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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转生
李酬送来了禅位的诏书。
在他送来诏书前,京梁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直到金吾卫汲取西江水引流,才堪堪止住火势。当硝烟渐渐散去后,原本富丽堂皇的大俞帝都已塌去半城。新帝、姜忠恩、茅林、陈燮,以及金宫中无数得势权贵都随着这场大火化为灰烬了。
而就在烈火正猛之时,守在孟水之滨的长鹰军出奇制胜,偷袭停泊在海港上的弥丘兵船,李衮骤不及防,只得仓皇出逃。
紧接着,一场看不见的大火在南疆烧了起来。
有了李司南的授命,自“淘金热”开始而大肆扩张的阿芙萝贸易止步于此,那数万亩镶嵌在蛮荒山间的种植园被摧毁。唐和洛翻出了几十年前淳隆太子与唐和溪提出的“改田”议制,迫使南疆销毁掉成吨的阿芙萝种子。
那妖冶、艳丽、从大地裂缝中开出的诡花,于烈火中诞生,于烈火中覆灭。那宛如鲜血染就的花瓣在阴云里盛放,在朝阳下凋零。
但是,李司南知道,她永远都无法烧尽这郁郁丛生的阿芙萝。或许,许多年后,会再有贪婪之人带着它卷土重来,也或许,它将始终盛放于南疆深山中某一处不知名的溪水河畔。因为它已根植于此数万年,不曾衰败。
“有人在飞霜殿的废墟下发现了一个地道,地道通往城外西江码头,大概是前朝皇帝修来以防不时之需的。”苏戎说道。
李司南站在始固山行宫中的观火楼上,她举着一个裹着羊皮的小筒,正饶有兴趣地隔着筒眼望江。
“出人意料的是,地道里存了不少阿芙萝种子,都是没有开封的。”苏戎接着道,“据说那是蒋守承坐上宰执一位后为皇家谋来的存储,以防备来日国库空虚,好与弥丘人交换银钱的硬通货,那些个皇帝们想得还真是周到。”
“销毁了吗?”李司南问道。
“还没,”苏戎一顿,“吏部尚书要臣先来禀明殿下,再做打算。”
李司南放下了羊皮小筒,眼神一时闪烁。
“所以,殿下,您怎么看?”苏戎问道。
“孟将军找到她兄长了吗?”李司南避而不答,反问起了不相干的事。
“这……”苏戎一怔,“没有,灵雀军已在城中搜寻数日,他们和金吾卫一起,把塌成废墟的金宫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孟内侍的踪迹。一个活着逃出来的云桩说……大概凶多吉少。”
“凶多吉少,”李司南重复道,“凶多吉少。”
“殿下,那阿芙萝种子的事……”
“你觉得这东西真能望见千里之外的景色吗?”李司南打断了苏戎的话。
苏戎抿了抿嘴,接过那个羊皮小筒,在手中颠了个个:“殿下,您刚刚拿反了。”
“原来是这样。”李司南笑了。
她又举起了羊皮小筒,据孟黎的副将齐琨说,这小玩意儿叫“望千”,原是从月柔外传来的稀奇物件儿,一直存在宫里,是懿安皇帝手边的宝贝。
如今金宫被毁,宫中无数金银珠宝尽数归一,而这支“望千”却完好无损,被翻找存货的内侍送到了李司南手中。
“这样的东西只用来赏玩可惜了。”李司南淡淡道,“应当好好收着,谁知将来会不会用得上?”
“什么?”苏戎不解。
李司南转过头,意味深长道:“把阿芙萝种子收好,谁知将来会不会用得上。”
“是,是……”苏戎迟疑了一下。
“去吧。”李司南把“望千”交给了他。
苏戎点了点头,他正要离开,可却突然听到李司南笑了起来,她喃喃自语道:“如果你死了,我是不是也会像她们一样,滑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苏戎一悚,转身快步走开了。
这夜,重归宁静的西江江畔传来了思云观的撞钟声。
跪在云栖娘娘画像前的孟黎在听到那悠远的钟鸣后,缓缓睁开了双眼。
“我听说你令人留下了宫中的阿芙萝种子。”孟黎开口道。
李司南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后,已经卸下黑甲的人穿上了一身艳丽的红衣,她学着孟黎的样子为云栖娘娘上了三炷香,随后若无其事地答道:“对,我留下了那些种子。”
“荒唐!”孟黎一把抓住李司南,强迫她跪在了画像前,“那东西只要留着,就是无穷无尽的祸害!”
“我知道。”李司南平静地看着孟黎,“但是我用得上。”
“你什么?”孟黎惊诧道。
“我用得上。”李司南拉了拉衣摆,好让自己跪得更加端庄。
“殿下,”孟黎深吸了一口气,“很多事情,不是你我能够控制的。”
“我知道。”李司南注视着云栖娘娘像说道。
“你在南疆时发了疯,我听说了,那或许是因为早些年你服用过阿芙萝,也或许是因为……”
“是因为我迟早有一天会像李酬一样,失去神智。”李司南闭上了眼睛,“其实,现在已经开始了,我能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我身上离开了。”
“殿下?”孟黎担忧道。
李司南睁开双眼,眸子清澈异常:“是人性,我能感觉到,我的人性在离我远去,它抽丝剥缕一般,从我的神智中渐渐消失。”
“殿下,”孟黎道,“您得叫太医来看看,他们或许知道……”
“知道什么?”李司南偏头看向孟黎,“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孟黎被李司南那双满是红血丝的眼睛吓了一跳,她慌忙道:“你……”
“孟沧还活着,”李司南突然道,“我能感觉到,他还活着。”
“感觉?”孟黎惊起一背冷汗,“什么感觉?”
“在失去了一些东西之后,我也看清了一些东西,记起了一些东西。”李司南顿了顿,“还记得当初你我在春山脚下遇到的那座云栖娘娘庙吗?它是不是消失了?”
“殿下怎么知道的?”孟黎抽了一口凉气。
李司南不答,只沉默地盯着云栖娘娘。
“将军,将军!”殿外突然有人大喊。
孟黎霍然起身:“怎么了?”
齐琨冲上大殿,笑中带泪:“将军,属下的人找到了您的兄长!”
孟黎睁大了双眼,她喜极而泣,回身看向李司南。
李司南却依旧背对着她跪着,兀自低声道:“她们都是一个人,对吗?她们都是你。”
这话话音刚落,围绕着云栖娘娘画像的三排火烛在陡然间燃起了三尺高焰。
也正是此刻,李司南原本挺直的脊梁一下子塌了下去,她转过头,疲惫地看着孟黎:“你刚刚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
孟沧被齐琨的手下找到时只剩一口气了,他身陷金宫废墟中,双腿被压在了坍塌的廊柱下。有幸活下来的盛如天说,孟沧从此以后只能跛足前行了。
可这未尝不是好事,毕竟更多的人死在了金宫里,而孟沧却捡回了一条命。
他醒来时,孟黎就坐在一旁,几年不复相见,两人都已从懵懂少年抽条成了俊朗的青年。
孟黎那张清冷的脸上难得挂上了笑容,她拉着孟沧的手说,我找到了父亲的尸骨。
孟沧也笑了,他扬起眉梢,答道,应该把父亲葬在蛮荒山的群雾之中。
兄妹二人说起这话时,李司南正靠在殿外,她静静地听着,眼神也柔和了不少。
李司南想起,这日晨起时,孟黎为她找来了一位京梁城中远近闻名的郎中,据说能治人疯病。可这郎中把完脉,又扎了针,最后什么都没有查到。
“或许就是因为阿芙萝的药性。”那郎中含糊不清地说道。
李司南坐在桌边,无声地叹了口气,她知道,她离彻底疯癫更近一步了。
“现在又该怎么办?”孟黎忧心忡忡,“难道就任由你如此继续,最后自我了断?”
李司南难得清醒,她一边擦着云靳刀,一边道:“你们也可以把我锁到笼子里,像豢养野兽一样。”
“殿下!”孟黎叫道。
李司南笑了笑,神色既疲惫又无奈。
“殿下,中原未定,天下未平,您不能就此不管。”孟黎低声道,“想想天宁帝,想想四境诸侯,除了您,还有谁能压制住他们?”
李司南垂目不言。
“就算是殿下你不在乎他们,也应当想想北境,前些日子我听人说,原奉将军兴许还活着。”孟黎默默道。
李司南擦刀的手一顿,她抬起头,眼神好似清明了几分:“都是流言,有人亲眼见到他死了。”
“那殿下又怎知,那亲眼见到他死了的人不是在撒谎?”孟黎反问。
李司南紧抿双唇,她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心里破土而出,似乎在拉扯着她仅剩的理智。
“回北境,去找他。”孟黎说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殿下不能就这么放弃了。”
李司南放下刀,闷声道:“我不去。”
“不去又怎么知道……”
“殿下,将军,”殿外,有人打断了孟黎的话,“苏统领来报。”
“进来。”李司南应道。
少顷,苏戎带着一身泥土走上了议事堂:“殿下 您必须得去金宫地道里看一眼,有人,有人在那里挖到了一些……”
“一些什么?”李司南抬头问道。
“一些昭王留下的东西,一些据说已经被焚毁的旧物。”苏戎答道。
金宫地道始于飞霜殿下,终于西江码头,两端崎岖,中间宽阔,四面都挂有胡灯。
过去李司南还在京梁时,也曾听说过前朝皇帝曾兴建密道,以防不测。当初弥丘人兵临城下,朝中也有人建议懿安皇帝从密道中离开,那时李司南本想借机探查,可惜没有结果。
自然,李司南也不会想到,居然能从这座前朝兴建的密道中挖出早在六百年前就应被焚毁的经书。
苏戎为李司南和孟黎举着胡灯,他领着二人步步深入,终于走到了那间密室。
密室置于密道之下,中间相隔数米土层,若不是侍卫听到了脚下石块松动的声音,也不会有人发现这间密室。
“那地方不大,但奇怪的是,四周明明密封完好,可烛火下落时却不会熄灭,人探身进入时也不会窒息。”苏戎压低了声音。
李司南接过他手中的胡灯,率先钻进了密室。侍从已为他们架好了扶梯,不出半刻钟,便能下到最底。
“我讨厌这种地方。”孟黎小声道。
李司南刚换上的红衣已粘上了泥土,她却浑然不觉,径直走向那几箱堆在墙角的竹简。
“属下着人带了几本送予内阁和翰林院,学士们瞧过后都说,这的的确确是比昭兴两代更久远的古物,起码是梁末时由人撰写的。”苏戎介绍道。
“梁末……”李司南拿起其中一卷,细细翻看起来,“编绳依旧牢靠,墨迹和字刻也没有模糊。”
“这确实很奇怪。”苏戎说道,“翰林院的人说,兴许是埋书的人在箱子里浸了竹油的缘故。”
“为什么要埋书?”孟黎环顾四周,皱起了眉。
“昭王焚毁道学经书,志诚者为救绝学,以身殉之,暴主愤而掘其墓,令天下人所不齿。”李司南低声道,“这是《齐史》里记载的昭王焚书,或许,这些竹简就是那些‘志诚者’用命换来的。”
“有必要吗?经书而已。”孟黎随手捡起一卷,念道,“冥海沧沧,神母堕亡,以神供灵,肤骨皲裂……”
“什么?”李司南一滞,“神母堕亡?”
“我学过北梁官字,确实是‘神母堕亡’。”孟黎说道。
李司南急忙接来一看,果不其然,这卷竹简写的就是虚荒神母吞噬天帝、万山之祖,毁天灭地,最终被古瑶百姓联手拉下天庭的故事。这与如今那帮道士们每天摇头晃脑讲出的经书所差颇远,甚至完全不同。
“这里有写云栖娘娘!”孟黎惊叫起来,“云栖娘娘居然会和虚荒神母同时写于一部经书中,这……”
李司南一把拿过孟黎手中的竹简:“江畔有一鹊,受谪仙指点,化身成神,赐尊号云栖,繁衍后嗣,绵延羽人,成国古瑶。神母吞噬山祖、天帝,融三首六臂,劈裂大地,降世洪水,撕九重狱,散焰焰天火于人间……”
“还有这个,”孟黎又捡起一卷念道,“神母初开天地,诱引万山之祖,两者共诞仙人,后化江,源流山祖,汇自东海,滋养黎民,聚神幻山,分江为二,成山名春,仙灵落江畔化一树,可栖天下鸟。”
“落江畔化一树?”李司南急声问道,“还写了什么?”
“还写,此神被褫夺了尊号,凡名曰‘天宁’。”孟黎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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