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主对此感到厌烦

　　舞会事变后，康拉德国王再也没有出现在大众视野中。
　　罗纳德王子说康拉德国王因为陆续被辛西娅公主、阿普顿王子背叛，急怒攻心，一病不起，正在修养，所有要求面见国王的请求都被罗纳德王子拒绝。
　　大多数大臣和贵族都接受了这个结果，只有神殿和少数贵族还在抗议，要求王子解释为何拥有治愈能力的玛利亚就在王宫，国王却不能露面。
　　所有的抗议都石沉大海。

　　以往年初，国王都会带着子嗣和大臣去神殿做祈祷仪式，而这一年，罗纳德王子拒绝了新教皇的邀请，将祈祷仪式变更在了中央公园的广场上。
　　此举赢得了众多平民的好感，却使神殿颜面扫地。
　　不久，罗纳德王子拿出了康拉德国王将王位传给自己的诏书，他的拥护者们公开恳求他早日继位，并开始准备继位典礼。

　　玛利亚也重新开始义诊，地点同样换到了中央公园，时间也由之前的每周一次变为了每周两次。
　　玛利亚的出现似乎印证了人们之前的某些猜测，但即使有好奇者在治病时问玛利亚相关问题，玛利亚也只是微笑不答。
　　纳德王子经常去广场迎接玛利亚回宫。
　　“笑得开心一点，玛利亚。”在拥抱玛利亚时，罗纳德王子在玛利亚耳边低声说，“大家都在看着呢。”
　　玛利亚看向周围，每当他们互动，民众就会欢呼起来，那些羡慕、惊艳、向往的目光潮水一般涌来，将她吞没。
　　这是人们最喜欢看到的画面——历经千辛万苦的恋人终于站在了一起。

　　“看呐，王子多么爱玛利亚，他看向她的目光比蜜还甜。”
　　“好羡慕啊，他那么用力地拥抱她，他真的爱她。”
　　“他们太相配了，再也没有比他们更恩爱的恋人了。”
　　人们相信罗纳德与风流的康拉德国王不同，他深情甜蜜，正直爱民，能为国家带来新的气象。

　　罗纳德王子的强硬惹怒了新上任的教皇麦尔肯。
　　麦尔肯在王族调查欧多教皇时出了力，他认为王族应当领这份情，在自己刚上任时支持自己。
　　君权神授，王子应该对神殿展现出最大的敬意。

　　于是新教皇公开表示不会为罗纳德王子加冕，神殿的神官们也在祷告时指责罗纳德王子逆反弑父，违背神意。
　　“罗纳德·索耶不是神的使者！班布尔神没有将王位指定给他！”
　　“罗纳德王子是个小偷，他偷走了神圣的王位！神正在震怒，灾难马上就要降临在科尔里奇国！”
　　若人们问起神指定的国王是谁，神官们便开始含糊其辞，他们既不能承认宣传女神殿的辛西娅公主，也不可能讲出生死未卜且不得民心的康拉德的名字。
　　于是主教们便将这个说法与民间流传着的“圣女出世，女神降临”的说法结合起来，称手持红宝石权杖的女神会为科尔里奇国制定新的国王。

　　就在罗纳德王子与神殿的关系白热化的时候，罗纳德王子忽然公开演讲，对神殿问罪，指责神殿的神官们长期虐待、侵犯神学院学生。
　　他找来了神殿的神官作证，演讲稿几乎完全洗稿卡俄斯日报往期的一篇新闻。
　　那期卡俄斯日报本来一如既往地被封禁，却在王子演讲后开始被其他报纸全篇复制，甚至连配图都一模一样。
　　罗纳德王子的支持者们把这件事作为攻击神殿的武器，大肆宣传。
　　民间早就流传着神殿恋童的传闻，在罗纳德王子的推波助澜下，这次终于引爆了舆论，使神殿再一次陷入丑闻的漩涡。
　　而王子的行动也极为迅速，他几乎立刻以调查为名出兵包围了大神殿。

　　之后的某天，罗纳德王子在接玛利亚回宫时，人群中有人大声询问此事，王子也恰到好处地表示了自己对于神殿的失望。
　　“我从未想到神殿会做出如罪孽深重的事，我已经派出了官员调查神殿。”罗纳德王子站在班布尔神像前，表情诚挚，“我相信班布尔神会引导我们看到真相，因为他已经将真正的圣女送到了我身边！”
　　他对着玛利亚伸出手：“圣女选择了我，即使神殿腐败，我也相信，我可以在圣女的帮助下，遵循女神的旨意，走上正确的路！”

　　一切都配合得天衣无缝，这场戏本应到这里结束，只是当焦点转移到玛利亚身上时，玛利亚并没有像以往一样握住罗纳德王子的手。
　　她收起的笑容让王子自信的表情有了一丝松动，也让台下的人们咽下了欢呼声。
　　“我从未怀疑过我的圣女身份，”玛利亚环视众人，提高了声音，“因为我本就是女神的后裔！”
　　直到听完最后一个字，罗纳德王子的表情才放松下来，他看着玛利亚，眼神中满是警告。
　　在他身后，人们高声欢呼，声浪排山倒海：“圣女！圣女！圣女！”

　　罗纳德王子对着民众挥手，然后揽住玛利亚的腰，带着玛利亚走向马车。
　　“随机应变倒也不错，但你没接受过贵族教育，很容易说错话。”罗纳德王子脸上还带着笑容，压低的声音中却带着怒意，“你只需要保持沉默，保持微笑，其他的事都交给我。”
　　他在民众的欢呼声中，将玛利亚扶进马车，自己也坐到了玛利亚对面，重复道：“记住，做好你的分内之事。现在，闭嘴，微笑，对着窗外挥手，保持优雅。”
　　玛利亚将笑容重新挂回脸上，她如王子所说，挺直身体，对着窗外的人挥手。
　　罗纳德王子也微笑着看向窗外。

　　人群再次沸腾起来：“玛利亚！玛利亚！”
　　马车缓缓起步，骑士在前面开路，士兵拦截着激动的民众。

　　哪怕罗纳德和玛利亚同处一地，人们也会用更大的声音呼喊玛利亚。
　　玛利亚的影响力正在迅速扩大。
　　这是宗教的力量，是由玛利亚的能力衍生出的光环，也是罗纳德王子和老国王打造出来的，足以与神殿抗衡的武器。
　　王子需要玛利亚的影响力。王权与神权一直在争斗合作，在漫长历史中，神殿和王族都不只一次地推出“神迹代言人”，只是神圣的背后涂满了鲜血铸就的污秽，争夺、诬陷、暗杀……在双方的干涉下，大多代言人无法产生巨大的影响力。
　　直到欧多教皇与康拉德合作，利用深蓝，将康拉德推上国王之位后，“净化”的力量开始深入民心，神殿的力量空前强大，神权变成了国王的心病。
　　罗纳德王子一直觉得玛利亚是上天赐给他的礼物，她出现在人们最期待“圣女降临”的时期，长相、性格与能力都完美地匹配了当时的条件和他们的需求，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吸引了不少信徒，使得神殿不再具有垄断性。
　　可玛利亚又太过于独特，当她的影响力真的可以与神殿抗衡时，上位者自然而然地开始警惕。
　　拥有权力的人对权力最为敏感，疑心是掌权者的通病，他们知道绝对的忠诚只存在于传说中，他们可以拥有独一无二的宝石，独一无二的花瓶，但那个独一无二不能是一个有自己思想，且有强大影响力的人。人是会变化的，他们必须将人紧紧控制在手中，防止他们变成隐患。

　　“听听这些呼声吧，玛利亚。”罗纳德王子说，“若没有我，永远不会有人这样为你欢呼。年轻漂亮的女人到处都是，你那特殊的能力也并非无可替代。”
　　罗纳德王子举起玛利亚的手，展示给窗外的人们看。
　　“你总是学不会真正的礼仪，玛利亚，圣女应该优雅高贵，而你出身低微，不像贵族也不像圣女，即使我如此帮你伪装，使那些无知的人被你蛊惑，但还是遮不住你满身的漏洞。如果你还不经我同意，发表那些傲慢愚蠢的言论，被人们发现你的破绽，你就会被愤怒的人群送上火刑架。即使是圣女，也应该珍惜自己的生命。”
　　他加重了手上的力气，直到玛利亚因为疼痛而皱眉，才满意地笑了。
　　“死亡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正因为命运不可捉摸，死亡如影随形，我们伟大的国王才会惧怕死亡，还异想天开地想要用金零件逃避死亡，”王子亲吻着玛利亚的手，“记住，只有我会保护你。你必须遵从我的旨意。我是未来的国王，而你会成为我的王后。”
　　他的侧脸浸在夕阳的余光中，神态表情与康拉德国王如出一辙。
　　“感谢您的仁慈，罗纳德陛下。”玛利亚恰如其分地表示着自己的感激。
　　他们对视微笑，猜测着对方心中真实的意图。
　　道路两边的群众因为他们的甜蜜举动而欢呼，确定伴侣的罗纳德王子仿佛变成了一个成熟的男人。他越是表现出对玛利亚的珍爱，就越能赢得民众的好感。他们认为他有能力独当一面撑起一个家，并能像对玛利亚一样对待弱势群体。
　　这一刻，费尔顿城变成了剧院，马车是移动的舞台，台上的演员装腔作势，台外的观众沉浸入戏，如痴如醉。
　　马车在人们的热烈注视下，被士兵们簇拥着，向权力的中心——王宫驶去。

　　莉莉丝站在通恩的城墙边，敲着城墙的砖。
　　自从罗纳德王子杀死阿普顿王子，用大炮轰塌阿普顿王子的宫殿后，他就不再隐藏自己的研究，费尔顿城的居民经常能听到附近的山上传来大炮的巨响。
　　王子的支持者对此津津乐道，王子的政敌则陷入混乱。
　　支持阿普顿王子的贵族们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地。有人主张先寻找老国王，由老国王揭发罗纳德王子的恶行，废黜罗纳德王子。有人认为老国王已经不在人世，主张联合神殿罢免罗纳德王子，还有一部分人连夜逃出费尔顿城，回到领地，写信向辛西娅公主示好……
　　罗纳德王子就在此时将卡俄斯日报那篇曾被神殿以“宣传邪教抹黑圣域”为名销禁的旧新闻翻出来，攻击神殿。
　　神殿的封杀使得那期卡俄斯日报几乎没有机会在公主和女巫的势力范围外传播，而现在，罗纳德王子得到了揭露神殿的最大红利，人们称赞他主持正义，敢于反抗神殿，揭发了持续已久的罪恶。
　　卡俄斯日报一直在持续揭露神殿的恶行，但暗处的传播比不过国家机构正大光明的宣传。
　　王族在许多方面都掌握着绝对的优势。
　　就像罗纳德王子能在听说女巫使用大炮之后，能飞快地进行复制，短时间内研究出大炮。
　　莉莉丝不认为罗纳德王子刚研发出的大炮的威力能与通恩的炮弹相提并论，但现在罗纳德已经完全掌握了王国的主权，他可以调动更多的人力与资源去优化大炮。
　　作为游戏的官配，罗纳德是一个棘手的敌人，莉莉丝几乎能预料到他之后的举动，她也一直在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做准备。
　　所以这座城墙，必须能抵御一场恶战。

　　“您觉得，以我们现在炮弹的威力来说，这座城墙能承受到什么程度？”莉莉丝问道。
　　她的疑问迟迟没有回音，莉莉丝便转过头，看向身后。
　　椅上的海拉已经睡着了，她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头微微侧着，随着呼吸一点一点的，看起来慈祥又安宁。
　　扶着轮椅的狄赖把手指竖在嘴前。

　　“不要吵醒她。”狄赖小声说，每当她看着海拉睡觉的样子，就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心里痒痒的，又觉得场景惬意，又觉得时光温柔，只是在此之外，她还会感到一丝酸楚和悲伤。

　　刚到通恩时，狄赖见许多老人都有拐杖，就缠着赫萝克给海拉做了一个拐杖。
　　那拐杖是狄赖准备的惊喜，她还记得从林塞山上下来时，海拉走得有多么艰辛。
　　海拉却对拐杖非常抵触，这让赫萝克很尴尬，也给狄赖浇了一盆冷水。
　　狄赖当时很生气，她讨厌海拉的固执——明明可以用拐杖走得更稳，老人却偏偏要把自己置于随时会摔倒的危险中。
　　直到图书馆事件之后，海拉将堆在杂物间里的拐杖找了出来。
　　那之后，改变越来越快，转眼间，海拉的拐杖变成了轮椅。
　　海拉终于接受了工具的辅助，狄赖本该开心，但每次看见轮椅上的海拉，她又真切地意识到，海拉的年纪和日渐虚弱的身体。

　　“我最喜欢她不用拐杖的模样，”狄赖蹲在轮椅前，小声道，“都怪我，那时候我一直赌气，没有去找海拉……我知道她一直在等我，她都把拐杖拿出来了，还坐在窗户边等我，她为了等我，连门窗都没有关……可是我一直在生气，我从她的门前经过，故意不理她，不看她一眼，大声和别人说笑……我故意做给她看，让她知道我不在乎她，没有她我也能过得很好……其实我并不是这样想的，我知道她是在向我示好……”
　　狄赖越说越伤心，开始擦眼泪。
　　衰老对于女孩来说太遥远了，她并不理解海拉的纠结，她只是希望海拉走得更顺畅更安全，并天真地认为海拉能像穿脱手套一样轻松地选择是否使用拐杖。
　　莉莉丝摸了摸狄赖的头，轻声安慰她。

　　半睡半醒间，海拉做了许多朦朦胧胧的梦。
　　她梦见领居家的狗摇晃着尾巴，跟在自己身后，家里的灶台上咕嘟咕嘟地煮着她最爱的汤，香味扑鼻，而那个熟悉的身影坐在红杉树下……
　　之后，她回到了某一天，自己和莉莉丝在城墙上，看大炮发射炮弹。
　　海拉一直迷迷糊糊的，她不知道那些女人做了些什么，想做什么，她只是把自己知道的东西毫无保留地教给了她们。
　　她以为自己是一个局外人，但当炮弹落下，众人爆发出惊叹和欢呼时，海拉还是随着大家一起激动，流下了眼泪。
　　她知道，这个厉害的东西，可以保护她们。而它之所以能造出来，是因为自己也出了一份力。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情，像是终于与这世界有了连接。
　　“我这一生……我这一生……就是这样……”她拉着莉莉丝的手，语无伦次地说：“我不慈祥不善良，也不讨人喜欢，但我却能看到这些，我感觉我不配，我的人生、我的人生……”
　　莉莉丝反握海拉的手，她看着海拉的眼睛，认真地说：“你的人生是一个传奇，它值得你为自己骄傲。”
　　海拉愣了几秒，咧开嘴，笑了。
　　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人这样跟海拉说话，那话中的暖意如同春日阳光一般和煦。
　　以后，海拉想，我也要这样和那些女孩说话……告诉她们，不要说自己的坏话。

　　隐隐约约中，海拉听到有人抽泣，她睁开眼，听见了狄赖和莉莉丝的对话。

　　“哎呦，狄赖，这有什么的。”海拉笑了，“我们现在，不还是很好吗？”
　　“我又没说什么，你干嘛安慰我，”狄赖脸红了，不好意思地哼道，“都不像你了。”

　　海拉笑了起来，是的，好像是这样的，她已经不像原来那般焦灼。
　　也许是因为她终于见到了纳姆，也许是她能放心地将女巫的遗产传给纳姆的后人，也许是因为她将制作炸药的东西毫无保留地教给了大家……
　　她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改变，又从哪里得到了慰藉。
　　然而，在不知不觉中，她得到了帮助，也帮助了别人。
　　海拉从不觉得自己有多么厉害，但在教别人时，当自己琢磨数十年的东西有了用处时，她的生活好像突然有了意义。
　　她开始满足于和狄赖一起晒太阳，满足于欧若拉扑到她的怀中，用童音叫她的名字，满足于苔丝一边干活一边念叨发各种事情，甚至看到女巫们为了某个问题争论时，她也会感受到年轻人的活力。
　　就是这些微小的幸福，让她的人生色彩斑斓。

　　在女巫们的精心照料下，海拉走到了这一年的冬天。
　　那是一个安静的早上，下了一夜的大雪刚停，人们围绕在海拉的床前，忧伤而又安静地看着这位老人。
　　莉莉丝、伊阿索、塞赫美特、卡珊德拉、苔丝……还有卡喀亚。
　　狄赖跪在床边，握着海拉的手，泣不成声。

　　“你不是想在屋外面种花种菜吗？我还记得这件事，但是我前几年太忙了，只要……只要你还在，我马上就去找种子，明年我们一起把你的小屋修好，然后在外面花园种最好吃的菜，最漂亮的花，好吗？我们一起浇水，一起施肥，一起吃我们自己种出来的菜，”狄赖哭着问，“好吗？海拉？好吗……你不要走，好吗？”
　　海拉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她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在这一刻，她感受到了一种充盈的幸福感，壁炉的火烧得很旺，冬天清晨的阳光很耀眼，她身体上的病痛似乎也开始消失。
　　她的学生，她认识的人都围在她的身边。
　　在此之前，海拉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么安详的结束，如此心安，如此平静。

　　可是面前的女孩哭得如此伤心。
　　海拉轻轻地握了握狄赖的手。
　　在漫长的人生中，海拉从未信过神，但这一刻，海拉忽然希望人的灵魂真的可以化作神明，这样她就可以保佑这个哭泣的女孩，使她生活在幸福中，一切顺利，开心快乐。

　　海拉动了动嘴唇，她想说“不要哭，狄赖。”但是最终，嘴里说出的却是一声“谢谢……”
　　狄赖捧着她的手，嚎哭起来。

　　海拉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也有人和自己说过谢谢。
　　恍惚之间，她又回到了那间熟悉的木屋里，那里也如这里一般暖和，炉子上热着香喷喷的饭。
　　海拉趴在窗户边，看着外面，冬天清晨的阳光很耀眼，雪地像羊毛毯子一样蓬松，堆积在树枝上的雪窸窸窣窣地落下，反射出莹亮的光。
　　海拉撑起身体，探着头，看向远方。
　　地平线的尽头，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海拉激动得热泪盈眶。
　　你们终于来接我了！
　　海拉开心极了，她大叫了一声，跳着离开窗户，打开门，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前冲去。
　　她张开双臂，大步奔跑，哭着，笑着，雀跃着，不顾一切地扑进了那个温暖的怀抱。

　　这个冬天，海拉安详地闭上了双眼。

　　在此之前，海拉就已经有了预感。
　　海拉曾经找到莉莉丝，请她找人帮助记录整理自己所有的知识。
　　找到记录员以后，海拉事无巨细地，将自己知道的东西都说给了记录员，生怕遗漏一点。
　　她像即将送女儿离开的母亲，将许多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恨不得把所有需要注意的事，所有的人生经验都叮嘱给她们。

　　预感是会传染的。
　　莉莉丝曾在某个时刻，问海拉以后是否想要和纳姆待在一起。
　　所有人都以为海拉一定会同意，海拉却有自己的想法。
　　“把我葬在木屋的花园吧。”海拉回答，“我想念那里。”
　　她的人生中几乎都是在那里度过，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海拉觉得自己凄惨而又困苦，但离开林塞山以后，海拉却开始怀念那座木屋，她总是想起自己春天时挖掘的野菜，夏天时踩摘的野果，秋天时抓起的鱼和冬天踏雪堆起的柴。

　　最终，女巫们重建了小木屋，将海拉葬在了木屋前的花园。
　　她们为海拉举行了葬礼，莉莉丝亲手为海拉刻下碑文：森林与自由和她同在——女巫海拉长眠于此。

　　海拉留下的记录被送到了卡珊德拉那里。
　　跟着海拉学习炸药的女巫失去了重要的老师，她们如同当初失去纳姆的海拉，医生村一样，继续研究改进炸药的配比。
　　她们成为了新的接力者，接过了前者递来的火炬，坚定而迅速地投入到新的事务中。

　　这一年，通恩继续囤积粮食、武器和药物。女巫们扩建了粮仓，加固了城墙，扩充了军队，
　　通恩的粮食大丰收，收获的粮食几乎没有外卖，全部由通恩政府收购，囤积在粮仓里。
　　对于通恩的居民来说，这是相对平静的一年，受到各地局势的影响，攻城的事件都少了许多。
　　可莉莉丝知道，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寂静。

　　不同于通恩的平静，这一年，首都费尔顿城风云变幻。
　　罗纳德王子派兵包围大神殿后，没有发动任何攻击，他只是以查案为由切断了大神殿与外界的联系，禁止神殿的人员离开神殿。
　　王子不断向民众承诺不会对神殿使用暴力，查案是为了维持神殿的纯洁，他甚至贴心地想到了民众需要神官的净化，开放了一处王家产业作为神殿的替代，为民众□□“净化之水”。
　　在女巫统治通恩以后，神殿的净化就越来越难以获得，那些能让人获得平静的食物和药丸也越来越贵。
　　罗纳德王子提供的净化之水的纯度极低，但它便宜，比起那些平民几乎已经难以得到的神殿物品，罗纳德王子卖出的净化之水更加易得。
　　刚开始，许多人认为人们并不会习惯神殿的缺位，随着调查时间越来越长，所有人都会怨声载道，要求罗纳德王子解放神殿。
　　新教皇麦尔肯和许多神官也是这样认为的，他们即使被制服，也依然抱着一丝希望，等待信徒集体抗议，王子迫于压力示弱求饶。
　　只是那个时刻迟迟不来。

　　刚开始，即使罗纳德王子包围神殿事出有因，也有许多信徒强烈抗议，认为这是亵渎班布尔神，王子会受到天谴。
　　但当时间到了第三个月，人们发现并没有发生所谓的天谴，大神殿也并非无法替代。
　　普通平民本就没有进入大神殿的机会，他们只能在神殿外层排队捐赠，求神官净化。所以大神殿的关闭并不会对普通信徒造成任何影响，他们依然可以在祈祷堂里祈祷。
　　新教皇麦尔肯在民间并没有多少声望，玛利亚却能完全替代欧多教皇的地位，甚至成为人们的精神支柱。

　　就在这时，罗纳德王子宣称找到了案件的线索，要对神殿进行公开审判，为保持公正，审判会在国家竞技场公开，所有人都可以成为观众。
　　这件事迅速引爆了整个科尔里奇国，人们现在还记得上一次在竞技场公开的是莉莉丝的圣女考验，当时欧多教皇和康拉德国王都坐在尊贵的主位上，而现在，欧多教皇已经处死，康拉德国王生死未卜。
　　为了围观这场世纪审判，不少人从外地赶来。
　　审判持续了七天，公诉人拿出了详实的证据，证明神殿内部的混乱与贪污，并绘声绘色地讲述了高位者对低位者和儿童的侵犯。
　　神学院的学生和一些年轻的神官作为被害者出庭作证。
　　每一天，审判都会爆出神殿新的罪恶，人们被曝光的罪恶而震惊，一波一波的讨论点燃了舆情。
　　审判的最后一天，罗纳德王子宣布神殿的罪名成立，并将神殿高层送上绞刑架的时候，整个竞技场掌声雷动。

　　新教皇麦尔肯还未在教皇的位置上坐稳，就被推上了绞刑架。
　　这次审判给了神殿致命一击，血洗了神殿高层，神殿再也无法与王权抗争。
　　罗纳德王子并未就此做罢，他借着审判神殿的案由，重提几年前惨败的通恩讨伐战，以怀疑神殿与贵族、商人联手贪污军饷，导致战争失败为由，将矛头对准了贵族和商人。
　　此举不仅得到了平民的支持，更让因上次战役心寒的军队出了一口恶气。
　　那些没有被清算、依然试图寻找老国王的贵族们，在聚会密谋时被王子以谋反罪一网打尽，剩下的漏网者，也遭遇到了不同程度的行刺和暗杀。
　　罗纳德王子以雷霆一般的手段迅速处理了神殿、政敌，接收了大量财富。
　　最后，王子公布了这些贵族的恶行，微弱的质疑被狂热的夸赞所淹没，罗纳德王子的声望风评一路达到顶峰。

　　神殿重新恢复了运转，神殿高层全部换人，年轻的伊莱神官被任命为新的教皇。
　　年轻的教皇引起了不少的争议，但此时，神殿已经找不到其他有名望的神官。

　　伊莱神官站在接见厅，他接到王宫的传唤，从清晨起就站在这里。罗纳德王子的访客过了一批又一批，王子和他们商讨着各种事宜，却没有给伊莱神官一个眼神。
　　伊莱神官的腿已经站得发麻，他时不时看向罗纳德王子身后的玛利亚。
　　金发的圣女也如他一般从早上站到了晚上，她一直保持着微笑。
　　最初，伊莱神官也觉得玛利亚完美符合圣女的形象，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份完美越来越令人发毛。
　　此时，王子召见的商人正在展示各种珍稀物件，漂亮的裙子，精致的银器，罕见的珠宝……玛利亚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
　　也许有人会称赞玛利亚见到宝物也不为所动的品格，但在神殿为人治病的玛利亚也是如此。
　　她总是用最完美的外貌说着最温柔的话语，眼神却空洞无比。

　　“你说你是最优秀的商人，然而你拿来的东西并未提起圣女的兴趣。”王座上的罗纳德王子摊手：“所以，你还能提供什么样的商品？”
　　“很遗憾我带来的东西不能让您满意，尊敬的王子殿下，只要您需要，我们会竭力为您提供所有物品，最稀有的珍宝，最珍贵的瓷器……”商人匍匐在地上，恭敬地回答，“我们商会便会为您提供最好的服务。”
　　“王族也有许多产业，”罗纳德王子问，“你又强在那里呢？”
　　“我们的商业当然比不过尊贵的王家，但正因为我们小而灵活，所以有时候能找到一些意外的商品，殿下只需要赐予我们一些小小利益，我们就会将它们送上，比如粮食、武器、服装、宝石……另外……”商人小心地抬起头，“也许您会感兴趣，我们找到了传说中才存在的，女神的红宝石权杖。”
　　那一刻，伊莱神官看见玛利亚眼睛忽然亮了。
　　她极其热切地看向了商人，脸上的表情瞬间生动。
　　伊莱神官也不由自主地望向商人。

　　商人也敏锐的察觉到了玛利亚的变化，他兴奋地加快了语速：“您看一眼就能明白，那个红宝石权杖有多么与众不同，那是最美的艺术品，红宝石闪着温润的光泽，镶金的手杖精美绝伦，还有那……”
　　“哦，我知道。”罗纳德王子兴致缺缺地打断了他，“现在市面上不仅有女神的红宝石权杖，还有女神的裙子，女神的假发，女神的腰带……精明的商人只要在各种物品上加上女神的名头，就会有人趋之若鹜。”
　　“不，王子殿下，我知道市面上有许多红宝石权杖，但它们都是假的，大多数权杖都在模仿神殿教皇的手杖，”商人急切地说，“您只需看一眼我们的红宝石权杖，就能明白它有多么不同，它的细节与古籍记载一模一样，这世上再也不会有第二颗那么大那么纯净的红宝石了，正品的精妙之处无法用语言形容，所有见到它的人都能知道正品与赝品的区别，它是古老的物件，雕刻和染色都是已经失传的技术……”
　　“这么珍贵的红宝石权杖你们是从哪里弄来的？”罗纳德王子问，“是哈伦·希尔亲自找来的吗？”
　　俯趴在地上的商人撑起了身体，震惊地望向罗纳德王子，他的脸色煞白，伪装出的谨慎变成了真正的恐惧：“您怎么……怎么……”
　　他没想到竟然能从王子口中听到商团主人的真名，他们以为自己的行动足够隐蔽，但王子比他们想的还要精明。
　　“这很简单，普通小商人可没办法拿出这么多珍宝的同时，还大言不惭地许诺为王族提供粮食武器。在科尔里奇国，拥有这种实力的商团只有两个，辛西娅与莉莉丝的商团不会将红宝石权杖拱手让人，所以跪在我面前的……”罗纳德王子耸肩，“自然是大商人哈伦·希尔的代理人了。”
　　他将身体往前探：“哈伦·希尔现在很闹心吧，你们本来与神殿和贵族合作，负责深蓝的运输与销售，将深蓝销往整个国家，赚得盆满钵满。可女人们的商团从你们那里夺走了不少生意，矿石、粮食、深蓝……现在，奴隶买卖被搞垮，神殿也陷入混乱。所以那比泥鳅还狡猾的哈伦·希尔终于要倾其家产，向王家示好了？”
　　商人再次俯身：“我们认为睿智的罗纳德王子能带领科尔里奇国走向更光明的未来，我们愿意追随王子。”
　　罗纳德王子大笑起来：“倘若你们忠心，就不会像另一个商团一样，拿着神殿银行的贷款逃跑，贩卖劣质物品给讨伐军了。”
　　商人的身体颤抖得像是尚在枝头，却被秋风吹动的枯叶：“也、也许殿下对我们有什么误会，我们会尽力解开误会，竭诚为殿下服务。”
　　“听着！不是我需要你们，而是你们需要我！”罗纳德王子瞥了一眼汗流浃背的商人，“展现你们的诚意，让哈伦·希尔亲自来见我。”

　　伊莱神官握紧了胸前的七尖角吊坠，默默祈祷，玛利亚也恢复了原本的表情。

　　罗纳德王子又召见了几个人，直到会见时间结束，罗纳德王子才转过头，柔声问身后的玛利亚：“站很久了吧，宝贝，抱歉让你等那么久，等你成为我的妻子，就可以坐在我的身边了。”
　　“没关系，”玛利亚说，“这是我应该做的。”
　　罗纳德王子在玛利亚手背上吻了一下，仿若刚发现伊莱神官一般，惊讶地挑起眉毛：“哎呀，伊莱教皇，你一直站在这里吗？我还以为你已经回去了。”
　　“我只是个神官，王子殿下。”
　　“自信一点，伊莱教皇，”王子大笑着走向伊莱神官，“你是我任命的下一任教皇，没有人能反对。你的继任仪式一定会非常顺利。”
　　伊莱神官慌张地跪下：“我的资历还不足以成为教皇。我已经将身心奉献给了班布尔神，无论是谁成为教皇，我都会竭力辅助他。”
　　“哦，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了。你有独特的魅力，你主持的祈祷总是聚满了贵族小姐，她们私下称你为神殿之花。这名号比什么王国三公子有意思多了，不是吗？”王子弯身，拨开伊莱神官的头发，“看看这令人心醉神迷的银发，我的父亲、教皇和老神官都为它着迷。”
　　伊莱神官明白了刚才的商人为何抖得那么厉害——他现在也浑身冰凉，颤抖不止。
　　“伊莱，你应该知足，神学院有那么多学生，唯有你靠着顶尖的样貌从一开始就能获得人们的怜惜。”罗纳德王子抓着伊莱神官的胳膊，将他扶起，“人们能猜到你的身心不只给了班布尔神，但无关紧要，只要不说破，你就是众人瞩目的教皇……悲情故事能使人落入地狱，也能将人化作传奇，全看你如何选择。”
　　现场的贵族和官员、王子的心腹肯特、第五骑士团的团长安东尼奥……他们的表情各异，眼神中透着不屑与鄙夷。

　　伊莱神官不是第一次见到那种目光，他曾听见来神殿送货的车夫在角落里骂神官是肮脏的东西，用屁股祈祷。
　　神殿权力的没落几乎是一瞬间完成的，之前，背后议论的人们看见伊莱神官会得装得毕恭毕敬，现在，他们即使看到伊莱神官出现在面前，依然笑得不怀好意。
　　“伊莱神官，您看看我，我年轻得很，”一个车夫拱起臂弯，说道，“还比老教皇强壮，若是您有什么需求，我一定可以让您满意的。”
　　车夫们哄笑起来。
　　伊莱神官涨红了脸，斥责他们的不恭之后转身离开。
　　他走得很快，简直是落荒而逃，但他依然能听见车夫们用不堪入耳的话讨论他的身段，他的背影，他的脸和屁股。

　　现在，接见厅里，众人的目光使得那些污言秽语重回伊莱神官的脑海。
　　年轻神官的头脑发晕，腿脚发软，几乎无法支撑身体。
　　“哎呀，小心。”罗纳德王子扶住他，笑道：“我们年轻的新教皇如此羸弱，若没有依靠可怎么办呢？”
　　接见厅里响起了鄙夷的笑声。
　　伊莱神官握着七尖角吊坠，面色惨白。那笑声将他的尊严踩到脚下，击碎了他一直努力维持的体面——再也不会有比他还屈辱的教皇了。
　　“放轻松，伊莱神官。你有许多忠心的拥护者，听说有许多女信徒筹钱送你礼物，安慰你，为你辟谣，她们似乎都愿意相信你的清白……你只要发挥你的魅力，留住这些信徒。神殿就能运转起来。”罗纳德王子笑道，“珍惜女人吧，她们可是很珍贵的，只有女人会这样心疼你。”
　　这句话再次刺痛了伊莱神官，他心中徒然升起一股怨气。
　　“哦，对了，我们的玛利亚也是女人，也许你们能好好相处，像那些挽着手逛街的小姐一样亲密。”罗纳德王子耸了耸肩，“不过玛利亚，你要小心，说不定伊莱教皇才是那个真正的圣女。”
　　罗纳德王子意气风发，大笑着走出了接见厅，此刻首都局势已定，他击败了神殿，将新教皇踩在脚下羞辱，杀鸡儆猴地警告玛利亚自己并不是非她不可。如今，他大权在握，终于可以不再压抑自己的张狂。

　　接见厅里所有的人都跟在罗纳德王子身后。
　　门开以后，等在接见厅门外的阿博特公爵在马上迎了上来，伊莱神官清晨来到这里的时候，阿博特公爵就已经等在了门外，但罗纳德王子一直没有召见他。

　　这段时间，阿博特公爵瘦得脱相，面容枯槁，他焦虑不安地躲闪着旁人的目光，挺直的背也弯了下去。
　　所有人都知道公爵为什么焦虑——罗纳德王子的政敌一个个死去，阿博特公爵却还活着。
　　死神的镰刀已经横在阿博特公爵府的上空，随时可能挥下。

　　公爵努力地靠近罗纳德王子：“殿下，殿下，请看看您忠诚的公爵，我有话和您说，殿下！”
　　他的举动引发了小小的骚动，伊莱神官尝试像真正的教皇一样站在王子身边，却被人拦住了。
　　“请端正您的行为，神官大人。”以正直闻名的安东尼奥骑士长低声警告，“罗纳德是位明君，他与前王国不同。”

　　伊莱神官愣了几秒，白净的脸瞬间红透了，屈辱和愤怒再次涌上心头。
　　他看了一眼站在罗纳德身边的玛利亚，声音颤抖：“我和她不一样，我是个男人。”
　　听到这句话，玛利亚弯了弯嘴角。
　　伊莱神官曾在某个黑发红眸的女人脸上看过这个表情，那时她用言语夸赞他的高洁，表情中却带着掩不住的嘲讽。

　　“我当然知道您是男人，神官大人。”安东尼奥骑士敷衍地重复，“请端正您的行为。”
　　“不是我，是她……”伊莱神官马上反驳，但骑士没有兴趣听他的话。

　　王子一行人逐渐走远，只留下站在原地的伊莱神官。
　　打扫的仆人走向这里，伊莱神官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拉了拉衣领，挺直腰杆，用端正的姿态离开了。

　　罗纳德王子实现了承诺，一个月后，他为伊莱神官举行了继位仪式。
　　那天，穿着金白相间的教皇服的伊莱神官走进大神殿。
　　神殿的神官、侍女和贵族站在红毯两边，罗纳德王子和玛利亚站在红毯的尽头，身后是巨大的班布尔神像。
　　伊莱神官一步一步走向王子，彩色玻璃折射出迷幻的光线，松软的地毯能吞没他的脚掌。
　　罗纳德王子将教皇的皇冠戴在了伊莱神官头上。

　　感受到头顶皇冠的重量时，伊莱神官才有了实感，他接过圣女用双手递过来的红宝石手杖，心中有了一丝异样的雀跃。

　　之后，伊莱神官在其他神官的簇拥下，站上神殿的高台。
　　信徒们等待已久，当看见伊莱神官时，成千上万的信众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
　　伊莱神官并不是第一次站在这里，之前他会站在欧多教皇的身后，时刻盯着老教皇的背影，老教皇兴起时会用干枯的手暧昧而隐秘地抚摸伊莱神官，那时的伊莱神官恐惧于众人的目光。
　　这个场景总是在噩梦中重现，他在梦中被人发现，人们瞬间变脸，尊敬变成鄙夷，他们辱骂他，鞭打他，并把他一次次送上绞刑架。

　　而现在，伊莱神官站在高台最前，人们在呼喊他的名字。
　　他的视野无比开阔，所有景色一览无遗，他第一次发现房子如同积木，信徒小如蝼蚁，而他站在高处，没有遮挡没有阻碍，只用接受欢呼，微风拂面，阳光灿烂。
　　他一直以为自己无欲无求，内心犹如尘封已久的冰山。
　　这个瞬间，那座冰山却经历着惊天动地的雪崩，他的脑中轰轰作响。

　　伊莱神官从未体验过这种极妙的感觉，心脏急速跳动，肾上腺素刺激着全部器官，感官无比清晰，带来前所未有的兴奋。

　　他再次看见了那个摇晃的世界，宽大的祭台，洁白的神殿，神圣的神袍，烛台的味道冲入鼻端。
　　他看见了班布尔神的神像，神像自上而下地俯视着他，双手反握着剑，带来强烈的压迫感。
　　他的眼睛好像被什么蒙住了。
　　然而，任何东西都蒙不住神。

　　伊莱神官与神像对视了。

　　他看见了天空神圣的班布尔神。
　　他威严、高傲、神圣，带着轻蔑和鄙夷。
　　他看见了地上渺小、肮脏、贪婪的人类。
　　他们热泪盈眶，他们欢呼雀跃，他们一无所知，用愚蠢的微笑掩盖自己的恶毒，用虚假的祈祷抹平自己的罪恶。
　　啊……罪人！被神遗弃的罪人！

　　班布尔神手中的利剑刺穿了伊莱神官的身体，利剑与他融为一体。
　　神在发光，神在笑。
　　世界在旋转。
　　阳光、欢呼、烛火、祭台、神殿、眼泪、痛苦、微笑、血肉……
　　信仰！

　　忽然间，伊莱神官顿悟了神意。
　　他是唯一的。
　　这是他为男人的证据，他不是被众人鄙夷的存在，他没有被群体排挤，他只是特殊。
　　权力不会落在圣女手上，而他成为了教皇。
　　过去的折磨是为了成就这一刻，王子为他加冕，众人为他欢呼！
　　他是与众不同的，他走过了试炼！
　　他是被神选中的人，是神的使者，肩负着神的使命。

　　——净化！

　　是的，净化，净化这个肮脏的世界，让世界重归洁净！
　　净化！

　　伊莱教皇对着欢呼的民众举起手杖，动作肃穆，表情虔诚。

　　伊莱教皇继位后，展开大刀阔斧的改革，他制订了极其严苛的规章制度，重启鞭刑，广施圣印，用以约束规范人们的言行。
　　这个消息挽救了信众对神殿的信心，他们认为伊莱教皇一定能够将信仰回归纯粹。

　　又过了三个月，罗纳德王子举行了盛大的登基典礼。
　　玛利亚与伊莱教皇分列罗纳德王子身后左右，罗纳德王子亲自将王冠戴在了自己头上。
　　这个瞬间被宫廷画师画了出来，印在报纸上，发到各处。

　　伊迪丝。
　　辛西娅公主刚在码头送走克斯国的客人，回到房间时，她身上还带着傍晚的凉气。
　　“那些狡猾的家伙，直到最后都模棱两可，若不是我强势施压，他们一定还会继续旁观。”辛西娅公主疲惫地瘫在沙发上，按压着眉头，为了和克斯国的使臣谈判，这几天她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菲碧将首都寄来的报纸递给公主，扫到报纸上的图，辛西娅公主马上嗤笑出声。
　　“看看罗纳德，他想要遵循传统，却满是顾虑。”辛西娅公主靠在沙发上，对着菲碧抖了抖报纸，“他不敢让被囚禁的老头子露面，觉得平民圣女不够格，又认为新教皇的手会玷污了皇冠，所以他自己拿起皇冠，戴在头顶……当然，他必须得这么做，如果我是他，也会亲手为自己加冕。”
　　菲碧端来热茶：“听说罗纳德王子现在声望很高。”
　　“他比阿普顿聪明多了，我之前曾经隐隐期待那个愚蠢的阿普顿能帮我除掉罗纳德……果然奇迹没有那么容易发生。”辛西娅公主耸肩，“罗纳德是个棘手的敌人，他已经完全掌握了都城，还选择了一个很好操控的教皇……”
　　罗纳德王子对政敌的清洗对公主并非全然无利，一系列雷霆手段逼得贵族们必须选择立场，有人因死亡的恐惧和局势的变化选择王子，也有人担忧王子追究过往，不顾一切投奔辛西娅公主。
　　至此，几乎所有贵族都明确了阵营，立场也由之前混沌多元变得泾渭分明。
　　“一个名为哈伦·希尔的商人为您寄来了拍卖会的邀请函。”菲碧递上一封邀请函，“您之前也听过这个商人的名字……”
　　菲碧的视线落在了报纸上，那里以极大的版面刊登了一个拍卖会的广告。
　　几个月前，都城的报纸突然开始大肆宣传哈伦·希尔的商团发现的红宝石权杖，都城的学者和神殿都验证了红宝石权杖的真实性，新教皇伊莱结合“圣女出世，女神降临”的传闻，宣布神谕，说红宝石权杖会落到真正的圣女手里，神会确定圣女的身份。
　　因此，哈伦·希尔的商团决定开展公平竞争，将红宝石权杖放在拍卖会上拍卖，为了举办一场配得上权杖和客人们身份的拍卖会，他们下足了功夫，搜罗各种精品，誓要打造出一场可以载入史册的盛会。因此他们不仅在报纸上长期刊登广告，还将拍卖会的邀请函送到了各处——包括女巫和公主。
　　辛西娅公主翻着邀请函，这是张做工极其精细的邀请函，黑色的纸面带着华丽的暗纹，薄金烫制的字体优雅华贵，当转换邀请函的角度，能看到暗纹的图形从花丛中的女人变化成举着权杖的女神。
　　哈伦·希尔竭尽从每一个细节展现出这场拍卖会的格调。当然，这张造价极高的邀请函也只会送到有足够资产和地位的人手里。

　　“——命运会决定权杖的归属。”辛西娅公主念出邀请函上的宣传词，不以为然地讥讽道：“但拍卖会藏品的命运是由金钱决定的。”
　　“公主，”菲碧问，“您打算派人参加拍卖会吗？”
　　辛西娅公主放下邀请函，端起茶杯：“还有其他的信件吗？”
　　菲碧回答：“莉莉丝小姐又来信了。”
　　听到这个名字，辛西娅公主静了几秒，她放下茶杯，对菲碧伸出手。
　　菲碧将信递给公主。
　　辛西娅公主懒散地靠回沙发，面无表情地看着信，她看得很慢，时不时地皱起眉头。
　　她的手指在沙发上轻轻地敲击，这是她陷入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
　　她花了很长时间看完这封信，看完之后，公主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握着信纸，仰头靠在沙发上。

　　菲碧安静地站在一边，她太熟悉公主了，仅从微小的表情动作就能看出公主的心情。
　　辛西娅公主刚刚骂过克斯国的使臣，嘲讽了罗纳德王子，对虚伪的拍卖会表示不齿……可那些都不如这异常的沉默。
　　不同的情绪在公主的眼眸中翻涌，最终，辛西娅公主闭上眼睛，掩住了所有情绪。
　　当她睁开眼时，一切都回归于深不见底的寂静。

　　“你好奇吗？”辛西娅公主扬起手中的信纸，“莉莉丝到底说了什么？”
　　菲碧抿了抿嘴，适时地保持着沉默。
　　辛西娅公主笑了，她从沙发上站起，重新折叠手中的信纸：“莉莉丝不愧是罗纳德的前未婚妻，她对罗纳德的了解令人惊叹。如果这世上只有两个人了解罗纳德，那一定是我和她。”
　　她将信纸扔进壁炉，红色的火焰在她的眼中跳跃。
　　“不用在意拍卖会。”她看着信纸被火焰吞噬殆尽，“让阿塔兰塔来会议室见我。”

　　离开房间之前，辛西娅公主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扔在茶几上的报纸。
　　“说起来，那只老狐狸还活着……”辛西娅公主哼笑道，“他可真是命大。”
　　菲碧略微偏头，看向报纸。
　　报纸露出的部分，印着登基仪式结束后，罗纳德王子，与圣女玛利亚、伊莱教皇的会谈，这个会谈被报纸渲染为世纪会谈，极尽赞美之词，说其展现出了神权与王权的统一，并配以还原当时场景的配图。
　　阿博特公爵就站在图中的一角。

　　阿博特家族的名字在舆论中沉寂了许久，许多人都以为阿博特公爵会被送上绞刑架，甚至有人默认他已经死了，但某天，阿博特公爵突然以石破天惊的姿态重回人们的视野。
　　阿博特公爵在觐见新王时，竭力表达对新王的忠心，并自愿捐出家产，请求亲自征讨通恩，征伐女巫莉莉丝。
　　新王罗纳德应允了他的请求，宣布重启王国讨伐军，由王子的心腹肯特担任主将，阿博特公爵担任副将。
　　罗纳德国王声望正高，征兵非常顺利，军队也士气高涨。
　　贵族们本就苦恼于屡禁不止的奴隶起义，又见识过新王手段，纷纷捐款。
　　从神殿得来的巨款也砸在了军队上，物资由王家统一采购，商人们还记得那些被处于绞刑的同行，战战兢兢，生怕出什么差池。
　　一切水到渠成。

　　这是一场盛大的出征，罗纳德亲自为军队送别，圣女和新教皇给予了军队祝福。
　　出兵的那天，主干道挤满了人，与几年前的那场出征相比，出征士兵们的装备更加精良，物资车一眼望不见底，马匹带着拆分的大炮零件轰隆隆地驶过石板路。
　　人们情绪高涨，感慨欢呼。
　　阿博特公爵骑在马上，感受着人们的目光。
　　之前，他曾在角落里愤恨不甘地看向讨伐军，那时所有人都以为他完蛋了，但他却从来没有放弃，见缝插针地寻找机会，现在，他的努力有了回报。
　　他的余光看向了右后方，那里跟着一个裹着盔甲，脸部也被头盔遮挡的男人。
　　——艾伯·阿博特。

　　自从莉莉丝公开他的身世之后，艾伯就一蹶不振，如同阴沟的老鼠一样缩在自己的房间，靠仆人们送在门口的食物度日。
　　阿博特公爵不停向别人确定他的身份，艾伯却没勇气跟在阿博特伯爵身后，澄清莉莉丝的“谣言”。
　　前几天阿博特公爵踹开他房间的门时，屋子里不见阳光，臭气熏天，咀嚼着深蓝的艾伯和堆积的垃圾没有区别。
　　阿博特公爵要求艾伯随自己一起加入军队，但艾伯极其抗拒，他觉得所有人都在议论他的出身，看他的笑话，甚至不愿暴露在阳光之下。
　　为了让艾伯走出房间，阿博特公爵使出了各种方法，开始他语气还算平和，但很快，他就失去了为数不多的耐心，公爵令人把艾伯拖出了房间，殴打他，用刀架在艾伯的脖子上，威胁艾伯说如果他不跟自己去军队，他的命就到此为止。
　　即使强迫艾伯进入军队，骑上马，他也不敢露出自己的脸，拽着马绳的手不断颤抖。

　　没用的东西，即使进了公爵府也掩不住低贱的出身！阿博特公爵收回目光，怨恨地想，若继承自己血脉的莉莉丝是男人，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莉莉丝是个顽强的女人，她一次次从谷底爬起，出其不意地攻下通恩，成为女巫的领袖。
　　这才是他血脉继承者应有的样子。
　　可惜她走上了歪路，若她遵循自己的意见挤掉玛利亚，和王子结婚，她就能成为圣女，未来的王后，整个阿博特家都会崛起。

　　幸好，一切还有转机。
　　阿博特公爵不屑地扫了一眼对自己指指点点的路人，他知道他们在议论什么，可他不在乎，他把全部都压在了这次远征上。

　　同样关注军队的还有国王罗纳德，他和玛利亚目送着军队离开。
　　“为军队祈福时，你在想些什么？”罗纳德问。
　　“一些祝福的话语，陛下。”玛利亚回答。
　　“你不用顾忌什么，尽情地诅咒那个女巫吧。”罗纳德笑道，“我想神会宽恕你因爱我而产生的私心。”
　　“好的，陛下。”玛利亚看向缓缓移动的军队，“我会的。”
　　她会诅咒，也会祝福。
　　诅咒近在咫尺的军队，祝福千里之外的敌人。

　　而对于通恩的莉莉丝来说，这是一场意料之中的征战，它是成就所有布局的关键，也将是一场前所未有的苦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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