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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尔命者百晓生
“竹刻来自何人?”李镇海擦着长枪的红缨,瓮声瓮气地问。他见林青将其中一封收起,却对着另一封装着竹片的密信轻轻叹息。
林青摇摇头:“恕百晓不能说,只怕说了,李大侠会觉得我在欺骗你的好意。”
李镇海挑起了眉毛。
“该见到时,自会见到的,那时不妨亲眼去看,亲耳去听,就像大侠曾做过的一样。”
“哦呼?”李镇海满不在乎,“故弄玄虚。”
以他的实力,所有的阴谋诡计都是表面浮毛,轻易就能堪破,要论全天下谁最不怕林青搞幺蛾子,非他莫属,因为李镇海若是真心想杀一个人,简单如探囊取物。
林青也是聪明人,知晓该怎么和这个自傲的武侠谈话。
“后面怎么走?”“往南走,去天门山寺。”
…
半年颠沛流离,非但没有磨平人的心志,反而雕琢出流亡三人的棱角。
林青学会了一手操纵丝线的暗器,百米之内伤人于无形;李镇海的长枪在防守枪式上有了巨大突破,抖枪浑圆如天体,水泼不进;方侍剑的脸颊消瘦下去,收敛了气质,像泥土般沉默寡言,问心剑法却更进一分圆融之意。
他们人人带着重伤轻伤无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登上天门山。
寺庙前的最后百步台阶,林青耳尖,听见了夜风刮动中的鹰啼,是刘希饲养的鹞子认出了他,在空中盘旋打招呼。
“李大侠,侍剑,就请你们在这里止步吧,前面寺庙里有我认识的人,接下来他会庇护我。”
方侍剑一直扶着林青的右手臂,他的体力快要到极限,完全是盼着林青说的“到天门山寺就结束了”才撑到现在,但这一刻真的来到,成熟了不少的青年却说不出告别。
他脏兮兮的脸仰起,看了看黑夜里寺庙宏伟的轮廓,道:“前面还有百来阶,我送你进门。”
另一侧架着林青肩膀的李镇海也没有要松开手的意思:“我要看看这人是谁。”
但林青异常坚定,说什么也不动一步,直到方侍剑咬着嘴唇,慢慢放开搀扶,忍着悲意在山阶上跪下,磕头拜了三下,泪声哽咽道:“侍剑,遵命。”化作黑影纵跃下了山。
李镇海回望离开的小伙子,询问:“有什么必要的理由吗?”
林青没做多余的解释:“他打不过那人,但你若还想跟来,就看看吧。”
于是李镇海缓缓颔首,也放开了林青,渐入山林。
林青知道他还没有离开。
李镇海生平自认看穿一切不平,不会在即将揭晓笼罩江湖的阴影帷幕之前离场。
整理好心情,林青撑着羸弱的腿,半身依赖在盲杖上,在阴风呼啸里一步步挪上了山。
寺庙门的温度稍稍比山上暖和,也许打着待客的灯笼,可惜这幅温暖的苍山夜景林青无法欣赏,他摸到门上凸起的虎头环,拾起环叩了两声,稍后,又是两长一短的三声。
暗号正确,里面有人来开门,引他进入茶室。
推门拉到底,室内宁静的香薰烟气随之汩汩流泻而出,有人在用镊子玩器皿,将香料放在火焰上燃烧。
林青停在玄关处,行礼。
“坐吧,瘦玉。”刘希慵懒磁性的嗓音响起。
林青没有坐,他双膝直直地落在了草席上,双手举过头,躬身长拜不起。
刘希这才放下了手中的小玩意儿,将视线完整地聚集到身前瘦骨嶙峋的人身上。
当初他不过是看上了林瘦玉养母苏素心在后宫的那点势力,和正好方便探听市井情报的风月场所,却无心插柳,发现了能干的忠犬,把狗牙尽数打碎,拴在身边不让离开。
五年来,作为他的狗,林瘦玉四处为他驱驰,鞠躬尽瘁,齐王和太尉的举报是唯一的一次办事不力。
在得知消息的时候,刘希不怒反喜,当场哈哈笑了出来,袖子打碎了手边的果盘,作陪的地方官们还以为他被吓得失心疯。
然而他真正的内心又有谁能猜中——是人就会有缺点,林瘦玉终于不再是算无遗策的完美天才,即使自封百晓生,也不例外。
以刘希的阴谋论,齐王避让兄弟、韬光养晦,绝对是条潜伏暗草丛的毒蛇,什么时候咬他一口也不奇怪,虽然很疼,一想到捏住了林瘦玉的小辫子,能在下次见面时狠狠嘲笑他,心头莫名产生细微的快意。
果然,他如愿以偿地看到林瘦玉吓得六神无主的模样,来信主动提出弃车保帅的毒计,宁愿背负全部黑锅,落难江湖。
啊呀,不舍得,最后还是不舍得啊。
刘希扬起了绚烂的笑容,忍不住起身走到林青身边蹲下,伸手抬起美人瘦削的下颌,温声说着刀割般的话语:“说说,你错在何处?”
林瘦玉蒙住的眼布印染出从小变大的两点湿意,颤抖的薄唇惨白无色,搭在脸颊旁的几缕细发已是黑白夹杂,却依然无损清寒的美貌,柔和的眉紧紧蹙成锁,可怜得让人心碎。
他张吐的细弱气息也是令刘希沉醉的求饶:
“对不起,殿下,是我错的太离谱。”
“第一,在没有确定太尉站在您这边以前,就将完整的名单给他;第二,应该用《梦入神机》秘术及时占卜可能出现的危机,泯灭风险于未发之时。”
“千万个不该是害您辛苦运营几年的《十豪令》这盘好棋被齐王抢去了,我真不知怎么请您恕罪,只求殿下看在这五年苦劳的份上,赐我在江湖人的反噬中死去,放我的母亲和小弟一条生路!”
刘希压不住勾起的嘴角,能看林青凄惨地跪在他面前,比在酷热三伏天迎头浇了冰水还清爽。这么多年,林青即使屈从,瞎了眼,母弟被控制,他面前也硬是坚持着挺直脊梁,使他总产生微妙的别扭感。
仿佛那个在江湖上呼风唤雨,声名鼎盛的百晓生,是脱离他掌控的另一个存在。
乃至于畏惧,惊怒,阴暗地猜忌。
“瘦玉,你知道吗?”刘希欣赏着手心里的脸,摩挲薄软的下颌,就像野兽对待美味的猎物前沾沾自喜的放松时刻,“你从没跪过吾。”
林青细微地抬了抬眉头。
“那天吾让苏婕妤弄瞎你,好让你做吾的狗,你全程也只跪了她。”
“五年寒暑,怎么偏学不会求吾呢?”
“让吾心疼你,你的工作量至少能减半;总是妆造一副硬气像,吾又不是那些江湖上那些容易哄骗的武夫,你的眼疾有多疼,魔功有多伤神,东奔西走地应酬和挑灯困于琴楼的案牍,所有劳形损魄,吾一直都记得。”
刘希说着说着,神情着迷地越凑越近,好似弄不明白百晓生的风情为什么被那么多人惦记,要亲身感受个清楚,拿着林青脖颈的手向下滑动,经过弱不禁风的胸脯,握住了束起只剩巴掌宽的腰带。
原来自己身边一直放着那么个美人被冷落着,差点凋零成风中残烛。
“琴楼倒了正好,吾在建新的情报组织,当真是耗神工夫,你此前辛苦了。”
“以后就易容跟在吾左右,卜卦奉茶,好生听话。南地气候温暖,物产丰富,吾收来的许多天材地宝都能滋润你这废体,是时养回从前丰满的仪容……”
刘希说罢欲扯,束腰散落的瞬间,尖锐破空声倏忽从脑后飞速袭来。
他反应也是极快,回首便从袖里抽出了短匕,挡住这一击,偷袭的兵器掉落在地,是把刃如银水的锐利尖刀。
“谁!”刘希又惊又气,梁上突然降下一道飞鹏般的人影,拧身戳刺,寒光闪烁的蛇形物直捣中门,他使出双臂力气才勉强招架,发现竟又是不同的武器——长兵之王,长枪。
刀练寒暑,枪练半生。
能使得起大枪的,绝不是寻常野心人。枪本在百兵中是最难精通的几门之一,是身外之兵,尤难平衡,来者却能同时兼修血性泼辣的短刀,简直不可理喻。
正因为熟知武功门道,刘希才更为恐惧,别提他现在是坐姿,来人身具凌空向下的力量,对面还是个在野的顶尖高手,即便他掌握皇家秘术,也抗衡不了几招。
匕枪相架,拧转盘力,又急变一挑一拍,笨重的长枪宛如灵蛇出洞,两下将匕首拍飞插入泥墙。
刘希还想就势滚地蹲起,肩膀被人从后握住,一根朴素的白璧簪子穿过了他的心口。
他瞪大了眼,缓缓转头向身后人看去。
林青的面容还留着两道未干涸的泪痕,现在却是泛着不健康的淡红,微笑着叹息:“殿下,抱歉了,跟瑭一起离开吧。”
李镇海收枪落到地面,瞥了一动不能再动的刘希一眼,推开门去外面拦着听到喊叫赶来保护的暗卫。
刘希感知到自己的生机正在消逝,明白簪子上恐怕有毒,无论如何挣扎也回天乏术,沉默了片刻,昏沉的眼皮终于耷拉下去,暖光倾洒的室内,林青白衣散发跪坐的姿态成为深深留在视野里的最后一幕。
“原来如此,你是不会失手的,这也在你的算计之中……”
淡淡的吟语飘散。
“吾不悔,”
“当年飞窗交手,惊鸿一瞥,胜似北漠花开。这世间无趣的占了大多数,能与你斗到死,吾就当自己够格做你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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