渊，祭造神，望一战永逸，以寻天宁……”
　　南梁庆安三年，天下定，少帝摆祭天宴，以寻天宁……
　　北梁同文十一年，战事频发，民不聊生，太保严昆策帝封禅，以寻天宁……
　　“自昭王焚书后，虚荒神母座下的一百零一谪仙凡名尊号俱毁，上古传说中断于斯，后皆不可靠。历朝历代旧史毁于一旦，新史言，当书新历。”孟黎一松手，竹简落在了火中，溅起一片灼热的火星。
　　“昭王删去了旧史中几乎所有有关‘天宁’的记载，后世没有人知道，这天底下有一个得之便可得天下的人，再没有帝王会为了寻找祂而发动战争，再没有帝王会为了争夺祂而你死我活。”李司南闭上了双眼，“云靳焚书并不是得了失心疯，而是为了保护一个人，亦或是说，为了保护天下人。”
　　“可是战争并没有停止，”孟黎的眼眸中映着逐渐弱去的火光，她低声道，“六百年来，中原大地战火不断，就算是渴望夺天下者不再执着于一人，枭雄们也从未停下过。那些经书里写，天宁堕入凡尘后，被虚荒神母诅咒要生生世世为天下安宁而死。就算是昭王抹去了史书中祂的姓名，也改变不了祂的命运。”
　　“昭王的确没能改变祂的命运，”李司南迈过火堆，走向那座伫立于沉沉夜幕中的虚荒神母像，“但我要改变他的命运，我要拿下这天下，我要送他一个太平盛世，我要他不再为黎民苍生而死。”
　　“什么？”孟黎不解问道。
　　李司南倏然回头，一双眼睛亮得惊人：“走火入魔的虚荒神母吞噬了山祖与天帝，化形成三首六臂莲花座上虚荒神母。可天宁与云栖娘娘率领古瑶人民一起，把祂拉下了天庭。那如今人们信奉的神又是谁？苍苍穹庐上真的有仙灵注视着我们吗？”
　　“我不知道。”孟黎的目光黯淡了下去。
　　“若是有，祂们就不会为了血染的大地而动凡心吗？”李司南走上雕彩回廊，“还是说，祂把自己的人性送给了谁？”
　　落在天宁掌中的小鹊鸟似是扇动了一下翅膀，那灵巧的鸟儿宛如翱翔于无边无际的天界，自由自在。
　　“殿下！殿下！”从城中追来的苏戎在神像下勒马，他神色惊喜，高声喊道，“殿下，是北边的消息，是北边的消息！”
　　“北边？”李司南精神一振，“是长鹰，还是……”
　　“是原将军，”苏戎的脸被冻得通红，他笑了起来，“一条往返于白凉城和广宁的暗线将云桩送去了上离，他们在那里见到了原将军，殿下，原将军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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