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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方唱罢
卢府书房。
铜烛台的影子斜斜搭在紫檀木案上,卢玉成一手捏着羊脂玉镇纸,一手捻着一朵干曼陀罗。
干燥的花瓣蜷缩在一起,像团凝住的血。
这朵花是不久之前户部主事王慧借着上门拜访送来的。
王慧是简元德左膀右臂王奎的亲侄子,这拐了八道弯的示意,带着股远洋才有的海腥气。
卢玉成没看地上跪着的幕僚,只盯着案上两张纸。
左边是张远批注《春秋》的拓片,墨色发旧黄,右边是一封假密信,墨黑得发亮,隐隐闪着光。
“蠢货。”他声音不高,幕僚后颈的汗却顺着衣领往下滑。
这骂一半是说幕僚,一半像骂自己。
当年郑良弼还在时,总劝他“离简元德那伙人远点”。
那老东西手里的曼陀罗粉,沾过倭寇的血,是那场涉及了废太子的朝廷大清洗中用于毒杀忠良的玩意儿。
可如今这朵毒花就搁在他案上,已经用来对付上了刘默那老实巴交的娘。
幕僚抬头,眼里一片懵。
卢玉成用镇纸压住拓片,“你当我让你仿的是字?张远守孝用桐油墨,这是他的短,也是我给卫垣下的饵。”
他捻着曼陀罗,花瓣簌簌掉渣,落在密信上。
王慧送花时还带了个突厥使者,那一双蓝眼珠子亮得像草原上的野狼,说“扳倒卫垣,边关互市任你开口”。
他当时大骂了句“放肆”,却是客客气气地把人送走了,他需要简元德手里的兵,需要振远号旧部管着漕运,甚至需要突厥人的眼线盯着潼关的盛阑。
“卫垣肯定会查墨锭。”卢玉成拿起密信,对着光转了转,“让他查,让他看见卢府买了江南贡墨。谁都知道张远穷,用不起这东西,这密信看着就假。”
“可我要的就是这假。”
卢玉成想起郑良弼的死相,彼时卫垣还未回京,太子盛闻亲自前往郑府,做足了哀思与义愤填膺。
他趁着众人散去,偷着看了一眼郑良弼的尸体。
他死相狰狞,即使被太子的人已经整理过遗容,面上仍然带着一层不正常的青紫。
郑家人带着郑良弼的尸体匆匆回乡,显然是在隐瞒着什么。
可惜不知道是郑家那个小女儿是真的一无所知,还是嘴巴太硬,他派出的人一点也没打听出郑良弼死时的情况。
“与虎谋皮,早晚会被虎咬死。”
郑良弼那老东西就是挡了简元德和…皇长孙的路,才落了个“暴病身亡”。
幕僚:“相爷是想让他们觉着眼下的破绽太扎眼,反倒不防后面的?”
“不止。”卢玉成推开窗户,他隐约觉得窗外石榴树影里就藏着简元德派来的那些腰间佩着突厥弯刀的护卫。
国子监那本考勤册,正是要示敌以弱,明天上公堂崔子骞才会把册子亮出来。
张远那天确实去了国子监,可他是卯时三刻到的。他让人仿了老祭酒的字,添了这两字。
“刘默那边呢?”幕僚问。
卢玉成低头看那朵曼陀罗。
简元德的人说,这方子是良妃传的。
是真正的良妃传的。
当年也是用它让先帝信了废太子的谋逆的鬼话。
“对付读书人,不需要用刀。”卢玉成坐回案前,“用他们自己信的理。
辰时三刻大理寺。
卫垣坐在左手首位上,目光扫过堂下。
御史台中丞李崇晦,大理寺卿廖建柏,刑部尚书钱牧之。
三司会审。
崔子骞抱着樟木箱,箱角磕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左手攥着一把钥匙。
卢玉成从侧门走进旁听席,他身后跟着两个护卫。
“带嫌犯张远。”廖建柏道。
张远被押到堂中,抬头时正与卢玉成的目光撞上。卢玉成微微颔首,像在打招呼。
昨夜牢里的人回报,张远的右手被卸了,此刻连握拳都难。
“传证人崔子骞。”
老祭酒往前挪了两步,樟木箱“啪”地放在案前,是先帝御赐的样式。
“启禀大人,”崔子骞道,“此乃国子监《月考勤绩》册,载有张远七月初十行踪,足证其无通敌可能!”
卢玉成端起茶盏,低头吹开表面的茶沫。
崔子骞摸出钥匙插进锁孔,他掀开箱盖,刚取出册子,忽然“咦”了一声。
纸页边缘沾着层细白粉末,遇着堂内的潮气,正慢慢晕出字迹。
众人凑近了看:
“七月初十 卯时三刻在校”,那“三刻”二字,笔锋与老祭酒平日批注的蝇头小楷分毫不差。
“不!”崔子骞手里的册子不慎摔在地上,纸页顿时散开,“这不是我写的!是伪造的!锁是先帝御赐,钥匙我日夜贴身带,除了我……”
“除了您,谁还能在里面动手脚?”卢玉成放下茶盏,声音不高,却压过了崔子骞的慌乱,“崔大人,您是先帝亲任的祭酒,总不能为了保一个通敌嫌犯,就篡改文书吧?”
堂下顿时起了骚动。刘默的肩膀抖得更厉害了,他瞥见侧门后有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卢府的哑仆,正按着他娘的胳膊,往公堂里推。
那哑仆左脸有道疤,刘默记得很清楚,当时就是他把自己的娘带走的。
“不可妄下定论。”廖建柏道,“传证人刘默。”
刘默刚迈出半步,侧门“吱呀”开了。
他娘被推了进来,头发乱得像一团枯草,眼神混浊,看见他就扑了过来,指甲几乎挠到他脸上:“默儿…是你…是你让我喝那苦水……”
“娘!”刘默又惊又怒,大叫了一声,“你看看我!我是默儿啊!你忘了?”
“苦…”老妇人瘫在地上,眼泪鼻涕糊了满脸,“他们说…说了就给我水喝…张博士是好人…可是你逼我…”
卢玉成的护卫往刘默身后凑了凑,刀柄轻轻撞在他腰上。
再犟,你娘就真醒不过来了。
张远忽然开口:“刘默,抬头。”
刘默猛地抬头,撞上张远的眼。那眼里没有怨,只有一种静,像深潭里的水。
“我…”刘默深吸一口气,扯开嗓子大声道,“我娘说的是假的!是卢府的人灌了她药!哑仆!左脸带疤的哑仆!是他把药碗塞到我娘手里的!”
“还有这个!”刘默从怀里掏出一张药方,墨迹被水洇过,却能看清“曼陀罗三钱,罂粟壳一钱”。
“这是我从卢府墙角捡到的!他们用振远号的药铺配的毒!”
卢玉成的脸色微不可察地沉了沉,他侧眼看向卫垣,后者表情不变,指尖在案上敲了敲:“呈上来。”
张远忽然动了。他左手撑着案沿,右手虽抖得厉害,却慢慢抬起,指向卢玉成:“大人,草民有证。草民守孝期间,用的是掺桐油的劣墨,墨色发暗黄,可那封‘密信’用的是江南贡墨,墨里掺了云母粉。”
“据草民所知,这种贡墨三年前就停产了,卢府账册却记着去年冬采买,新旧对不上,分明是伪造!”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崔子骞,“崔大人,您记不记得?七月初十卯时刚过,您在国子监门房递给我半锭松烟墨,说‘就算是守孝也得用点好墨’?”
“当时门房老李在旁添火,还笑我的衣摆上沾了泥,像从地里刨出来的,老李可以作证!”
崔子骞忙道:“对!老李!门房老李当时就在!他还说要给我烧壶新茶!”
“去请。”廖建柏道。
不多时便有人回报,国子监的门房李忠义昨日已告病还乡,连夜回了江南。
“这节骨眼上告病,倒是巧得很。”卢玉成悠哉悠哉地道。
“他没走。”卫垣道,“本府让人把他接去了城外白糖厂,由王管事照看。王管事是前军伍出身,卢相总不会信不过吧,李忠义此刻就在公堂外,要不要传他进来?”
“一旬之前,太子殿下将国本交付于诸位小殿下和臣,不巧小女也在宫中与国子监有所走动,便听闻国子监门房老李近来总被陌生人盘问七月初十的事,怕是要遭难。”
“本府当夜就派了三个老兵去盯着,果然见着两个穿短打的汉子在李家院墙外徘徊,腰里鼓鼓囊囊的,像是揣着家伙。”
他顿了顿,从袖中摸出张折叠的纸,递给身旁的书吏:“这是按照老兵口述画的像,卢相要不要瞧瞧?跟您身后那两位护卫,眉眼倒有三分像。”
卢玉成的脸沉了沉,没接话。
“老兵没敢惊动他们,只趁夜把老李接去了白糖厂。”卫垣继续道,目光转向崔子骞,“本府让人搜了老李的住处,在床板缝里摸出了些草稿,上面‘张远 卯时’几个字,炭迹还新鲜,绝不是后补的。”
书吏把草稿呈给三司官员,崔子骞同另见过国子监的博士书吏仔细看了看,确认道:“就是这个!老李画圈总爱歪着点,你看这圈,歪得跟他平日买菜记账的笔迹分毫不差!”
“这三刻二字,看着像崔大人的笔迹,却有处破绽。”他遥遥一指,“纸页上沾了些白粉末。”
“什么白粉末,我怎么不曾看到?”卢府幕僚猛地起身就要前去拾起书册,他动作刻意地大,那本就细微的一点粉末在这样的动作下轻而易举就会被吹散。
无需卫垣开口,廖建柏身侧的两个衙役已经一左一右,将卢府幕僚强压在了椅子上。
卫垣拿起书吏递来的小瓷瓶,倒出些灰蓝色粉末在白纸上:“这种石粉产自北疆阴山,矿石里混着萤石颗粒,研磨后遇潮气会显淡青色,跟这纸页上晕开的字迹颜色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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