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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烟霜月(6)
“大理寺卿。”娘娘轻快地喊她。
大理寺卿脸皮抽了抽,额头冷汗直冒:“臣在!”
娘娘说:“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奸细必须要抓。”
大理寺卿汗如雨下了,她眨了眨眼,只觉汗水涩得眼睛发疼。同僚的目光如芒在背,她深深地跪下去,等候发落。
国主说:“跪什么,我不是都说了吗,好好查,你来查。我知大理寺卿一片丹心向明月,不然我怎么放心放你来查案呢?丹心才能鉴丹心,碧血才能映碧血。去吧,谁有丹心谁有碧血,查清楚了再来告诉我。”
大理寺卿心思急转,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气:“遵命!”她应完这一声,当即心生苦涩。
很快,无话可说的朝臣立刻下了朝会,大理寺卿在众人阴森的注视下,腿脚有些抖。
远处走来一队羽族禁军,簇拥着娘娘跟前的四妃之首贤妃,一行人直直走向了大理寺卿的位置。朝臣们碰了碰眼神,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
大理寺卿掐了掐大腿,努力露出个笑容:“贤妃姑姑贵安。”
贤妃抬起袖子,笑靥半掩:“夫人不必多礼,娘娘吩咐了,由本宫帮您调度禁军,协助查案。”
大理寺卿的假笑缓缓消失了,变成欣喜若狂的真笑。
她不是傻子,当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先是没稳住,打乱了同僚的节奏,再是领了这个命,自己可就成了同僚们的公敌了。
还想当京官,在朝堂上混,大理寺卿只能倒向王上。原本大理寺卿是不情愿的,王上喜欢的孤臣忠臣,全是油盐不进的死脑子。大理寺卿要是个这样的人物,早跟着同僚们冲锋干什么!
现在不一样了,把禁军和近侍都派过来给她撑场子,再结合那番话——大理寺卿立刻开始搜寻自己的政敌势力,每个人的明面上暗地里的产业都在脑子里飞快过了一遍。
……王上不仅没打算强扭她这个瓜,还打算给她一点好处。
大理寺卿是背也直了腿也不抖了,当即和风细雨地同贤妃攀谈起来。
至于奸细?使劲查,有真的最好,方便交差,没有也不打紧,弄俩假也差不多。反正不管有没有,她都一定要好好查查谁贪了。大理寺卿是懂事的,王上要留在大魔花,朝臣她自己会揍,剩下就是民间的问题。
得要有一个能让百姓接受的说法,这个说法由大理寺卿来找。
拎个大魔花出来说要它埋伏在生活的各个角落,百姓肯定不得劲,说不定还要闹。但一个百分百抓贪官的青天大姥姥就不一样。
往后谁在说要灭杀大魔花——大理寺卿可以预见王上能干出什么,她绝对会提了那个人押到广场上,对着围观人群大喊:“这人要包庇贪官污吏!”
大理寺卿满面春风地走了,王城的风暴刚刚开始。
那厢,君臣再次对坐,气氛却大不相同了。
娘娘揣着手,笑得十分温和,语气也俏皮:“余卿倒是身手好,我瞧你一打三不落下风呢。”
余才高如坐针毡,尬笑了两声:“娘娘,实在不行您骂我打我几顿,消消气消消气……”
祁访枫好奇地看着她:“我没有发火吧?看起来很吓人吗?”
余才高沉默一阵,艰难道:“吓死人了。”
“你又不是人。”
“……我不是东西。”
娘娘盯了她一会,只说:“下回要救人可别把犄角尾巴露出来,给小丫头吓得够呛。”
余才高眨眨眼,委屈道:“臣也不知道那魔花是您养的呀!见它四处捆人,还以为是魔物入侵,这才暴露身份舍身救人……”
祁访枫说:“你的意思是怪我?”
“绝无此事!”余才高瞬间否认,“都是南边的皇帝太坏了,把您逼到这份上!”
祁访枫哼道:“魔族里还有你这么聪明的?”
这话细细想来很是冒犯,但余才高不介意,她说:“娘娘,您见过几个魔族呢?”
“……你一个,大魔花一个,剩下都是魔化兽。”
余才高笑道:“您看,说到底,您也好,妖族也好,西大陆的绝大多数都只见过低等魔物和魔化兽。”
“当然,”她话锋一转,“相当一部分魔王和低等魔也没区别。脑子光用来长肌肉,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和杀。”
“所以,你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魔王?”祁访枫问。
余才高苦笑着摇摇头:“您可真是抬举我了。我当不上魔王,充其量是个领主。三百年前,魔尊还没降生,东大陆只有打不完的架——没有说她降生了就不打架的意思,总之我跑了。伪装之后,我在西大陆换了许多身份,慢慢地也就不想回去了。”
“娘娘,我是真心辅佐您,真心希望妖族胜利。如果您不信,可以让若木女君来帮我们立个誓约。”余才高表情诚恳,“请您让我留下吧。”
“三百年间,你见到了什么才……跳槽?”祁访枫有些迟疑。
余才高静了静,似乎在回忆:“……那时我伪装成了一个流民小孩,一个没了孩子的女妖把我捡走,给了我第一个名字。再然后,她死了,我闲着没事去拜师,有个师姐天天和我比,她一直比不过,后来武庄被袭,她让我保护老师傅快走。我一时疏忽,没完成她的嘱托。我就杀光了她的仇人。”
“那之后,我传出了名声,有摄政王招揽我做官,我又觉得看官员和君主们斗得像乌眼鸡很好玩,就留下来看她们相互斗。过了一百年,我觉得无聊了,隐退山林开始学人吟诗作赋。过几年我玩腻了,也该死了,就自己假装自己弟子,出山继续玩。”
“这次我出名更快,然后您出现了。”她说。
“一开始我就想看热闹,因为你这样的摄政王我没见过。后来我想,您的胜利是我三百年来最期待看见的场景。”
也就是说,这家伙有三百年的任职经验,还很能打,起码不容易死。
祁访枫寻思着,上下打量着余才高:“像你这样的,魔族里头还有吗?”
余才高顿时心领神会,无不遗憾道:“虽说一个个魔王魔王的叫,可魔族没有国家,只有军队。整个魔族一个从上到下,奉行暴力的庞大军队。某种意义上,魔尊不是魔尊,而是兵马大元帅。”
她提醒道:“所以说,您如果有什么合纵连横的计策,趁早歇了吧,魔族没那个脑子听懂,说不定的。”
祁访枫颔首,说起另一件事:“再过段时间就是年关了,让各地地方官都来王城赴宴吧,京官闹成这样,不像话。希望地方官员不要这么不成器。”
余才高小心翼翼道:“娘娘圣命,这些人成器与否想必您心中有数……大过年的,红艳艳的是热闹,可热闹过头不好呀。”
娘娘笑了:“谁说红的才热闹,黄的也热闹啊。去吧余卿,百官入京述职,叙完开恩科。我不责众,法责,该怎么做你清楚,对不对?”
余才高默默拱了拱手,为地方官们捏一把汗。
好姑娘们,千万管住手呀,这个年关是鬼门关啊。娘娘铁了心保大魔花,要拿你们作筏子喽。
……
完全说不通。凌灿想,她苦恼地挠挠头,原地转了几圈,扯着头发抓狂。
金菁低着头,一言不发。
“你说你,有事商量着来不行吗!非得一寻思,觉得事情没转机了,一拍脑袋当悲情豪杰,现在好了,我拿什么捞你出去!”凌灿忍不住抱怨,手上不忘给她塞东西,“拿着吧你,你学生给你的信,没事多看看信,别瞎寻思了!”
金菁边上,不仇琬派来的大妖之一盘坐在结界中,她生着一副异色瞳,奇道:“你不是大开杀戒了吗?居然还挺守规矩?”
凌灿面无表情道:“迂腐的规矩自然不必守。”
“你觉得,望青王的规矩就是正确的规矩?”另一个大妖语气微妙,却没什么恶意。
都是百多岁的人了,没那种动不动放狠话针锋相对的小年轻习惯。哪怕双方是敌对的,此时一方是阶下囚,一方是看守长,她们也没吵起来。
“你这家伙,向来只守你愿意守的规矩吧。”异瞳大妖说,“望青王也是心宽,敢放你这种人在手下做事,还把金菁也关了,看她这样子是要问罪吧?真不怕你一寻思她的规矩也是迂腐规矩,转头就不守了。”
这句话以凌灿的脾气来说已经算是挑衅了。异瞳大妖也自觉失言,做好了她发脾气抱怨的准备,不料凌灿却诡异地沉默下来。半晌后,以暴躁著称的大妖憋出一句:“也不能这么说。”
“老实说,她是个好孩子,就是这些年被逼狠了。”凌灿沧桑地叹了口气,突然话锋一转抱怨起来,“还不是你们那个皇帝,把好好的孩子逼成什么样了!”
“……哈?”
“……你还是先别老实了。”
“她不杀我吗?”金菁突然出声了。
“咳咳。”有人咳嗽了两声。
凌灿回头一看,若无其事道:“呀,德妃姑姑贵安。”
德妃笑道:“可不敢得您这句贵言。娘娘有请,请金菁女君走一趟吧。”
……
“来了?”娘娘问她。
金菁跪在殿上,低着头,不言语。
祁访枫叹了口气,她说:“坐下吧,我有事跟你说。”
“叛乱,谋逆,这是重罪。”金菁沉默地照做,祁访枫边说道,“但是呢……”
金菁打断了她:“您不必法外开恩,《大律》里没有这一条,望青不曾给予大妖法外特权。无论如何我犯了法,若是不罚我,于您不利。”
祁访枫看着她,话锋一转问道:“金菁,你当真觉得,我不许你改制,是我急功近利吗?你以为我当真不知道这样是在烧学生的命换战局胜利吗?偏你心跳她们,我就是个冷心冷肺的恶鬼?”
“你要改制,我也没说不可以,只是不能现在改。我明确告诉你,白泽宫会改制,但那是在战局结束之后。你说五年能结束战局,谁告诉你的?不仇琬吗?她告诉你五年之内她一定向我投降?没有吧,那你拿什么同我保证?你知道五年的期限没被兑现,没有使徒的望青要被拖进一个怎样的泥潭吗?”
“我们拿什么对抗南边?你?你能杀多少人?你能挡住几个不仇琬的大妖?”
“我当然知道使徒辛苦,在白泽宫辛苦,在战场辛苦,所以她们的补贴各个比肩有封号的将军。功名利禄打马御街,我给了她们我能给的一切。平心而论,你告诉我,我当真亏待她们了吗?我是强行征了有天赋的孩子让她们必须进白泽宫的吗!”
金菁猛地抬起头,她盯着她,很快又移开眼神。
娘娘看着她,率先叹了口气,她话音一软,只说:“你的学生们给你写了信,都看了吗?”
娘娘说:“我猜你没看。我来告诉你她们给我写了什么。今天早朝前,通政司就把这份折子递给我,我不知道怎么批,你来看看,替我批。”
德妃将外封与寻常奏折无异的折子呈给金菁,大妖的手有些颤抖,缓缓将它打开——
臣白泽宫众学子顿首再拜,谨昧死上陈于王上:
……
……师者于臣等,恩义深重,非言语所能尽述。其为人也,秉性仁善,待诸生如己出。传道授业,呕心沥血,未尝有倦。
……忠义之途,自古难全。今日舍尽忠之节,而全报恩之义。臣等椎心泣血,辗转难安。此举,于师长教养深恩,或可稍慰于心,无愧俯仰。于圣君深恩厚泽,是臣等负义,罪该万死。
是以,白泽宫阖宫上下,愿自请披坚执锐,效命疆场!但求赎于万一,报于九泉!
临表涕零,不知所言。请特开天恩,赦其死罪。
白泽宫众学子,谨奉血诚,待罪阙下。不胜惶恐战栗之至!
——奏章之下,是密密麻麻的血指印。
细细一数,白泽宫这一届的孩子都在这里了。
……
“如今还在白泽宫的,被关押起来的参与叛乱的学生,全都按了手印。你来告诉我,我要怎么批?”王上问她,“我是要你死,还是要你活?”
金菁难以回答,她愣愣地看着那些文字。
那些孩子没几个爱学经文策论,这样一份奏表,她们是怎么围着桌子,你一言我一语抓耳挠腮地凑出来的?她们改了多少次,花费了多少心力才敢战战兢兢地把它递上来?
写完这一份奏章,又殷殷地给她写信,那厚厚一大沓由凌灿转交,现在还坠在金菁袖子里。
泪水一滴滴滚落,落到奏章上,瞬间激起书法的辉光,一点没洇湿字迹。
王上冷哼一声:“我说句难听的。你知道君主看见——这个,要死多少人吗?白泽宫,使徒,使徒,谁的使徒?到底是你这个宫主的,还是我这个王上的?她们宁肯要我法外施恩,也要救你——你?”
“我当这个王上当了三四十年,什么时候头上顶着律法手上从律法里捞人了!”
“金菁,你自己也劝我,你说大妖没有法外特权!法外开恩法外开恩!开一次恩,我喊千万次下不为例,究竟能有谁听进去!从今往后千千万万的人犯了法,万万千千的人上来说,我饶过你,这次能不能饶一饶她?”
“到那时,你来替我杀这些人吗?!”
“告诉我,我怎么批复她们!”
国主的声音铿锵有力,洪亮激昂,她拍着桌子,殿上鸦雀无声。
祁访枫默数着,几息后才道:“你说不出来,我再等等你。她们都在宫门口等着,你自己去和她们商量。明天再来找我,这奏章,我现在批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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