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识君

　　方渺未有回应，自顾收拾好药箱，开门离开。
　　他心里糟乱一团，素着面孔推开门口一众草包太医，张望一圈不见想见的人，便随手揪过来一个守卫弟子问道：“林君呢？死哪去了！”
　　“他……他跟季昭往演武舍那边去了。”
　　“什么演什么舍的，狗屁剑庄起的什么破名字！你们这里七拐八绕的我怎么认识！我问你往哪边去了？”
　　守卫弟子听他言语粗鄙，本是气急，奈何又不敢得罪他，只得黑着一张脸指道：“南边。”
　　方渺依言找过去，正巧撞见季昭把林君掼在墙上，连忙跑上前拦住道：“哎哎！别打脸啊！”
　　季昭见他也气不打一处来，只道：“你们都是一伙的！”
　　方渺冤得很，憋屈道：“我是好心提醒你，你动动脑子，要是让你家少爷看见他脸上有伤，还不得心疼死啊！”
　　他这一说，季昭也怔住了，半晌气狠狠地松开林君的衣领，双眼通红忿忿不平道：“好一个‘季初’，好一个‘忠心耿耿’的护卫。林君，我是瞎了眼才把少爷托付给你！！”
　　“哎呀都是过去的事了，就别再提了！你家主子已经醒了，你还是赶紧回去吧！别回头再让那帮草包太医给折腾坏了。”
　　季昭听他如此说，脸色这才稍稍好转，只恨恨瞪了他们一眼，便转身疾步离去。
　　人走后，方渺叹了口气道：“唉，我这受累不讨好的命啊！”
　　他感叹完见林君还愣在原地，又再次重复道：“季远珩醒了。”
　　“……哦。”林君低低应声。
　　“那你不去看看？”
　　“我不知道……”
　　“不知道？是不知道该不该去，还是不知道去了该不该问，问了又该不该信呢？”方渺嗤笑一声：“我可早就说过吧，瞻前顾后犹豫不决，最容易鸡飞蛋打。”
　　他不吱声，方渺便又道：“林君，说实在的，我是真不喜欢跟如今的你打交道，以前的你可是好玩多了。呵，可偏偏那是假的。”他感叹一句又笑道：“不过嘛，真真假假，谁又能永远分得清呢。”
　　林君缓缓吐出一口气，似是不想听他继续说这些没有意义的话，开口问道：“他的伤你能医好吗？”
　　“你可别这么看我，我也是个普通人，又不是大罗神仙。先不说胳膊腿上的那些伤，单单是你捅的那一剑，就不知被他反复割开过多少回，铁定是没救了。”
　　“不过虽然救不得，但却有办法尽力拖上一拖，全看你自己选吧。”
　　“好。”
　　落日余晖，林君慢慢走回汇亭轩，先前那般熙攘过后，偌大的院子更显冷清寂静。故地重游，他走过鱼池，走过凉亭，走过银杏树下，抬头见树梢上挂着的枯叶被夕阳重新镀上金色。
　　熠熠发光，宛如茂盛。
　　他轻轻推门而入，走到床边坐下，静静望着沉睡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见人醒了，便自觉走去倒了杯水，慢慢扶起他喂到唇边。
　　“方渺说你伤得不重，只要按时吃药，用不了几日就能痊愈。”
　　“嗯，我知道。”
　　清凉白汤润过喉咙也润过心肠，季远珩还是看不得他闷着，便主动道：“琐事已了，你准备什么时候离开？”
　　林君愣愣道：“我不想走。”
　　说罢，像是生怕被拒，忙又道：“季远珩，我们重新开始吧。”
　　季远珩想了想，低着头没吭声。
　　林君见状惴惴不安地问道：“你不愿意了？”
　　半晌，季远珩重新抬起头，轻轻搂住他道：“愿意。”
　　那声音依旧谦润好听，无限温柔。
　　江泞三月，明湖美景。
　　方渺提着行李从剑庄偷偷溜出来，本想找艘小船悄悄离开，哪知还是逃不过那堆烦人的眼线。
　　“上船。”季予兮摆正桨，昂头挺胸地站在船头。
　　方渺走上前交出行李，负隅顽抗道：“你小叔他们都走几个月了，我早该走了。”
　　“去哪？我送你。”
　　“我……”方渺语塞。
　　“既然无处可去，不如就陪我夜游明湖吧。”季予兮说罢，便将他的行李扔进船篷。
　　眼看小船渐渐驶向湖心，方渺索性也放弃抵抗，自顾找了处舒服的位置坐下，仰望月色。
　　“方渺，你说喜欢是什么感觉？”
　　“相见时欢喜，别离时难忘。”
　　“那爱呢？”
　　“默默陪伴，默默守护。”
　　季予兮放下桨，想不通似的走到方渺面前反问道：“就这么简单？”
　　“一点都不简单。”他说罢，又举例道：“看你小叔就知道了。”
　　“呵，就应该让小叔忘了他。”
　　“那可难喽，估计得把脑子挖出来换一个。”
　　提起此事季予兮便忍不住心火难平：“有什么难的！你身上总是带着那么多奇蛊奇药，难道就没有可以让人忘却前尘的东西？”
　　方渺朝她眨眨眼，爽快道：“有啊。”
　　说罢，他便从袖口掏出个小青瓶，拔开塞子倒出一粒黑丸。
　　“一颗见效，童叟无欺。”方渺特意拿近给她看，却也不等她细看便抬手丢进嘴里嚼碎咽下。
　　“啊！”季予兮惊叫一声，见他闭上眼往前倒，赶忙一把接住：“你怎么给吃了！”
　　方渺被她搂在怀里，片刻就醒过来，自顾坐直，双眼茫然的望了望四周，迟钝道：“……这是……哪？你是谁？”
　　季予兮愣愣瞧着他，眼眶一湿，顿时委屈道：“……你不记得我了？”
　　他见她哭，赶忙收起不正经，慌张讨饶道：“骗你的、骗你的！我又不是神仙，你还真当我什么都变得出来？”
　　季予兮见状，气得抬手拧住他耳朵，凶恶道：“你敢骗我！那你刚刚吃的是什么？！”
　　“这个啊……”方渺笑着又从瓶子里取出一粒，趁机塞到她嘴里道：“古香斋的芝麻丸啊，可好吃了！哪像你之前给我的吃的那个，一尝就是小作坊。”
　　瞧着他这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季予兮也拿他没辙，索性挨着他盘腿坐下道：“你还是别走了，留在君明剑庄也挺好啊。”
　　“那可不行。”
　　“怎么，你还要去找你师父师娘吗？”
　　“找他们作甚，我像是那种喜欢给自己添堵的人吗？”
　　“那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只不过我这个人放荡惯了，走到哪算哪吧。再说我体内的毒，跟它斗了这么多年，我也累了。”
　　“……或许有办法根治呢？”
　　“或许吧，不过我是没时间等了。”
　　天色将明，远处湖光泛起淡淡水雾烟霭，季予兮起身，走向船头，背着他问道：“方渺，你有喜欢的人吗？”
　　“有。”他回答得斩钉截铁。
　　季予兮听他如此爽快，心里不禁别扭道：“可你师父已经有你师娘了。”
　　方渺没吭声，只是伸了个懒腰，向后舒服地靠在船梆上望着她。
　　小船随波而动，向着远处缓缓荡去，似要成全他此时心中所想：余生永不靠岸。
　　天边湖光一色，朝阳东升，霞光万里映着她绰约亭立的背影。
　　“如果没有你师父，你会喜欢我吗？”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她这样温柔的跟自己说话。
　　只可惜，他始终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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