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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烟霜月(8)
后方的风波还未传到前线。
祁雪青对着啃不下来的坚城十分之头疼。
东线连失几城,不仇琬就火大了,把程耀派来守城。这位老对手很熟悉望青人,在望青军队来袭之前就彻彻底底地坚壁清野,五里十里,一营一寨,放得全是王军级别的士兵。保证飞旌军在到达城池前已经耗尽了体力。
她也懂得吸取教训,早早发兵把附近的村庄屠了个干净,省得望青人又发动那诡异的天赋从平民嘴里得到任何信息。程耀甚至考虑到了前些年望青刚遣返归乡的那批人,经过严厉排查,凡是这一类可能对望青人有好感的存在,通通迁走,不肯走的视为预备通敌,弄死。
东线靠近水族联盟,可就近调粮。城墙高厚,粮食充足,士兵吃饱喝足睡得香,都是本地人,一点漏洞没有留下。
如此一来,双方能比拼的就是纯粹的军队战斗力。
而飞旌军连战多日,筋疲力尽,对上休养充足的旭华军自然力不从心。
短暂的休战时刻,祁雪青在巡营。一时半会想不出破局之法,对着舆图也只是心烦意乱。
功曹正愁眉苦脸地查看几面破旧旌旗,祁雪青问:“怎么了?”
功曹无奈道:“将军,咱们的旌旗都坏了。烂成这样缝补也麻烦。”
“……还能都坏了?”祁雪青说。她翻看了下那些旗帜,确实破损严重,索性说,“那别挂自家的旗了,我那头还有几面定安军的军旗,直接拿去用吧。”左右都是望青军,借一下旌旗而已。
功曹欲言又止:“您为什么会有定安军的旗?”
祁雪青随口道:“上回找定安打架,打出伤来,一时找不到细布就抽了她几面旗帜。”
“……”
功曹跑开了。
祁雪青巡营结束,又往军营外走。
南部气候好,程耀刚烧过一轮,野外就又冒起毛茸茸地绿芽。树木长得慢一些,但肉眼可见,这一代不出几天又是一片浓密的绿色。但它只有植物和些小虫子,连兔子都看不见。
当年要是追得狠一点,没准在西北就能砍掉她的脑袋了。
祁雪青无不惋惜。
……
又开战了。
程耀死守不出,靠着城高墙厚,硬是慢慢熬。
抹掉脸上糊成一片的血渍,祁雪青盯着城头蓄势待发的弓箭手,遗憾撤退。
“将军,怎么了吗?”有士兵问她。
祁雪青砸吧砸吧嘴,惋惜道:“除非我现在去中部把定安薅过来爬城墙,否则这座城强攻不开。”
“说实话,我也不想去。”她说,“我当真好奇,世上到底什么时候有过单枪匹马抱着君王突出重围的人。要是能做到这份上,这武庙我不进定了?”
士兵就茫然地看着她。
……
“看清了吗?”城中,一座挤满了人的小屋里,枝娘紧紧抓着女儿的胳膊,紧张地问,“是黑剑旗吗?”
女孩用力点头:“看清了!大旗上有小鸟,小旗上是把黑色的剑。那面旗帜和昨天的不一样,但她们的军甲都一样!”
枝娘面如枯槁的脸上猛地焕发出生机。
女孩只听得母亲喃喃自语道:“小将军来接我们了……”
“妈,谁是小将军?”女孩问。
一屋子人都没回答她,反而有人问她:“你看见领头人了吗?她是不是一头白发,蓝眼睛?”
女孩茫然道:“不知道!她杀得一身都是血,看不出来!”
“就是她了!”又一个人忍不住说,“当年那个队伍里,我亲眼见过白剑女君的,不过我后来没和她们一起去西北……”
众人知道,她又要开始讲那个一念之差的遗憾故事了。
但没人制止她。在那讲过了无数遍的故事里,遗憾是永恒不变的。要是当年跟上就好了,没有因为太累偷偷逃走,如今说不定就在西北安生过日子,哪里需要在这里忍饥挨饿地受苦?
她们之中,拥有这样遗憾的人不在少数。
“咱们给女君开城门吧!”一人突然说,“城中粮食多得能堆成山,咱们一口也吃不到,大人饿一饿就算了,孩子怎么办?”
“你疯了吗!”立刻有人制止她,“看守那么严,你要怎么开?没等你拉动城门,你就先死了!”
“这些年饿死的孩子还少吗?算了算了……”又有人劝道。
“开不了城门,那给小将军送消息呢?”枝娘忍不住说,“我们每天都要把尸体扔出城,混在尸体堆里,就能去给小将军送信了!”
“……那送什么?我们有什么消息?谁又能去送?”
众人沉默,又有人试着提议了几句,最后只能不欢而散。枝娘的女儿拉着她的手臂,好奇道:“妈妈,那是谁?”
枝娘看着女儿稚嫩的眼睛,忍不住轻轻抱着她,孩童瘦弱得满是骨骼轮廓。她忍着眼泪,哽咽道:“……是会救我们的将军。”
……
强攻不成,但也只能强攻。
祁雪青试过许多办法,比如和城内氏族眉来眼去,让程耀疲于应对,天天睁了眼就是甄别谁是卧底。
这其中就有一个历史遗留问题。不仇琬当年在娄察搞大屠杀,杀得娄察十室九空,大族也是元气大伤。她懒得收拾这些家伙,索性把人全族迁到这座城中,让她们修缮城池。后续又陆陆续续流放过来不老少罪犯,填补娄察的人口亏空。
罪犯中比较有身份的就能运作到这座基础设施完善的城池中,结果这座城里的落魄贵族越来越多,生态相当拥挤。原本多也就多了,生命会自找出路,但谁承想前面的将领一个比一个不给力,直接让望青人打过来了,有些人一犹豫,前线就追上来了。
但她太敏锐,也太熟悉氏族的勾当了。
她仿佛就是被这个庞大群体捏出来的泥偶,天生浸泡在这片泥潭中,由主家涂抹,全心全意为主家服务。程家灭亡多时,她依旧守着少主,以期程家复兴。投靠不仇琬,借旭华之势向望青复仇,尤其是向祁雪青复仇。
她熟悉氏族,反过来,她也熟悉氏族对立面的望青。她知道要怎么精准找出真正有异心的氏族,拉拢只是想谋取好处的氏族,她也知道那些地里刨食的人中哪些可能倒向望青。
她盯紧了城门的劳工,运送辎重的民夫,从那一张张愁苦的脸中完美找出她们对望青的好感。
她还很果决狠辣,不会给她们一丝机会倒戈。
照娘娘所说,程耀这是找到了对抗“群众路线”的唯一途径,剃头政策。杀,全都杀,杀光了自然没人能通风报信里应外合。
背靠着无尽泽这个大粮仓,程耀不会缺粮,她团结了氏族,不会缺人,城墙又高又厚。
如今是初春,却没能有一场雨、一次意外,天时不能给祁雪青助一助力。敌人尖锐狡猾,智取不得,只能强攻。
城门口的血战持续了很久,几乎是昼夜不停。
程耀背靠着仇琬,祁雪青也不是全无后援。中线的战事似乎轻松不少,定安把贯丘灵给她送来了,全新的兵力,全新的物资,杀得正起兴的祁雪青就哈哈大笑。
“出门前都给我吃饱了!杀!一直杀!杀到程耀开城门把脑袋献上来!”武安侯扯着嗓子,粗粝沙哑,仿佛吞吃下了数不清的白骨,才能发出那等恐怖的响动。
“杀!”
“杀——!”
“杀——!!”
飞旌军嘶吼着,她们眼中全无惧意,和她们的将军一样满心满眼的兴奋与杀意,渴求鲜血渴求功勋。
“哈哈哈哈哈哈——好!好——!”武安侯放声大笑,铠甲上满是干涸的血迹,发丝沾黏,立即翻身上马,一声令下,“攻城!”
这是一场毫无技术含量的战争。
没有任何智慧可言,双方对彼此知根知底,战术不起作用,战略无需部署,她们只是拿起屠刀相互厮杀。所有的心术计谋都毫无效果,唯有刀刃,唯有力量,唯有不惧死的偏执,鲜血飞溅之后,你死我活。
你是谁?我是谁?这是这场战争中最重要的。
战争当真豪情万丈吗?当真狂傲潇洒吗?当真热血沸腾吗?
这些问向士兵的问题得不到回答,她们只是厮杀,杀到红了眼空了脑,全身心由本能操控。体内分泌的激素,血管中沸腾的红热,拧成了一股绳,提着她们悍不畏死地冲锋厮杀,把所有靠近战场的人都卷入狂热地纷争中。
祁雪青一贯不让士兵带那些轻薄的刀刃,对于新手来说那太容易卡在骨骼与血肉中,刀刃要厚要重,如铁锹一般,沿着肩膀与脖子的连接处砍下去,就是一次完美的杀敌。飞旌军的刀就是这样的刀,每个人都是疯狂热情的刽子手,甚至能在厮杀中感受到快感的飙升。
她们不会畏惧恐怖,不会思考死亡,之后迫切地杀死下一个人。
下劈!下劈!鲜血还不够,厮杀还不够——喊杀声震天,尸堆越垫越高,震撼得人合不拢嘴。
贯丘灵原是领兵准备接应配合的,她看着这狂热的战场,只觉得自己异常多余。
望青中早有调侃,说定安军是剑,飞旌军是刀,一个主藏锋,一个主杀伐。
贯丘灵也是早有耳闻,早对飞旌军独特的作风有准备。她甚至也见过祁雪青带领飞旌军厮杀的模样,但那是与现在不一样。
随着战场时间的积累,飞旌军不仅不疲累,不怯战,甚至越杀越兴奋,仿佛脱去的人皮的野兽。不,野兽也没有这样的。她们是怪物。祁雪青以常人难以理解的手法带出来的怪物军队。
胜利与荣耀甚至都不算她们的追求,唯有厮杀,唯有血战。
最前方,飞旌军的将领,望青娘娘钦定的“武安”。她杀得太猛了,那股一往无前的气势仿佛能撕碎一切,骇得城墙上的士兵站不稳脚,听见她兴奋的吼声就打颤。
不是她们胆小,而是这场攻城战持续太久了。她们光是站在城头防护,轮班倒都觉得疲累恐慌,城下的军队却始终不曾退,攻势一如既往地猛烈,甚至有愈打愈猛的架势。那些不似活人的吼叫日夜不息,睡梦中都响着。
“到底是干什么!这是要打成什么样!”城中那许多家氏族撑不住了,惶恐又惊怒地尖叫着,整日到将军府歇斯底里。
“那是人,是活人吗!没有一支军队是这样打的!没有人能!她们根本不是人!”
“将军,将军你快解决她们!”
“程将军,将军!”
程耀脸色铁青,她站在府中来回踱步,握紧了兵器,反复深呼吸。
她知道,她当然知道!祁雪青要逼她出城,只要她出城,望青人有一千种不怕死的姿态飞速撕开她的亲兵卫队再击杀她!她也知道,破局之法就是等,等到飞旌军油尽灯枯,再也支撑不住这样的恐怖进攻。
可她能吗?
氏族是最先崩溃的。
崩溃与背叛不同。后者是有秩序的,再狂野混乱的背叛也需要秩序,而崩溃不是。它并不针对谁,并不是说倒向了敌人,它只是理智的垮塌。
一座被鲜血与尸体围绕的城池,此刻又多了一群比魔族还疯狂的怪物军队,终日喊杀,啖肉饮血,畅快大笑着厮杀,氏族们能撑到现在才精神崩溃已经拼尽全力了。
而后是城中的平民。再怎么鞭打呵斥,她们也无法运送一车的物资,扛起一根木头,全都吓得站不住脚。
这是最无解的破局之法。
她城高墙厚,人多粮足,人心团结,她就杀。
杀,杀到尸体垒得像筑土墙,看谁胆大命硬。
程耀出城了。
同样不眠不休的贯丘灵紧紧盯着战场,命弓箭手待命,随时准备取她性命。
两把沉重的马槊架在一起,火星四溅。战马的步伐沉稳而稳健,每一步腾挪都默契配合着战友的动作。
“你这个——疯子!”程耀骂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她怒极了:“望青屠戮氏族,媚庶民以虚惠,挟帝王以淫威,无氏族衡制君权必暴!无衣冠引领黎首必愚!他日君虐无道,民愚似鹿豕,尔等所谓新政,不过为虎作伥!毁栋梁而起蒿蓬,此天下大乱之道也!”
她慷慨陈词,面对另无数人骇然的眼神也不曾后退,一双眼睛始终明亮清明,为她心中的真理奋勇直前。这是她所坚信的,她毕生所坚守践行的。
世界千百年来如此运行?一群毛头小鬼凭什么贸然去改?!
祁雪青并不回答,一双眼睛只剩纯然的兽性,晶亮到让人胆寒。她盯着程耀,一丝不苟地搜寻破绽,每一击都凌厉至极,力道仿佛能把山川都劈裂。她咧着嘴,獠牙伸长,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低吼,胸膛里似乎封着一具焚烧的锅炉,供给她源源不断的力量。
“吼——!!”
回应慷慨的只有一声无意义的咆哮。
言语是无用的。祁雪青全不在乎那些关于氏族的、众生的、各种各样叫人为之付出一生践行捍卫的理念。她只是在厮杀,只是来厮杀,在劈头盖脸的鲜血中畅快大笑,在断裂的骨骼中自在穿行。
一瞬间,只一瞬间,马槊横劈而来,裹挟着千钧力道,劈断了程耀的马槊,直直砍破盔甲,翻卷了刃面,又强行压着力道横切而去,将人拦腰斩断。
大纛旗断了。
“我军大胜——血祭杀神——!”
“血祭杀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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