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客

　　除了大理寺卿的后续动作外，这场叛乱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处理。

　　祁访枫起身，走向王宫深处的小院。她没让任何人跟随，而是独自走进了这座院子。院中种满了奇花异草，放眼望去只觉舒心又养眼，淡雅的香气隔绝了外界的血腥铁冷。她一推门进来，若木就看向她。

　　祁访枫开门见山道：“大魔花和我的联系被打断过，怎么回事？”这事去问那俩俘虏大妖太麻烦，倒不如直接问若木。

　　蝶妖盯了她一会儿，眼中的裂纹微微闪烁，半晌后说道：“哦，没事，她们钻了个空子。详细原理太复杂，不重要，你要是想知道我回头写给你。不过你估计没空看，总之我给你加固一下就行。”

　　“那就行。”祁访枫松了口气，毫不客气地开始在院子里转悠，“你这有什么好吃的？给我端上来。”

　　“……到底是谁说你活像个苦修士的，哪像了。”若木嘀嘀咕咕地抱怨。

　　那大抵是一些片面的流言。因为祁访枫面见外人时大多是在处理公事，为了方便干活，她不会穿那些华美的衣裳，吃食也十分随意，能快快吃饱就行。短发素衣，清汤寡水，瞧着就很淡泊名利。

　　其实不然。

　　没那么忙的时候，她充分享受了能享受的一切，乐于享受，并试图更加享受。

　　游玩娱乐时也会穿华彩辉煌的衣裳，让群臣换着花地写诗作赋夸她；入口的食物要精致美味，菜单列了长长一串；偶尔还去找王配谈谈恋爱，虽说谈得乱七八糟的，但好在对象配合。

　　但外人大多只见了她为工作力求省事的姿态，也就此认为她是个淡泊性子。

　　祁访枫就骂她：“我每天这么累，还不许我享受一下吗！”

　　点心很快摆了满桌，琳琅满目。祁访枫挑挑拣拣，把糖蒸酥酪端到自己面前，又捻了几块栗子糕和火茸酥饼。

　　“你说，我该选谁当继承者？”祁访枫问若木。

　　若木说：“我哪知道。”

　　祁访枫就又舀一勺酥酪吃。勺子敲在酥酪块上，银勺轻巧，酥酪嫩滑。她继续说：“我原想过海选，后来发现不现实。可从身边的孩子们里头选，我说实话，没一个够本事。”

　　“矮个子拔高，你说谁最合适？”祁访枫问道。

　　蝶妖看了她一眼，说道：“庸者谋事，智者谋局。立朝之才，存乎心术；治边之才，存乎形势。你要谋什么局，就立什么才。”

　　祁访枫沉默一阵，说道：“我知道了。”

　　走出小院，侍从们立刻围上来，祁访枫吩咐道：“送大魔花去前线，给岱王打打下手，立点功。”

　　她是有点太仁慈了，让谁都以为没了大魔花，她就控不住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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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静。

　　安宁而平静。

　　朝臣们奏过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全都安静下来，大殿上只剩弥漫的熏香。抽动鼻头嗅一嗅，浓淡不均，自然也嗅出来它的不安静。

　　可这同朝臣们有什么关系呢？熏香沾着衣裳，飘飘然，拂袖而去，气味再庄重，风一吹抖一抖也就散了。

　　皇帝闭着眼，似乎睡着了。她像一条无声的巨龙，盘在王座上。

　　“资军一事，众卿家有何安排？”巨龙开口了。

　　首先依旧是安静，而后，第一个氏族子出列跪下，恭敬道：“大将军骁勇善战，钟家愿助之。”

　　大将军姓钟，天子旧臣，还有个弟弟在宫里当王配。钟家绑死了天君，自家人出钱帮自家人，中规中矩。

　　天君笑着褒奖几句，殿中的香气似乎淡了些。

　　很快，就在钟家子归位后，第二个氏族子出列了。她同样跪下来，崇敬地开口：“童家愿助乔修文乔将军一臂之力！”

　　紧接着，第三个、第四个……一个接一个。氏族们各自选定了一支“股票”，等着看它们在战场上的表现，决定要不要追加投资，以便战后论功行赏。

　　在一声声越发热情的“竞拍”中，巨龙缓缓支起身子，游下王座，她张开双臂，肩挑日月的袍服繁复威严，慷慨激昂道：“有诸位卿家，何愁天下不定？”

　　卿家们也笑，也慷慨激昂，各个都满面红光地吹吹捧捧，就没有一句不好听的。

　　议事结束自然要下朝，礼官唱和后，不仇琬先行离开，百官跪伏在地，再鱼贯而出。宫门口，有人低声说：“听说，北边那位稳住了，两个大妖都没回来。”

　　“稳得住是本分，稳多久才是本事。”同伴目视前方，嘴上说着，“两位大妖都没回来，北边不也在为残局焦头烂额吗？都不好说，都不急。”

　　那人将声音压得更低，嗤笑道：“咱们的陛下还有没有不着急的资本，可更不好说。”她说完就快步往前走去，同另一位官员交谈起来，很快，两个人都满面春风，笑容灿烂。

　　落后一步的官员微微摇头，并不多说。

　　无尽泽遇袭，旭华储粮受损，陛下就把主意打到了氏族身上。她要她们效仿旧规，出钱出力，却依旧牢牢把控军队。巨龙如果真的虚弱了，它又怎么能镇得住军队？无非是敲打罢了，可惜啊，年轻人耐不住性子。

　　不出两个月，巨龙就张嘴要吃人了。

　　当日，官员站在队列中，斜眼看着被指控通敌、面色惶惶的小年轻，并不出声帮她，很快就收回眼神，闲云野鹤般平静地站在原地。

　　北边的王上手段冷酷，她们的陛下又几时是位好相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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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只白鹤立在水池中，不一会就翩翩飞去。

　　年幼的孩童追着它跑，一身华服并一顶沉重的珠玉冠拖累了她的速度，只能眼睁睁看着白鹤飞去。

　　幼童嘴角一撇，立刻哭了起来，叫身后急忙跟来的奴婢们手忙脚乱，七手八脚地哄个不停依旧不见效。

　　“这是怎么了？”一个虚弱温和的声音响起。

　　奴婢道：“见过太子殿下！三皇子刚刚追着白鹤，鹤飞走了，她就哭得厉害。这白鹤是郡王养着的，奴婢们也不好强行把它抓下来……”奴婢一脸为难。

　　不仇琏说：“不怪你们，都退下吧。”少年蹲下来，冲幼童招招手：“小妹，过来，姐姐在这呢。”

　　不仇瑰脸上挂着泪，颠颠地扑到她怀里，委屈道：“鹤，飞了！”

　　不仇琉温和道：“小妹很喜欢白鹤吗？”

　　不仇瑰说：“白鹤漂亮，陪我玩。”

　　少年叹了口气，她把幼童抱起来，举得高高的，很快哄得小孩忘了白鹤。周围的仆从立刻紧张起来：“殿下，您大病未愈……”

　　不仇琏眼神一黯，无奈地将妹妹交给鸢仆。

　　“你倒是友爱姊妹，连身体都不顾了。”

　　“……见过母皇，儿臣有失远迎，请您恕罪。”

　　不仇琬冷哼一声：“起来吧！陪朕走两步。”不仇琏站到她身边，两人在花园中闲逛。

　　不仇琏问：“母皇还在为战事忧心吗？”

　　“是啊。望青人太难缠了。”仇琬晦气道，“我就没见过这么能折腾的摄政王，私通魔族这么大的事都让她压下来了。”

　　不仅压下来，还明晃晃地把大魔花送到前线。

　　原本压了望青岱王一头的中部战线立刻损失惨重，大批军士一上战场就失去了战斗力，被魔气异化成怪物。原本这样的局面对望青人来说也要命，因为魔化兽的杀伤力比士兵要大得多，可偏偏异化士兵的存在本身就能吞噬魔物。

　　它吞噬得越多，自身力量就越强。要不是吞噬魔物也要时间，中线要不了多久就得全军覆没。

　　不仇琬在联合望青旧氏族发动政变前想过很多可能。或许望青国主会就此落败甚至殒命，整个国度陷入内乱，或许她会靠血腥手段压下所有异动，然后疲于应对一波接一波的反对浪潮。又或许她的手腕足以应对危机。

　　但她唯独没料到魔花也能被保下来。

　　祁访枫先是抓了一大批贪官，再把她们由“魔花”找到的罪证公示，紧接着让前线传来捷报，检举加战功，民间的舆情瞬间逆转了大半。剩下的小问题即使让人头疼，以她展现出来的手段也不是解决不了的事。

　　事到如今，她不仅安然无恙地度过了危机，还算是因祸得福，大魔花被摆在明面上了。

　　各处都盘着魔花的藤蔓，旭华再想渗透就难了。

　　而民间也陆陆续续开始有了靠魔花告官诉冤的人，祁访枫再按照她以往的处事方式处理几桩冤案，民望不减反增，各地都开始涌现歌功颂德的文章，传奇探案故事更是数不胜数，只把这位妖族半主往圣人上推。

　　后方的稳定意味着前线的坚固，旭华三条战线面临的压力瞬间大了不少。

　　“倒是我小看她了。”不仇琬说，“还是说……”她说着，突然问左右：“裘罗战后，她给阵亡士兵跳过招魂舞是不是？”

　　侍从说道：“是。”

　　不仇琬说：“倒真是个灵巧手段。”

　　她思索一番，心下有了决定，转头对不仇琏说：“朕还有事，你自己逛着吧。”

　　众人恭送皇帝，不仇琏起身时却忽地咳出一口血。有侍从急忙去喊御医，又有人急忙要去禀报又被她拦下：“不必了，母皇政事繁忙，我这点毛病不好叨扰她。”

　　不仇琏被扶着坐下，望着满池枯荷出神。她突然问：“几个皇妹去哪了？”

　　侍从小心道：“二皇子还在读书，三皇子和四皇子近期都病了，由宫女们照看着，并不出门。五皇子刚离开，看方向是往王配那去了。”

　　不仇琏说：“王配似乎偏爱小妹。钟家已经选好了吗？”

　　侍从立刻跪下来，连声说：“奴婢不敢妄议国事！”

　　算不上妄议。

　　不仇琏对钟家的站队并不恼怒，只是奇怪。比起前头几个妹妹，不仇瑰还太小，看不出什么天资，就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娃娃。

　　自己这个太子前些年受了伤，身体一直不太好，即使母皇一直让人精心替她调养。可就不仇琏自己来说，她能感觉到，死差不多也就是这两年的事了。

　　皇帝需要太子，国家需要继承人。不仇琏只遗憾于自己无法再为母亲分忧，对于即将接替她的妹妹们也是尽力培养。不独她想从她们之中挑出下一任太子，朝臣们也暗中观察着想下注。

　　钟家似乎选定了尚且年幼的五妹。难说有没有些别的心思在里头。

　　不仇琏越想越是皱眉，猛地咳嗽两声，吐出一大口鲜血，瞬间晕了过去。

　　宫中瞬间乱作一团。

　　宸仪殿内，钟氏正耐心地教不仇瑰写字。小孩子骨头软，手也小，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的，钟氏却不吝啬夸奖：“殿下是极聪慧的，这字已有了神，多长几岁，形一稳，就是一手好字了。”

　　不仇瑰听得高兴，在纸上兴奋地划来划去。她写几个字又失了兴趣，索性乱涂乱画起来，画得一脸墨渍，手上玩腻了就挣扎着要下地。

　　仆役们紧跟着小皇子，钟氏身旁的仆从便伸手整理起那些练字的纸张，这仆从长得极美，面如冠玉，乌发靓丽。

　　被调到王配身边侍候的白玉俾轻声说：“殿下待小皇子是极好的，陛下见了定然也心中宽慰。”

　　“只是近来宫中多了新人……”

　　他还没说完，钟氏就语气平淡地制止了他：“白玉，本宫告诉过你，不要去管。”

　　“可是……！”白玉俾咬了咬牙，心有不甘。

　　他也是受宠过的，盛宠一时，却不知道哪触怒了陛下，被赶去冷宫，好不容易拜了王配的门路出来，却也只能当个侍候人的，白玉俾怎么也不甘心。他撺掇着王配去争宠，王配越是在陛下面前露脸，他这个随侍的宫人也更有机会出头。

　　可王配就像个泥糊的木头像，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问三不知，再问不言语。新人都耀武扬威到跟前来了，他还端坐在那教小孩写写画画！

　　陛下的子嗣多了去，除了太子哪个也看不出偏宠。就算是太子薨逝，宫中四位亲子，连上两位郡王所出，他怎么就敢确信五皇子就是继承人？！

　　白玉俾还要再劝，钟氏瞥了他一眼，玉面美人就没声了。

　　“陛下宠爱谁，就是谁的荣誉，也是陛下的意愿。”钟氏说，“本宫多关照五皇子一些，也不过是因为她年幼。假以时日皇子们都出宫开府安家，她们也不会记本宫一个王配如何。太子殿下春秋鼎盛，轮不到你我议论。即使她病重，国事如何，也只由陛下一人。”

　　庭院中，阳光正好，幼童追着五彩的鸟儿嬉戏。

　　那只羽翼丰满，五彩斑斓的鸟儿叫着：“飞！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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