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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潜入
姜忠恩拄着拐杖,在空空荡荡的回廊上缓慢走着,前殿有道士在为久病的新帝做法事,时不时会传来低沉的诵经声。
蒋守承正候在回廊那头,他焦灼地踱着步子,一看到姜忠恩,便慌忙迎上前:“怎么办?现在怎么办?”
姜忠恩背着一只手,沉着脸,他越过蒋守承,径直往后宫走去。
“李司南拒不议和,圣旨石沉大海,现在咱们难道要在京梁坐等大军攻城吗?”蒋守承振声道。
“宰执,如果连你也沉不住气,那这京中还有谁能沉得住气?”姜忠恩脚步一顿,回头问道。
蒋守承语塞,他愤然拂袖,就要离开。
“慢着,”姜忠恩道,“南疆如何?”
“先生何必再管南疆?如今的朝廷亲兵在南疆就是过街的老鼠,人人都说他们与弥丘人沆瀣一气。”蒋守承冷声道。
“是吗?”姜忠恩转过身,“那他们是否真的与弥丘人沆瀣一气了呢?”
“荒唐!”蒋守承气道,“那些都是羽林卫,是姜先生你的手下,如今这流言蜚语就是要折损皇家的脸面!当初世人都传懿安皇帝一系血脉不纯,现在又有这样的风声露出,摆明了朝廷是被那些弥丘人利用了!”
“是被弥丘人利用了,还是被孟黎那个黄毛丫头利用了?”姜忠恩反问。
“这……”蒋守承一怔。
姜忠恩冷笑:“蒋宰执,你我都是半截身子入黄土的人了,说话做事可不要这般莽撞轻狂。那孟黎分明早就清楚南疆已被弥丘人渗透根深,所以才假借他人之口来调动朝廷亲兵。弥丘人虽然败在了东海,但不一定会败在南疆。”
“孟黎一定是知道了什么,”蒋守承恍然,“这京梁中,或许有一个你我都不知晓的人在与弥丘人暗中联络,他躲过了李司南的异党清洗,躲过了新帝登基时的权力交迭,他一定是个……”
“位高权重的人。”姜忠恩接道。
“位高权重的人。”蒋守承似是不明就里,“先生,现在你我势必要把那人找出来!”
“没错,找出来。”姜忠恩淡淡一笑。
前殿诵经的声音未断,道士们点起了安神的香料。香气越出大殿,飘到了回廊中来。
蒋守承正要跨上大殿,突然脚步一滞,他僵硬地回头看向姜忠恩离开的方向,随后身影一闪,躲进了飞霜殿的阴影中。
“宰执,小奴没有说错吧。”孟沧的声音在角落里响起。
蒋守承面色凝重,他沉声道:“你的消息来源的确可靠。”
“那是必然,”孟沧缓步走出阴影,站在了窗棱下的月光里,“那可是我小妹从邵绮良嘴里翘出来的秘密。”
“没想到,这江山居然从一个国贼的手中落到了另一个国贼的手中。”蒋守承自嘲一笑,“而前朝、后宫竟无知无觉。”
“前朝后宫无知无觉多年,宰执也不必惊讶。”孟沧笑得温和,“宰执过去虽跟错了主子,但好歹对江山社稷也有一片赤诚。”
“不敢当。”蒋守承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须。
“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媞北长公主说的。”孟沧答道。
“什么?”蒋守承一愣。
“公主还说,若是宰执能弃暗投明,来日在京中助她一臂之力,过去的仇怨,公主都能既往不咎。”孟沧一笑。
蒋守承张了张嘴,一时只觉如鲠在喉。
“当然,如果宰执不愿意,公主也不勉强。但是,公主希望宰执明白,当初她在击退弥丘人后,将穆王一党连根拔起,却不动宰执你分毫是为了什么。”孟沧的话只说一半,他冲蒋守承拱了拱手,转身走出了大殿。
蒋守承的后背冒出了一茬冷汗,他皱着眉走上前殿,见到了守在一旁的太后、他的女儿蒋清菀。
“父……宰执。”蒋清菀的脾气早已不似当年那般厉害了,她总是低着头,缩着肩,眉目中透露出几丝忧愁。
“陛下的身体怎么样了?”蒋守承请了清嗓子,不想让女儿看出自己的思虑。
“不好。”蒋清菀回答得简短,“太医说,恐怕不行了。”
蒋守承摇了摇头,沉默不言。
皇帝都不行了,留下一帮臣子还有什么用呢?
蒋守承知道,摆在自己面前的路只有一条了。
“邵将军!”一个亲信兵拎着食盒钻进了内帐,他敲了敲屏风,说道,“出来吃饭。”
邵绮良艰难地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出屏风。
他的腿是半个月前断的,当时灵雀正行军于山崖,邵绮良一时不慎,摔断了腿。此后,他便骑不了马了,只能和几个伤兵一起挤在马车上。
从南下平乱算起,至今也不过小半年,可邵绮良看上去却苍老了不少,他胡子花白,面色憔悴。
“有寄给我的信吗?”邵绮良问道。
“没有。”亲信兵放下食盒,不耐烦道。
“军爷,您行行好,让我见一见孟将军吧。”邵绮良毕恭毕敬道。
“见孟将军?”亲信兵轻蔑一笑,“孟将军日理万机,哪里是你能见着的?老实待着!”
“军爷!”邵绮良一把抓住了这人的腕甲,“军爷,我有要事得面呈将军,求你了。”
“要事,你能有……”
“你能有什么要事?”门外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
邵绮良舒了口气,他慌忙起身,向孟黎拱手道:“将军。”
孟黎看着他笑了一声:“邵将军总算是学乖了。”
邵绮良抿了抿嘴,不敢言语。
他在灵雀军中受尽折辱,但他却清楚,在这些京梁亲兵中,自己已算待遇尚佳的了。
“将军从前的教诲,末将没有忘。”邵绮良低着头道。
“你是个能伸能屈的人,”孟黎淡淡道,“说吧,有什么要事必须见我。”
“将军,”邵绮良抬起头,“将军,您可是要北上围攻京梁?”
孟黎眯了眯眼睛,没有说话。
自从她带着一千精兵离营后,便一路急行军,邵绮良被关在马车中不知方向,但却能根据愈发平缓的山道判断出,他们已经离开了南疆。
离开南疆又要去哪里?除了京梁,恐怕不会有其他地方了。
邵绮良觑着孟黎的表情,试探道:“将军攻城,可有十足把握?”
孟黎打量着邵绮良:“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邵绮良握紧了双拳,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一般:“将军,末将的亲弟弟就在京梁,并侍奉于姜忠恩座下。”
“弟弟?”孟黎一挑眉。
“末将和舍弟早年受恭郡王恩惠,被送入探琅武坊学武艺,拜姜先生为师,认姜先生做父。后来舍弟失踪,我又去了北境,几经辗转,我才和舍弟重逢。只是……”邵绮良叹道,“只是舍弟被姜忠恩捏在手中,末将不得不为他办事。当初之所以会派末将南下平乱,就是因为舍弟在京,姜忠恩自觉我会受他摆布……”
“那我又如何得知,如今你这番话不是受姜忠恩指使?”孟黎问道。
邵绮良红着眼眶抬起头:“孟将军,当初在北境,原将军慈悲,留我一命,他把末将的女儿送回老家,着人照看。末将牵挂不少,唯独不在乎自己的小命。可末将仍愿死前见一面末将的弟弟、女儿,好了却执念。”
孟黎面无表情地看着邵绮良,少顷,她笑了一下:“邵将军言重了,只要邵将军之前说的话属实,等我攻下京梁,自然不会苛责你。不过,我也很乐意听一听,邵将军有何良方。”
“将军,”邵绮良从怀里翻出了一封已写好多时的信,“您只要把它偷偷送入京梁城,舍弟便会与将军你里应外合,拿下京梁。”
孟黎一脸狐疑,她接过信,展开后细细一看,当下便变了脸色。
“将军,此法可好?”邵绮良振声道。
孟黎缓缓合上了信,随即起身道:“我会考虑。”
“将军!”邵绮良一把拉住了孟黎。
孟黎没有回身,她只轻声道:“你明知你这么做,我不会再留你的性命,你又为何要求死前见一面亲人呢?”
邵绮良垂下了两行浊泪:“那是,是末将的痴念。”
探琅讲武堂中,孟沧正托着拂尘,与几名从宫中发配出来的小内侍一同洒扫兵械。此时临近掌灯时分,讲武堂中光线昏暗,习武的学徒也已早早离开。
“孟内侍,外面有人找。”一小厮登堂喊道。
孟沧愣了愣:“什么人找我?”
那小厮笑道:“说是来交银子的,之前内侍您在钱庄当了件宝贝,银子没拿够,人家专门跑来给您送银钱!”
孟沧一顿,随后也跟着笑了起来:“是我忘了,原来还有这么一件大事呢!”
说着话,他便丢下拂尘,佯装轻快地跟着那小厮出了门。
就在探琅后房外,角门底下候着一个人。
孟沧放缓了步子,走到墙根下:“是北边的消息,还是南边的消息?”
那人没说话,只把一袋沉甸甸的包袱交到了孟沧的手上,随后便飞快离开了。
孟沧怔了怔,他小心翼翼地拨开包袱,在一簇银钱中找到了一封皱巴巴的密函。
“三周之后,武坊内见。”孟沧重复道。
“孟内侍!”突然,身后有侍从唤道,“宫里来人了,要您送点东西去交到陈都尉那里!”
“是,是。”孟沧猛喘两口气,把信塞到了怀里。
他知道,这是自家小妹孟黎寄来的信。
飞霜殿中的药味极浓,陈燮刚一踏入殿门,便不由皱了皱鼻子。他端着孟沧刚从探琅送来的一盒人参丸,钻进了前几日思云观道士布下的法阵之中。
“姜先生,就剩这些了。”陈燮小声说道。
姜忠恩正沉默地注视着昏睡在床的新帝。
那孩子年幼,脸颊烧得绯红,身上起满了脓包。
“让内侍想办法给陛下灌进去。”姜忠恩冷声道。
“是。”陈燮把人参丸递给了走上前来的太医。
“方才道长刚走,他说,若是有人参丸撑着,陛下或许能好起来。”姜忠恩说道。
陈燮不言,他儿时在武坊中见过学徒发这样的奇病,没出半月人就没了。
“但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姜忠恩拄着拐杖,低声道,“所以,你们不必担心这朝堂要变天。”
“是。”陈燮点头。
“茅林呢?”姜忠恩抬起头,“近来没有见他。”
“茅林时常随着海内侍外出采买,他是外臣,不好近内殿。”陈燮答道。
“看紧他,若是他兄长真的死在了南疆,咱们对他决不能手软。”姜忠恩淡淡道。
陈燮抿了抿嘴,脸色变得愈发晦暗。
他抬起头,看到了坐在屏风后的蒋太后,看到了守在外殿中的宰执。后宫诸人神色匆匆,但又无比平静,似乎真的如姜忠恩所说不必担心朝堂变天一般。
天阴沉了下来,是秋雨将起了。
京梁城外道路泥泞不堪,一行人踩着泥水,艰难地越过了西江江畔的芦苇丛荡,走到了一辆马车旁。
为首之人身形娇小,手执短刀,正是乔装打扮后的孟黎。
“来者何人?”马车上传来一个干哑的声音。
孟黎回身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后的亲兵,答道:“令兄介绍来的。”
茅林一把掀开了马车软帘,直勾勾地盯着孟黎:“小将军,上来说话吧。”
孟黎冲他一笑,俯身钻进了马车。
暮秋之际的泥土咸腥和连绵不去的秋雨潮湿充斥着阴云笼罩下的京梁,孟黎抽了抽鼻子,闻到了一股腐朽的草木味。
“我兄长真的还活着?”茅林问道。
“他现在就在陈河镇的驿站,”孟黎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雾,“你要是想见他,我可以立马带你回去。”
“不了,”茅林垂下双目,“我今晚就能带你们入城,现在探琅的人被姜忠恩散在各地,他们不会发现你们。但是,你们必须速战速决,否则一旦……”
“放心,没有否则。”孟黎打断了茅林,“你兄长要我潜入探琅,假扮羽林卫入宫,与灵雀大军里应外合开城门,这事虽铤而走险,但也算稳妥。当然,只要你不再临阵倒戈。”
“放心,如今整个探琅武坊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混进去几个脸生的人,姜忠恩不会发现,只是……”茅林眼神闪烁,“孟将军,昨天姜忠恩收到了北边的线报,称李司南与贺国夫人的南下大军已迫近京畿府,你与她们不会有什么交集吧?”
“你猜。”孟黎挑了挑眉。
茅林平静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不过,我还是很好奇,为什么你们兄弟俩在顺王薨逝之时如此忠心于姜忠恩,现在却突然反水?”孟黎揶揄道,“是京梁城中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秘事吗?”
茅林定定地望着孟黎,过了半晌,他才答道:“我与我兄长幼时有一个很好的玩伴,可惜不幸,他在十三岁时得了重病,没能撑过半年。而就在我兄长被指派南下平乱之际,小皇帝和我们当年的同窗好友得了相同的病,我和我兄长都清楚,这病不好治。”
“所以你和邵绮良约好了,如果他在南边出了变故,你就……”
“我就在京梁给小皇帝添一把柴火,为我们兄弟二人谋一条出路。”茅林一字一句道。
“现在呢?”孟黎道,“现在还在谋求出路吗?”
“不了,”茅林回答,“现在谋求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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