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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湮灭
盛如天是这年年初刚入的太医院,他年轻、有才学,是太医院元老陈仲徽的关门弟子。
早年盛如天在南嘉行医时,被南嘉百姓誉为“妙医圣手”,专治各种疑难杂症。他被请入太医院时,也曾踌躇满志,自以为自己即将一步登天。
可如今一年还没过去,新帝的命就快要折在盛如天的手中了。
在过去,他治愈了不少得了这般脓疮的幼子,几乎从未失手。但不知为何,这原本身体尚佳的小皇帝一天较一天孱弱。
盛如天如履薄冰,他生怕自己稍有不慎,脑袋就要连着乌纱帽一起砸在地上。
“所以,盛太医到底有没有把握?”姜忠恩坐在新帝床边,沉声质问道。
盛如天长跪不起:“这……这臣也不知,过去臣只需稍稍用药,便能挽救孩童性命,可是,或许是因为陛下质弱,也或许……”
“也或许是你无能!”姜忠恩猛地一拍桌子。
躺在床上的小皇帝似是受了惊吓,他蜷缩在一团,低声闷咳起来。
“陛下,陛下?”几个照料皇帝起居的婆婆急忙一拥上前,又是拍背,又是倒水。
“臣,臣属实不知陛下的病怎么会越来越严重,臣只是……”盛如天带着哭腔喊道,“臣真的尽力了。”
“下去吧。”姜忠恩疲惫地摆了摆手。
陈燮上前架起盛如天,拖着人往外走。谁知刚走到门下,便撞上了低着头进屋的孟沧。
“陈都尉,盛太医。”孟沧拱手道。
“你怎么来了?”陈燮看着他皱起了眉。
“是我让他来的。”海顺的声音从内殿中传来,“羽林卫轮岗调班,探琅里要抽新的人入宫,我差孟内侍来送名册。”
“抽新的人入宫?”陈燮松开了盛如天,奇怪道,“这是何时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海顺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他笑得谦和:“陈都尉每日忙前忙后,自然不操心这些小事,轮班一事是姜先生定的,说是现在陛下病着,宫里还是得多备点人,以免出什么乱子。”
陈燮轻蔑地哼了一声,随后拎起盛如天,挤开孟沧,钻出了软帘。
孟沧回头,看着陈燮的背影,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他知道,自从新皇登基以来,姜忠恩手下养的两批人一直不对付。当初把自己派去探琅,陈燮就颇有微词。他一贯看不起阉人一党,可姜忠恩又格外重视海顺。两相摩擦,冲突一时。
而抽选新的羽林卫入宫,便是茅林越过陈燮,求海顺帮忙,暗示姜忠恩做出的决定。
海顺并不相信孟沧,但在探琅武坊中,孟沧作为内侍省里唯一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挑选精兵强将的活儿自然便落到了他的身上。
至于该挑什么样的人,选什么样的羽林卫入宫,孟沧早已一清二楚。
他算着日子,在短短三周内,把上下打点妥当,随后,便坐上羽林卫入宫的车驾,进了京梁金宫。
这日秋雨刚停,晚风萧瑟得厉害,吹得御花园中枝叶零落、寒潭泛波。
陈燮守在后宫偏门下,一张脸被冻得通红,他搓了搓手,呼出一口湿冷的寒气。
“都尉,”一亲信小兵钻进了角门,“我们抓到人了,果真如您所料,那人就是要往南边去的奸细。”
陈燮鼻孔出气,冷冷一笑:“审了吗?”
“还没,小的不敢随意审,留着都尉您去瞧瞧呢。”那小兵答道。
“不必了,你直接带着人去前面等我,我先禀明姜先生,待他定夺。”陈燮吩咐道。
此时,姜忠恩正守在飞霜殿外。半个时辰前,小皇帝差点闭气,盛如天被迫请来了自己的师傅陈仲徽,两人又是施针又是灌药,这才勉强救下了小皇帝一条命。
姜忠恩气得抬手送了盛如天两个巴掌,随后又派人请来了蒋守承。据说,蒋守承已办妥当了他安排的事。
而陈燮上殿禀报时,正巧赶上了蒋守承离宫。
当了宰执的蒋守承比过去苍老了不少,他佝偻着脊背,抬眼叫住了步履匆匆的陈燮:“陈都尉最好还是不要进去,现在大殿里面难闻得很,到处都是一股子草药味儿。”
陈燮的身后跟着两个羽林卫,他们拖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年轻男人,手里还拿着一封密信。
“急事。”陈燮答道。
蒋守承笑了两声,摇了摇头,兀自走下大殿。
陈燮一挥手,命手下把半死不活的人抬进飞霜殿。
“姜先生,”陈燮振声道,“属下抓到了一个南边来的细作!”
姜忠恩坐在矮几前,静静地望着矮几上的那一缸荷叶莲花水。昨夜宫女刚添完鱼食,眼下缸中的锦鲤游得正。
“细作?”姜忠恩面色阴鸷,他推开荷花缸,拄着拐杖站起身,“还是南边来的?”
“没错,”陈燮一脚踹在了那人的背上,“今早金吾卫巡城,发现有人在西市纵火,属下的亲兵前去探查,竟发现纵火之人是为掩盖行踪所为。属下顺藤摸瓜,抓到了此人。”
姜忠恩细细打量起这人:“是孟黎派你来的?”
“不,不是!”这细作嘴硬道。
“不是?”姜忠恩哼笑,“在南边,现在除了孟黎,还有谁能把手伸到京梁里来?”
那细作紧咬牙关,低着头一言不发。
“姜先生,属下在他的身上找到了一封信。”陈燮展开密函,说道,“信中只有一句话,姜先生您看。”
恰好此时,海顺上殿添茶,他领着刚刚入宫的孟沧,为姜忠恩端来了茶水。
“子时三刻,闻哨动手。”姜忠恩念道。
“说吧,你们要怎么动手?”陈燮质问道。
“我不知道!”那人依旧不肯说。
姜忠恩不想再与这细作耗下去了,他不耐烦道:“拖去后面,用老法子,若是实在不想说,也不必留他的性命。”
“是。”陈燮揪起那人的衣领,粗暴蛮横地把人拽到了后殿。
此时,帷幔那头的小皇帝刚刚醒来,他神志不清,哭着要找自己的母亲。
飞霜殿中的内侍和宫女们早已习惯了这样凄厉的哭喊,他们神色如常,各司其职。只有那些才进宫不足一天的羽林卫面面相觑,他们不安地望向里殿,被小皇帝声嘶力竭的喊叫声刺激得头皮发麻。
孟沧在给香炉扫完香灰后,本不想在殿中久留,可就在他即将离开时,后殿中的鞭笞声戛然而止。紧接着,陈燮走了出来。
他沉着脸,指了指孟沧:“你,现在去把茅林找来,赶紧的,不许磨蹭!”
孟沧哆嗦了一下,但他随即笑着应道:“是,是,小奴这就去办。”
傍晚时分,彻骨透凉的深秋寒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粘腻的潮气钻进湿冷的大殿中,勉强冲散了一丝浓重的血腥味。
茅林跟在孟沧的身后,神色平静。他被雨浇湿了衣衫,还嗅到了隐隐传出的腥气,但他依旧低着头向前走着。
“你出去。”陈燮对孟沧道。
“不用,你是海顺的人,可以留下听着。”姜忠恩说道。
他坐在主位上,那虽不是龙椅,但放在往日,那也是只有皇帝才会落座的地方。可眼下皇帝不在,朝中众臣不在,在的只有他姜忠恩的亲信、属下、义子。
“知道为什么唤你来吗?”姜忠恩语气平平,脸上不见怒意。
茅林抬起头,脸上挂着淡然的笑容:“义父,我兄长可还活着?”
姜忠恩抿着双唇,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茅林,”陈燮缓步上前,“邵绮良是不是被孟黎捏在了手里?”
茅林轻轻一笑:“义父,我也被你捏在手里。”
姜忠恩沉重地叹了口气,他丢出那纸染血的密函:“子时三刻,是哪一天子时?”
“我不知道。”茅林回答道。
“不知道?”姜忠恩注视着他,“你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会把人引进探琅?”
茅林笑得坦然:“看来义父已经了如指掌了。”
“茅林,”姜忠恩掩不住失望的神情,“我一直把你当做我的亲生儿子。”
“亲生儿子?”茅林眉梢一扬,“没有哪个父亲会拿自己的亲生儿子做筹码,也没有哪个父亲会拿自己的亲生儿子做诱饵。”
“住口!”姜忠恩气急喊道。
“义父!”茅林红了双眼,“你以为你真的戳破了我们的计谋吗?你错了,你多的是不知道的,你多的是无法应对的!你不想知道小皇帝的病为什么迟迟不好吗?你不想知道……”
噗嗤一声,茅林的话卡在了喉头,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那里正插着一把血淋淋的长剑。
“公主仁心慈爱,放你一马,不代表我们也会放你一马。”一身披甲胄,面带金盔的羽林卫低声说道。
姜忠恩浑身一颤,他霍然起身,震惊道:“你,你……”
“我,不,是我们,”那执剑的羽林卫缓缓摘下金盔,“我们梅花印是来为顺王殿下报仇的。”
“什,什么?”姜忠恩腿一软,跌在了大殿上。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姜忠恩一直自诩算尽天机,但却不曾想自己也会成为黄雀口中食。
在抓到细作,尽心审问后,他即刻遣散了所有新来的羽林卫,他在探琅布防,抽调京畿大营在宫中巡视,甚至还将孟沧、这个与南疆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人锁在了眼皮底下。但没想到的是,有人先了他一步。
孟沧挑选入宫的羽林卫没有丝毫问题,他们都是姜忠恩养的精兵,可惜,因为有了那一纸空凭,无论如何解释,姜忠恩都当机立断遣人将探琅中的其余部众调入宫防,用以替换。可是,他并不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圈套。
被陈燮抓住的细作、泄露的密函,都只是为了将一切矛头指向茅林,而在背后操弄的人正是那位据说已经疯癫的李司南。
在孟黎与茅林见面的第二天,她便写信送与北边,随即,李司南便派梅花印混入探琅。
至于孟沧,他等候的从来都不是灵雀先遣兵,而是神出鬼没的梅花印。
眼下,孟沧被暗线云桩假扮的羽林卫护在了身后,他心跳如鼓,呼吸急促。
姜忠恩一眼便看到了他:“是你,到底还是你!”
“不,”孟沧连连后退,“不,不是我,是你命数已尽。”
他话音刚落,后殿便突然传来猛火灼烧的气味。陈燮大惊失色,他推开风屏,只见一股无名火从香炉中窜出,火油势强,直冲屋梁。
而香炉中的火油,正是白天时,孟沧当着众人的面,光明正大倒进去的。只是那时,没有人注意。
“姜先生,快走,快护送陛下离开!”陈燮高声命令道。
孟沧在退出殿外的前一刻,低声道:“来不及了。”
高耸、威严、富丽堂皇的飞霜殿在烈火炎炎下轰然倒塌,火舌探向四方,如九重狱的厉鬼一般,要将整座金宫吞入火海。
硝烟滚滚,在京梁城之上,在无边的暗暗长空之下,弥漫、消散。
没有人注意到,在西江的那头,有一列大军登上了渡船。烟火哨骤然升起,唤醒了城中蛰伏的暗线和南方蓄势待发的大军。
李司南披着黑甲,登上了高船船头,她抬手轻轻一挥,下令道:“进攻。”
骁虎大军的战鼓响起,合着灵雀的锐利哨声,在京梁城下振声齐鸣。可惜,烈火中覆灭的金宫中人听不到了。
蒋守承立在正德门下,他焦灼地等候着北境铁骑的到来。当火焰燃起,鼓声响起时,蒋守承终于舒了一口气。
他看着城门沉沉落下,望见了护城河那端的李司南。
“宰执,好久不见。”大军奔腾而过,李司南勒马停住,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蒋守承,勾起了嘴角。
蒋守承闭了闭双眼,从怀里抽出了一个书卷:“这是这几年来,朝廷诸官与弥丘人在南疆的阿芙萝活动、交易、商贾、外贸,王默祎等人被治罪之后,这些名录落到了乾阳公手中,乾阳公病退前,又把它交给了我,我一直妥善保存着。”
“多谢宰执了。”李司南接过书卷,随手递给了苏戎,“有了这个,我今夜就可以下令孟水处的长鹰军进攻弥丘余孽,逐个击破你们过去那坚若堡垒的联防,清扫南疆,把那帮贼寇挡在海崖之外。”
“殿下,”蒋守承一躬到地,“臣多谢殿下不杀之恩了。”
“不必谢我,要谢就谢你自己狡兔三窟,当初不光把宝压在淳武太子身上,还在穆王那里也留了一手。”李司南笑道。
蒋守承冷汗涔涔,他扑通一声跪在了李司南的马下:“臣不求其他,唯求殿下留小女一条性命!”
“蒋太后无辜,我不会杀她,但是,”李司南一顿,“但是,南疆、东海、北境数以千计的黎民百姓、因阿芙萝贸易流离失所的穷苦之人、为大俞死在深山和海崖的将士,以及孟莘鸣将军、邹玄将军都不会原谅你。”
“我,我知道……”蒋守承笑道,“所以,殿下,我做了最后一件事。”
金宫大火已然蔓延开来,刺目的大火愈烧愈旺,轰的一声,栖凤楼在烈焰中坍如衰朽,金顶凤凰随之湮灭。
“姜忠恩要我城中挨家挨户寻找与新帝年龄相仿的幼童,我便趁此机会,劝走了数千家住在内城的百姓,我知道,火一旦烧起来,就很难再灭了。”蒋守承道,“若是殿下在此,或许也会这么做。”
李司南没有答话,只解下了云靳刀,抛到了蒋守承的手中。
蒋守承看着刀,释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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