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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鸣而死
泄洪道附近铺着一些茅草,带着潮味,崔嘉淑按住焦伯的肩膀,示意他别出声。
泄洪道的水声从洞口漫进来,混着远处货栈的火光。
水道不宽,刚好能依次容下六个人,他们缩在里面,看见赵哨长的靴子就在洞口蹭了过去。
“头儿,这破渠能藏人?”一个兵卒嘟囔道。
“卢公子的话能错?”赵哨长的声音带着酒气,“给我搜!搜出来重重有赏!”
火把的光从洞口晃过,崔嘉淑闻见赵哨长身上淡淡的酒气,心里踏实了一半,喝多了的人,搜不仔细。
果然,巡逻队敲敲打打了半个时辰,骂骂咧咧地走了。
他们从溶洞里出来,焦伯抹着汗道:“多亏了卢公子…”
崔嘉淑没应声,她岔开话题,“我们撤吧。”
同一时辰京城
正在京兆府大牢中的张远是被冻醒的。
石壁渗着潮气,把囚服洇得发沉,贴在背上像块冰。
他睁开眼,看见墙缝里漏进一缕晨光,斜斜地落在地上。
快入秋了,这日子到了冬天会更难捱。
“哐当”一声,狱卒把木碗掼在地上。
“吃饭了,还愣着?”狱卒踹了踹牢门,铁条撞得“嗡嗡”响,“你这案子没救了,趁早招了吧,还能少吃点苦头。”
碗里的糙米掺着沙子,张远没去拿,他蜷起腿,用带着镣铐的手抹了把脸,指尖触到下巴上的胡茬,扎得生疼。
他挪到墙根,用食指在潮湿的石壁上慢慢划了起来。
“丧礼,与其哀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哀有余也。”
“丧礼,与其哀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哀有余也。”
……
指尖很快就被磨得发红,渗出血珠,混着石壁上的潮气,晕开一小片暗红。
“还写?牢里的石头能当证物?”狱卒在外面嗤笑道,“还盼着有人来救你?刘默那小子明日就要指证你了,你就等着秋后问斩吧。”
张远猛地抬头,眼里的光像淬了火:“你说什么?”
“说什么?”狱卒把碗往地上一掼,“满京城都传遍了,刘默收了好处,要亲手送你上路!”
张远的手僵在半空。他想起刘默少年时候,怯生生地站在国子监门口,手里攥着本卷了边的《诗经》,说“先生,我想读书”。
他当时摸了摸那孩子的头,说“读吧,读书能明是非”。
难道这孩子,真的要为了好处,昧了是非不成?
他低下头,忽然笑了泪。
亡妻临终前说“你教学生,要教他们挺直腰杆”。现在看来,他恐怕是没教好。
可他不怪刘默。这世道,压得腰杆太沉,不是谁都能挺住的。
他拾起一根地上的稻草,蘸着指尖的血,在石壁上又添了一行字。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
刘默坐在门槛上,手里攥着一张“证词”。
“张远与反贼私通,某年某月某日,我亲眼所见…”
墨迹黑沉沉的,像块烙铁,烫得他手心发疼。这是卢府的幕僚昨天送来的,说“明日三司会审,你照着念,你娘就能回家”。
他抬头望了望卢府的方向,朱门高墙,像头吞人的巨兽。
三天前,母亲被卢府的人“请”去“养病”,回来的人说“老夫人挺好的,就是有点头晕”。
可他知道,那是谎话,他母亲一辈子硬朗,一个寡妇能硬生生将他拉扯成举人,哪会平白无故地头晕?
可现在,对的换不来母亲平安,错的却能。
“默儿,在家吗?”
刘默回头,是张远先生的老仆福伯,手里捧着个布包,眼眶红红的。
“先生在牢里…”福伯抹了把泪,“我去送衣服,狱卒说先生在墙上划字,手指都磨破了。”
刘默的心猛地一揪。他接过布包,里面是件洗得发白的长衫,袖口甚至已经磨出了洞,是先生平日里穿的。
“福伯,”他声音发哑,“先生…他还好吗?”
“好啥呀。”福伯叹了口气,“先生说,他没做过的事,死也不认。还说,让你别学他犟,该低头时低头……”
福伯鼻子一酸,眼泪没忍住掉下来:“默儿,你得信先生啊。他没做过那事,绝没做过!”
福伯哭道:“可他哪是犟啊,他是冤啊!七月初十那天,他给夫人上坟,回来时孝衣上全是泥,我亲眼都看见了!”
福伯似乎只是为说这一句话来,刘默把福伯送来的长衫叠好,放在桌上。
月光从窗棂钻进来,照在长衫上,能看见布料上细密的针脚,是张夫人在世时给先生缝的。
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是邻居王嫂子。
王嫂子并不姓王,她在云来和姐妹有一间做点心的铺面,生意很好。
邻居王大哥在战场上断了一只脚,平日里只能打零工勉强养活自己,太子开了白糖厂,用上了流水线,不需要走来走去也能做活,王大哥在厂子里很快混上一个小领导的职位。
卖点心总要用上糖,一来二去,两人很快就看对了眼。
两人均是无父无母,某一日改换了户籍,就算是成亲了。
王嫂子端着碗热粥进来,放在桌上:“默儿,还没吃吧?我听老王说,你一天没出门了。”
刘默没动。
王嫂子把粥碗往刘默面前推了推,瓷碗沿的热气熏得她鬓角的碎发微微发颤。“默儿,嫂子知道你难。”她声音放得很柔,像巷口老槐树的影子,轻轻落在刘默肩上,“卢府那朱门高得能压死人,你娘在他们手里,换谁都得慌。”
“可慌归慌,有些路不能走。”王嫂子拿起桌上的长衫,指尖抚过磨破的袖口,“你先生穿这样的衣服,教你们明是非,不是让你们遇着事就把这三个字吞进肚子里。”
“你王大哥先前在战场上断了脚,回来连街坊都有人笑他废人。后来太子开了白糖厂,他去流水线上看机器,有人偷偷跟他说多记点废料,咱们能偷偷卖。你猜他咋说?”
“他说:我断了脚,可不能断了良心。”王嫂子的声音轻下来,“现在他管着库房,厂里上下谁不敬重他?不是因为他多有能耐,是因为他坐得端。”
她把长衫叠好,放回桌上,“你先生在牢里用手划墙,血珠子滴在石头上,图啥?不就图个没做过的事,死也不认吗?”
刘默的肩膀开始颤抖,像被风卷着的叶子。
“你娘拉扯你成举人,不容易。”王嫂子拿起勺子,舀了点粥递到他嘴边,“可她教你读圣贤书,不是让你用圣贤的字去换她平安。真要是说了瞎话,你娘就算回来了,夜里想起这事,能睡得踏实?”
“嫂子知道你怕。”王嫂子把粥碗塞回他手里,“可这世上,怕着怕着,脊梁骨就弯了。不是让你逞能,是让你知道,有些东西比命金贵。”
刘默抬起头,眼里的泪终于掉下来,砸在粥碗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明日去公堂,别怕。”王嫂子拍了拍他的背,“卫大人是个清官,老祭酒守着证据呢,还有那么多国子监的学生等着为你先生喊冤。天塌不了。”
刘默攥紧了粥碗,瓷边硌得手心生疼,可心里那团拧了三天的疙瘩,忽然松了。他抹了把脸,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嫂子,我知道了。”
王嫂子看着他眼里重新亮起来的光,笑着把剩下的粥往他面前推了推:“快吃吧,明日天亮,还得有力气说话呢。”
卫府书房
卫垣的指尖捻着半块墨锭,在灯下转了个圈。
墨锭边缘磨得光滑,断面能看见细密的纹路,像撒了把碎桐油。
他把墨锭放在案上,旁边摊着张拓片,是张远批注《春秋》的笔迹,墨迹发暗黄,跟墨锭断面的颜色一模一样。
“大人,”长史捧着本账册进来,额头还带着汗,“户部查了,卢府去年冬天确实采买了二十锭江南贡墨,账册上盖着朱印,错不了。”
卫垣拿起账册,翻到“江南贡墨二十锭”那页,他回忆起那封“密信”,墨迹黑亮。
人没法想象自己没见过的事物,恐怕卢玉成派出模仿笔迹的人,压根没想到还有人会在墨里掺入桐油。
“卢玉成倒是会算计。”卫垣把账册推给长史,“张远守孝期间,俸禄减半,连粗米都快吃不起了,哪用得起贡墨?这密信,果然是他让人仿的。”
长史:“老祭酒让人送了信,说国子监的《月考勤绩》册他锁在先帝御赐的樟木箱里了,谁也拿不走。还说,七月初十那天,他亲眼见张远在国子监校勘《左传》,错不了。”
卫垣点点头。崔子骞教了四十年书,认死理,他说的亲眼见,比什么证词都真。“备份帖子,请老祭酒明日去大理寺,就说三司会审,缺个证人。”
“再派两个得力的人,去刘默家附近守着。卢玉成狗急了,说不定会对他动手。”
长史应了声“是”,脚步匆匆地退了出去。
书房里只剩卫垣一人,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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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出自北宋名臣范仲淹的《灵乌赋》,原指灵乌(乌鸦)不因可能招致灾祸而沉默,宁可鸣叫警示他人,即使因此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