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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7 章
冲天大火,烧了整整七天七夜。
烈焰疯狂地舔舐着山谷中的一切污秽与罪恶。浓密的黑烟遮天蔽日,即使远在数十里外也能望见那仿佛连接天地的巨大烟柱,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和某种难以形容的、仿佛邪祟被彻底焚尽的腥臭。
谷内不时传来建筑坍塌的轰响和残余邪阵被引爆的零星闷响。待到第七日黄昏,火势才渐渐衰弱下去,只余下大片大片的焦土和仍在冒着青烟的断壁残垣,如同一个巨大而丑陋的伤疤,烙印在大地之上。
这七日,对于苏泽兰而言,是另一种形式的煎熬与救赎。
他没有片刻停歇,如同自虐般将自己彻底投入到了无休无止的善后与救治工作之中。他几乎寸步不离伤兵营,日夜不休地跟在苏衍师傅身边,处理着仿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伤员。
他清瘦的身影穿梭在充斥着血腥味、药草味和痛苦呻吟的营帐之间,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吓人,嘴唇因缺水而干裂起皮。他的动作依旧精准、高效,清洗伤口、缝合、上药、包扎、煎煮汤药、记录脉案……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冷静得近乎机械。
但他偶尔会走神,端着药碗的手会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有时在给伤员换药时,看到某些狰狞的伤口或闻到浓重的血腥气,他的呼吸会骤然急促,眼神会瞬间失焦,仿佛被拖入某个可怕的回忆旋涡,需要极力克制才能稳住心神,强迫自己继续手上的动作。他用这种近乎极限的劳碌,疯狂地压榨着自己的每一分精力,不给大脑任何空闲去回想那洞穴深处血腥的一幕,去触碰那几乎将他撕裂的恐惧和疯狂。
苏衍师傅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忧心忡忡。他几次三番想让苏泽兰去休息,甚至强行夺下他手中的药杵,呵斥他不要命了。但苏泽兰总是固执地摇头,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地说:“师傅,我不累,还能做。”他的眼神里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坚持,仿佛一旦停下来,某种东西就会彻底崩溃。
直到第七日,大规模的清理和救治工作基本告一段落,重伤员的情况也稳定下来。苏衍看着苏泽兰那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要昏厥过去却仍强撑着要去整理药材的身影,终于再也忍不住了。
他长叹一口气,对身边帮忙的顾凛昭低声吩咐道:“去,把盛暄给我叫来。不能再由着他这么折腾自己了!”
顾凛昭很快找到了正在协助清点战利品和俘虏的盛暄。盛暄一听是苏衍师傅急着找自己,心中立刻咯噔一下,扔下手头的事务就火急火燎地赶了过去。
一进伤兵营,盛暄就看到苏泽兰正背对着他,蹲在地上分拣药材。那背影单薄得令人心惊,肩膀微微垮着,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脆弱。
苏衍师傅对着盛暄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语气沉重:“你看看他!再这么下去,铁打的身子也熬垮了!邪气侵体,心神耗损过度,外加旧伤未愈……他这是在透支自己!你赶紧想办法,把他弄回将军府去!必须让他彻底休息,否则后患无穷!”
盛暄的心瞬间揪紧了。他何尝不担心?这七天他忙得脚不沾地,但只要稍有闲暇,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寻找苏泽兰的身影,每次看到他那副拼命的样子,心里就像被针扎一样难受。他知道苏泽兰在用工作麻痹自己,可他更怕苏泽兰把自己彻底累垮。
他深吸一口气,大步走到苏泽兰身后,声音放得极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苏泽兰。”
苏泽兰动作一顿,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道:“还有几味药没分完……”
盛暄直接伸手,不容分说地握住他冰冷的手腕,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打断他的话:“这里的工作差不多了,苏先生能应付。你该回去了。”
苏泽兰下意识地想挣脱,眉头蹙起:“我没事……”
“这是军令!”盛暄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带着罕见的严厉,但眼底深处却满是心疼和焦虑,“你现在状态很差,需要立刻回府休养!这是为你好,也是为大局考虑!难道要等累倒在这里,让苏衍师傅和所有人都为你担心吗?!”
苏泽兰被盛暄突如其来的强硬震了一下,抬起眼,对上盛暄那双写满了担忧、焦灼和不容拒绝的眼睛。他又看了看一旁苏衍师傅那同样不赞成的、忧心忡忡的目光。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让他身形晃了一下,脸色瞬间更加苍白。
盛暄立刻稳稳扶住他,语气放缓,却更加坚定:“听话,回去。好好睡一觉。这里……真的不需要你了。”
最后那句话,盛暄说得有些艰难,但他知道,这是能让苏泽兰放下执念的唯一方式。
苏泽兰沉默了。他垂下眼睫,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长时间的紧绷和透支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几乎将他淹没。他确实……快到极限了。
良久,他终于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好。”
盛暄如释重负,立刻对苏衍师傅点了点头,然后半扶半抱着几乎将全身重量都靠过来的苏泽兰,转身向外走去。他召来自己的亲卫,备好马车,亲自将苏泽兰扶上车厢。
马车缓缓启动,驶离了依旧忙碌却已渐趋平静的大营,向着城内将军府的方向行去。车厢内,苏泽兰靠在柔软的垫子上,闭着眼睛,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脆弱的阴影,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他终究是撑不住了,在车轮规律的颠簸中,陷入了昏睡。
盛暄坐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让他靠在自己肩上,看着他沉睡中依旧微蹙的眉头和眼底的青黑,心中五味杂陈。他拉过一旁的薄毯,轻轻盖在苏泽兰身上。
他知道,身体的疲惫可以靠休息恢复,但心灵的创伤……或许才刚刚开始显现。
马车在夜色中驶入寂静的将军府。一路无话。
苏泽兰始终靠在车厢壁上,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般。但盛暄知道他醒着,那过于紧绷的肩线和偶尔微微颤动的睫毛,都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盛暄不敢打扰他,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轻,只是沉默地守在一旁,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苏泽兰苍白的侧脸。
马车在苏泽兰所居的漱玉院外停下。盛暄率先跳下车,转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去扶苏泽兰。
苏泽兰睁开眼,眼神有些空茫,似乎还没完全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他没有去扶盛暄的手,而是自己有些僵硬地挪下车,脚步略显虚浮地走向院门。
盛暄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快步跟上,为他推开院门。
院内温泉池水汽氤氲,温暖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却丝毫无法驱散苏泽兰周身的冰冷和沉寂。他径直走向自己的卧房,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盛暄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单薄的背影,心中焦虑万分,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就在苏泽兰即将踏入房门的那一刻,他的脚步忽然顿住。他没有回头,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那些卷宗……你答应我的……在哪里?”
盛暄的心猛地一揪。他当然记得,那些从邪教祭坛里拼死带出来的、沾满了血腥的卷宗,此刻正被严密地封存在军机库中,等待专人进行破译和清理。但他看着苏泽兰此刻的状态,怎么可能让他立刻接触那些东西?
“……你放心,”盛暄强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可靠,“我已经命人妥善保管了,就在军机库,很安全。你……你先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明天,明天一早我就让人全部给你送过来,好不好?”他试图用缓兵之计。
苏泽兰沉默了片刻,肩膀几不可察地塌陷了一分,似乎接受了这个安排,又似乎是连追问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轻轻“嗯”了一声,推门走进了卧房。
盛暄跟着进去,手脚麻利地点亮灯烛,铺好床褥,又去检查了窗棂是否关严。他忙前忙后,试图找些事情做,来掩盖内心的无措和担忧。
苏泽兰只是静静地站在屋子中央,眼神空洞地望着跳跃的烛火,仿佛一尊失去了灵魂的精致玉雕。
“那个……你好好歇着,”盛暄终于忙完,站在门口,搓了搓手,语气带着刻意装出来的轻松。
“我……我还得去大营一趟,还有些军务要处理。你……你什么都别想,赶紧睡一觉。”他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房门。
但他根本没有离开。
他背靠着冰冷的房门,缓缓滑坐到廊下的石阶上,竖起耳朵,屏息凝神地听着屋内的动静。夜风吹过庭院,带来远处隐约的更漏声,衬得四周越发寂静。
屋内,苏泽兰并没有如盛暄所愿立刻躺下。
他在原地站了许久,久到双腿都有些麻木。然后,他缓缓走到床边,坐下,却丝毫没有睡意。身体极度疲惫,精神却异常清醒,或者说,是被各种混乱的、尖锐的情绪充斥着。
大仇得报了吗?是的。那个折磨他、摧毁他过往一切的邪教头目,被他亲手……以一种极其残忍的方式戮杀。邪教也被付之一炬。他应该感到解脱,感到快意,不是吗?
可是……为什么心里空落落的,像破了一个大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为什么眼前反复闪现的不是大仇得报的畅快,而是父母惨死的画面、是自己被囚禁折磨的绝望、是那柄匕首一次次刺入血肉的触感、是飞溅的鲜血和那张扭曲恐惧的脸……
他抬起自己的双手,这双手刚刚救死扶伤,也曾……沾满血腥。他忽然觉得这双手无比肮脏,连同他自己,从里到外,都洗不干净了。
家破人亡……自己像个废物一样,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甚至连复仇,都做得如此狼狈不堪,像个失控的疯子。他有什么资格感到解脱?有什么资格活着?他应该跟着家人一起死在那场浩劫里才对……
一种巨大的、自我厌弃的悲恸和虚无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想哭,眼眶却干涩得发疼;他想笑,嘴角却沉重得无法牵动。他就这样僵硬地坐在床沿,整个人被一种无声的、巨大的矛盾和自我折磨所吞噬,仿佛被困在了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之中。
门外,盛暄将额头抵在冰冷的门板上,紧紧闭着眼睛。他虽然看不见,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门内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痛苦和绝望。苏泽兰压抑的呼吸声,细微的、仿佛承受着巨大痛苦的吸气声,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
他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恨不得立刻冲进去,把那个蜷缩在痛苦中的人紧紧抱在怀里,告诉他不是他的错,告诉他一切都过去了,告诉他还有自己在……
但他不能。
他知道,此刻的苏泽兰,需要的或许不是安慰,不是打扰。那种深入骨髓的创伤和痛苦,只能由他自己慢慢咀嚼、消化,外人根本无法替代。
盛暄最终只是更深地埋下头,将所有的担忧和心痛死死压在心底,如同最沉默的磐石,固执地守在外面,用这种方式告诉里面的人:你不是一个人。我在这里。无论多久,我都等你出来。
长夜漫漫,烛火在屋内屋外,各自摇曳,映照着两份同样沉重却无法言说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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