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翌日早饭已毕，我去仪元殿听旨。我郑重念着‘臣女接旨，谢主隆恩’的颂词，伏首在地上，然后双手接过李长手中的圣旨。知道从那一刻起，我不再是从前那个人人轻蔑践踏的小丫鬟浣碧了。没有太多的惊喜，因为知道纵然脱离奴籍，今后的路依旧坎坷艰难。
　　关于我和玄清的婚事，玄凌到底没有吐口。读完了圣旨，他便默默的看着我，而我，则默默的看着地面。良久，玄凌叹了一声——“你且先去趟大理寺吧，既然已经认祖归宗，就该给你爹爹磕个头去！”
　　“臣女遵旨！”我再次磕头，起身辞别了玄凌，单人独骑的出宫去了。
　　大理寺的地方我从没有去过。出示了金牌，由狱卒领着，到了一排监房之中。仆一入监牢的大门，一股晦暗发霉的土腥气，便扑面而来。身后的牢门咣当一下关了，把明媚的阳光也关在了门外。我不得不站定身躯，举袖掩鼻。闭了一会眼睛，再睁开时才适应了这牢狱里的光线环境。脚下是一条狭长的小道，两旁是一间间囚室，以铁栅相隔。狱卒引灯前行，我随后小心的跟着。边走，边无心的扫视两边的囚室。无非一些人犯，关押多年，蓬头垢面，衣服脏污。
　　走着走着，毫无防备的，右侧斜刺里突然传来一声如雷嘶吼——“贱婢！看我不杀了你……”与此同时，一个身穿囚衣，头发脏乱的男子猛地向我扑来。我被这突然发生的事件吓了一大跳，人下意识的向左跳开，都靠上了左面囚室的铁栅。只听嘭的一声，那人扑在了铁栅栏上。我抚着胸口，长舒了口气——竟忘了有铁栅相隔，不用躲闪，那人也伤不到自己。
　　他是个疯子吧——我想。那‘疯子’没有扑到我，直恨得把胳膊伸出铁栅来，要抓我，又破口大骂：“贱婢！一定是你，一定是你！……”
　　这‘疯子’竟是如此针对我，我诧异不已，仔细辨认，发现那疯子竟有些眼熟——竟是甄珩！我诧异不已，迎着他几乎喷出火来的眼睛，拍了拍衣服，不慌不忙的走上前，冷笑道：“甄珩，本姑娘何处得罪了你，你因何要杀我？”
　　“贱人！”甄珩的牙齿咬得咯嘣嘣的响，脸上的肌肉都在突突的抽跳，“别以为我在牢里什么都不知道！要不是你从中搞鬼，我妹妹怎会失宠于皇上！我们甄家又怎会落到如此地步！贱人！别让本公子有命逃出去！否则，本公子一定要亲手将你碎尸万段，点天灯，下油锅！……”
　　这般遭恨，当真无稽，我不怒反笑：“甄珩，你倒说说看，我甄玉隐为什么要害你们如此呢——难不成是你甄家做了什么对不起天地良心，对不起我甄玉隐的亏心事？”
　　“甄玉隐？”甄珩不信的喃喃，继而轻蔑的大骂，“贱婢，你也配姓甄！别管你叫什么，在我甄珩眼中，你永远都是我甄家的一个小贱婢，哈哈哈——”
　　“你承认不承认都没有关系，”我轻松而笑，扬了扬手中的圣旨道，“本姑娘是奉皇上的旨意，来此认祖归宗的。为的是向你甄家讨回我应有的身份！”顿了顿，我继续道，“你前番因为觊觎皇妃，才连累父母妻儿，姊妹皆连坐狱中，已是犯下欺君之罪；今日又敢不认皇上的圣旨，岂非罪上加罪？”
　　一番话吓得甄珩目瞪口呆，倒退了数步，几乎瘫倒在地上。我越发轻蔑不屑——“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现在落个误人误己的下场，反要赖到我甄玉隐的头上。当真不觉得可笑么？”
　　“呵呵，”甄珩不甘的冷笑，“若非你使了阴谋诡计，为何我甄家落难，你却能逍遥法外？”
　　“哈！……”我愈发无稽，“甄珩，你说这样的话不觉得太可笑了吗？当初你甄家烈火烹油，花团锦簇之际，我甄玉隐跟你甄家沾了什么光？如今你甄家败了，我甄玉隐便该受你甄家牵连了么？”
　　甄珩无言以对，却缓缓走上前来，头颅挤出栅栏，一双大瞪狰狞的眼睛，赫然呈现在我面前，我不由得倒退了一步，只听他一字字切齿痛恨道——“凭你怎样狡辩，我绝不信你从中没有搞鬼！甄玉隐，你给我记着——我甄珩若有幸还活着，绝不会放过你！即便我活不成，死后化作厉鬼，也要向你追魂索命！”甄珩一面说，一面将双臂也直挺挺伸出来——囚禁数月，他满是泥垢的双手指甲已长如铁钩。他句句说的森冷，趁着这牢房里阴暗的气氛，显得格外阴森可怖。然我心中并未做过任何亏心之事，所以并无畏惧。他们活着，我尚且不惧；若他们死了，也就更没什么好怕的了。
　　迎着甄珩刻毒的目光，我只是冷笑，出宫匆忙，没有带秋水随身。但身旁的狱卒肋下悬了佩刀。我上前一步，探手握在那佩刀刀柄之上，刷的按绷簧抽出了佩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挑起一道闪电般的寒芒，只听叱的一声轻响，几枚指甲已齐刷刷被斩落坠地。
　　甄珩啊的大叫一声，向后退去。不信的看手，本以为手指被斩去了，原来只是丢了指甲而已。他吃惊的望向我，我已利索的将佩刀掷进了狱卒肋下的刀鞘。
　　狱卒也吓了一大跳，还未惊叫出来，战事已平。他吃惊的看着我，我只从容整饬衣衫，含笑道：“狱卒大哥，投前带路吧。”
　　……
　　终于来到了甄远道的囚室前，借着墙壁上昏黄的灯光，我诧异的发现，数年不见，甄远道老了许多，面色消瘦憔悴，鬓发花白凌乱。他于昏灯下静静的盘膝坐着，直到我缓步走到栅栏前，也未曾抬头看我一眼。他和甄珩的囚室，彼此距离并不远。方才的对话，想必他也听到了。我默默站在栏杆前，并不知该说些什么。良久，还是甄远道先开口道：“走吧！”他吐了两个字，便挪动着身躯，面壁而坐了。
　　我一颗心空空的，有些好奇——“你不打算看我一眼么？”
　　“甄某没脸见你。皇上的圣旨，已然给了你该有的身份。去吧！……”甄远道的声音很空洞。
　　眼前那个背影佝偻的囚徒，就是自己的生身之父么？他在自己面前，从来都是居高临下的，仿佛一个出色的谋士，从容不迫，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然而如今，人算不如天算，他竟落到这般境地。此刻，他只是个普通的阶下囚徒。然而天意，要我做他的女儿么？为什么？！我一时百感交集，泪如雨下了——“甄远道，你曾答应过我，给我讲你和我娘的故事的——可你到现在都没有告诉我！！！”
　　甄远道浑身像挨了一鞭，剧烈颤了一下，“你，你故意来此羞辱我的是不是？”他的声音苍老嘶哑，艰涩颤抖。
　　“我羞辱你做什么？”我悲怆道，“我只是想知道，我娘怎么会喜欢你这样见利忘义的小人！你喜欢荣华富贵，我不怪你！可你别再喜欢我娘啊！你已经害的她家破人亡，你已经和元氏生下了儿女，你为何不连我娘一起也杀了，却还和她生下了我？！我娘的灵位不日要入住你甄家的祠堂，你真的有脸面对她吗？！”
　　我只顾悲怆的发泄，猛然间，甄远道双手扶住了墙，开始用头使劲的撞墙——“是我的错！一切罪孽都始于我的贪念。我没脸面对她，亦没脸面对你！你走！你走！……”
　　砰砰的撞墙的声音，震动了我的耳鼓，心房。我惊骇的捂住了嘴：“你，你这是做什么？……”
　　“我要你走！你走！……”甄远道的声音颤抖嘶哑，黯沉苍老，他依旧在不断的撞墙。我侧探身躯，吃惊的看到墙壁上已然渐染血色。我踉跄的退了出去，旋即转身一阵发足狂奔，跑出了牢房。
　　明亮刺眼的阳光里，我扶着监牢外的墙壁，有些干呕。回想方才的光景，甄远道竟是那样激动。原来多年来，他的良心一直也不好过。当年之事，如一道隐藏的暗疮，若无人揭破，他也不觉羞痛；但如今被我乍然揭破，他才羞痛难当！呵呵，他羞了痛了又如何，他伤害的人，再也能活转了。他会死么？方才受伤一定不轻。应该不会，可是，皇上会降他死罪么？死罪又如何，他与其如此煎熬，倒不如一死解脱。
　　想到此，我尽力不再想他，启程回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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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连十来日，与玄清逗留宫中。没有玄凌的允许，我们还不敢出宫。日子过得还算闲在，有时和玄清一起去寿康宫陪太后参禅礼佛，有时被皇后请到凤仪宫，陪皇后用膳，闲话家长。有时，也去仪元殿给玄凌请安。这让我有些左右为难，我自然是真心认玄凌为兄的。然他于我却还存了别样心思，我是心知肚明的。那天早上，与玄清并肩站在凝晖堂的门口，我踟蹰不前，玄清却大方的催我：“今日皇兄不用早朝，肯定在仪元殿想你呢，你快去给他请安吧。”
　　我莫名其妙的看了一眼玄清，不知他说真的假的。
　　玄清只微笑着向我眨眼——“春日正来，上林苑风景如画。皇兄日理万机，你要陪他在上林苑好好走走。”
　　我越发纳闷，斜眼瞄着玄清：“你不吃醋？”
　　“切！”玄清一副豪爽不屑之态，“你只管去，若你皇上哥哥还想纳你为妃，我这个做臣弟的，忍痛割爱了便是！”
　　“啊？！”我登时气的肚皮鼓鼓的，“你干脆把我当礼物，送给皇上吧！”
　　“有何不可？”玄清摊着手道，“自古以来，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裳。不过，说实话——你这件衣裳，实在不甚美观体面，我送了皇兄，他也未必喜欢……”玄清边说边向院外走，我气的愣愣的，但反应过来，要去扑他，他已虎步腾飞一般，跑出了院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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