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珠抱玉

　　李松延沉默良久，缓缓呼出一口气来：“要说真没想过，恐怕你也不信。”他忽然笑了一下：“有时候回想我怎么会有今天，都觉得自己说不定在做梦。家里祖祖辈辈穷惯了，周围也都是一样的人，我有什么特别的呢？要不是饥荒，我没想过造反。跟着大哥打打杀杀，东躲西藏，心里盼的只是能吃饱饭有钱花，还想有一大片自己的地，安安稳稳地过好日子。等到分了地，有了钱，杀了狗官自己做主，又怕朝廷找我们算账，不敢有一天放松。后来朝廷来招安，派来的特使对我们毕恭毕敬，感觉特别长脸。原来朝廷也会怕我们，原来我们也可以不低贱，可以当人上人。”
　　石韬玉想起他曾讲过定爻军的渊源，对他此时的反应感到有些不解：“君侯当初不是不愿归顺吗？”
　　“当然，我信不过他们。”李松延道，“特使刚来的时候，我替大哥去迎接。特使答应给我们几个封官，将其他人编进本地驻军，但要我们归还田地，并且让我们跟他一同去京师谢恩。我心存怀疑没有立刻答应，想再商量商量。没想到特使却不安分，住下以后就私下拉拢大哥和几个头领。我大哥觉得应该见好就收，怕错过这次招安会彻底得罪朝廷，因此私下答应特使的条件，并且许诺会说服其他人。”
　　石韬玉先前便听他说过此事，然而这次听到了详情，不禁唏嘘：“恐怕不止他一个有这样的想法吧。”
　　李松延点点头：“那时候说得上话的，大概一半都同意归顺，但也许是觉得对不住下面的弟兄，扭扭捏捏的不肯明讲，都说听我大哥吩咐。我不同意，和大哥吵了一架。当天晚上就有人来找我，问我到底什么态度。我当然说信不过朝廷的人。他们要我站出来反对大哥，我说没问题。依我看，道理说不通，那就看谁那边人多。我看大多数人都不肯放弃已经到手的田地，我就不信大哥他真忍心背弃这些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
　　石韬玉想到后来，有些感慨：“可你大哥还是坚持归顺，并且为此而死。”
　　李松延沉默片刻，苦笑：“大哥觉得他才是为大家好……”他骤然停下，目光空洞地投向远处，良久才续道：“我们吵了起来，大哥的人先动手，但我这边人多。当时乱成一团，他肚子挨了一刀，血流了满身。我也受了伤，但最后还是我们赢了。朝廷那位特使也死在了当场。”
　　你是赢了，却还是选择归顺，然后再处死杀害你大哥的凶手，这就是所谓的报仇。石韬玉心里想着，嘴上却问：“斩杀特使，反心昭然，朝廷为何仍旧接纳了你们？”
　　“是王攸。”李松延脸上的表情微微松弛，“大哥死了，活着的人更害怕了。朝廷要是派兵镇压，我们只有等死的份。那时我们把特使的随从扣着，也不敢打杀。我们为首的几个签下死契，整天互相防备。就在这时候，王攸来了。他劝我先假意归顺安抚朝廷，腾出时间重整义军。他又替我游说其他人，还说服了特使的随从。我们准备了降书和厚礼，派人将随从护送回京。”
　　“然后朝廷就接受了？这封扭转乾坤的降书是王长史所写？”
　　果然，李松延点头：“他在降书里说，大哥受人教唆不愿归顺，而我大义灭亲，特使为助我而牺牲。他还分析了一番沧南的形势，说我留在沧南可以为朝廷牵制敦明军。后来朝廷不但没有问罪，还送来封赏，令我和张显几乎平起平坐，也没再提要我们进京的事。我敬佩王攸，请他留下帮我。他答应了，还推荐了庄如诩。从那之后，他们俩就一直跟在我身边。”他回忆罢往事，脸上浮出些微笑意：“王攸才华过人，可他居然没有投效朝廷，反而来辅佐我。我有时会想，他到底为什么选我，他会不会选错。”
　　石韬玉若有所思地看他，否定了自己从前的猜想。她早知李松延对王攸感情复杂，一直以为他在倚重之外心存的是忌惮，却没想到居然是患得患失。她脑海里重现当年书阁的场景，在富贵、显名与治世之间细细分辨，觉得自己似乎能理解王攸的选择。
　　李松延见她无话，兀自感慨：“他跟我这么多年，早该看出我不是那块料。”
　　石韬玉望向城中，喃喃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什么？”李松延没有听清。
　　石韬玉没有解释，却觉得自己懂了王攸。她对李松延道：“君侯心里疑惑，却也并非毫无头绪吧。依我看，王长史选择辅佐你，正是为了他的治世理想。”
　　李松延脱口而出道：“因为我受过穷挨过饿？”
　　石韬玉点头：“我也受过穷挨过饿，被人贩子当物品一样叫卖，在敦成困于杨园几乎饿死。但我不过是时运不济，事后想的是不让自己重蹈覆辙，若有机会要向害我之人报复。而君侯却不同，你深谙穷困滋味，不甘忍受世道不公，所以才奋起反抗。你是要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也改变那些和你一样的人的命运。所以那些人追随你，建立了定爻军。所以王长史才会选你，因为你们本来就有一样的目标。”
　　李松延被她说得心潮汹涌，眯起眼睛打量她道：“是吗？”
　　石韬玉果断点头：“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君侯，你想有田有钱过好日子，就不能仅止于此。你想守住沧南这半壁江山，就不能仅止于此。”
　　李松延看她的目光锋利起来，神情异常严肃：“玉儿，你在怂恿我吗？”
　　石韬玉道：“君侯有王长史庄校尉等人辅佐，何须我来怂恿？”
　　李松延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如果有一天我要北上，你会跟我去吗？”
　　石韬玉面露犹豫，心中隐约不愿。
　　李松延紧追一句道：“你是我的掌策，本就应该在我身边。”
　　石韬玉眼皮跳了几跳，想避开这个问题。她想起自己还未将来意告诉李松延，忙顺势转移话题：“君侯还认我这个掌策，就请听我一言。我今天来是为了君侯和胥善则的约定。今年水患灾情严重，粮食药物会更加紧缺。纵使胥善则有三头六臂，若没有官府出手调度，根本无法在这样的情况下压制价格。他尽力了，而约期已过，请君侯高抬贵手，取消这个约定吧。”
　　“取消？”李松延挑眉，“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是。君侯与他本就是私下约定。他不是定爻军中人，没有立军令状。君侯若肯放过，不过一句话而已。况且平抑物价原本就是官府职责，君侯若为此罚他，岂非明告官府失职，令小民寒心？”
　　李松延面色不悦：“你到底是为我打算，还是拿这些当借口替胥善则求情？”
　　石韬玉顿了顿，郑重道：“我以下属身份进谏。我相信王长史他们也会同意我的看法。”
　　“所以你会跟我北上吗？”李松延审视她道，“你说实话，我就答应。”
　　石韬玉无奈道：“我既然是君侯下属，自当听从差遣。”
　　李松延终于满意了，点头道：“既然你这么说，我也不是不通情理。我和胥善则的约定可以取消，交换条件也一同作废。”他忽然眯着眼笑起来，问石韬玉：“他是不是到现在也没告诉你，那个交换条件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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