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识君

　　他这一路疾鞭快马，第二日夜里便赶回了延双。
　　城郊已被秦云反贼血洗，林君隐匿身形前往密道入口处查看，果然见一队反贼工兵正在奋力挖掘。他不敢打草惊蛇，只得从一旁山路绕行。好在他轻功卓绝又善隐匿，从山上翻越城墙时并未引起城楼上哨兵的注意。然而此时站在高处眺望，他也终于看清，东城正门外已是一片火光连连。
　　那里正是反贼大军所驻的营地。
　　前后相隔不过几日光景，曹云已然率兵再次成包围之势向延双城逼近。
　　城中晦暗，远远巡逻的士兵，列队交叉而过，火把跳跃，映不清众人脸上的表情。
　　林君朝着延双府衙走去，只见门口处堆着一群人，旁边还有辆囚车，里面关押着一个他颇为熟悉的身影。
　　他走近一瞧，这才发现堆着的都是些反贼俘虏。
　　而那囚车中得人，是小波。
　　他身上的军服铠甲被扒了下来，只穿着污脏不堪的单衣，似乎还遭过殴打泼砸。
　　他抱膝缩在囚车一角，察觉有人靠近，恍恍惚惚地抬起埋在臂弯里的头。
　　“林大哥……”
　　“发生什么事了？”
　　“林大哥，我没有通敌叛国……我没有背叛大家……”他似乎受了些刺激，说话有些颠三倒四。
　　不等林君细问，一旁看守的士兵实在气不过，抬起刀鞘隔着囚车咣当一声砸向他的后背，恶声道：“呸！卖国狗贼，害死自己营里的人不够，还要来害我们！”
　　林君顿然反应过来，匆匆走进府衙里。
　　徐世见他归来，得知百姓已被安然送至岳阳驿站，紧绷的面庞才稍稍有一丝松缓，叹息道：
　　“送到就好……只可惜那条密道已被反贼卒子发现，眼下城中其他的百姓，再也出逃无门了。”
　　林君环顾左右，没瞧见季远珩的身影，心下不安连忙追问道：“徐将军，季少主呢？”
　　“就在你们走后四日，军中有一名将士里通外敌，引了反贼卒子从密道探进了城里，尽管我们四处围捕，但卒子狡猾，还是跑了一个。昨夜城外大军忽然拔营攻城，想来是那卒子已将城中兵力匮乏的情况汇报给曹云。此番秦云反贼攻势猛烈，意在夺城，季少主忧心百姓安危，便自请跟随将士一同上了城楼守城。”
　　“他上了城楼？！”林君拍案而起，眼睛瞪得浑圆，其他的话根本没有听进去。
　　“他身上有伤，你们怎么能让他上城楼厮杀！”
　　他话未说完，此时门外哨兵匆匆闯进：“将军，前军斥候来报，平川王亲率十二万精兵于汾河以北前来驰援，现已军至雍山关。”
　　“平川王率兵往东，应是想要从后包抄与城中形两面夹击之势。”徐世转身边说边观察行军地图，突然发现其中一处问题，惊呼道：“糟了，雍山关往东，是曹偲的营寨，此人善驭术奇袭，营寨之中猛兽众多，我们得赶快点燃烽火信号，引大军南行速速避开才是。”
　　林君听他说完，却迟迟不见他进一步安排，心中更是焦急：“那还等什么？”
　　“通向东城烽火台的塔楼昨日便被秦云反贼的投石车砸塌了，城楼孤高，如今那上面……无人上得去。”
　　林君心中咯噔一下，冲上去一把揪住他的前襟，吼道：“那上面的人呢？”
　　“都在上面……生死未卜。”
　　林君狠厉的目光几乎要化为片片利刃：“堂堂守军将领，畏缩避战至此！”
　　他推开徐世，抽出背后机关弩，扭头便往外走：“我去点烽火台，你守好城里。”
　　门外，又有百姓闹事，拿着石子往囚车里砸，边砸还边骂他卖国狗贼，害得大家都被困死城中。
　　看守的士兵对此视若无睹，甚至神情之中还颇有几分解恨。
　　小波辩解到声嘶力竭，只是没人肯听也没人肯信，他见林君从府衙出来，连忙爬过去，拼命地伸出手拉住他的胳膊道：“林大哥，我不是卖国贼啊？方大夫说……说我是被御军送去的……那我怎么会是出卖大家的人呢？我没有的……林大哥，你知道我不是的，对不对？！”
　　他被砸的头破血流，半张脸都染红了。
　　看着他几乎绝望的目光中映照出四周跳跃的火光，林君哑口无言。
　　那一刻，他耳边突然清晰地响起，方渺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有时候太过追根究底，结果不一定是你能承担的。”
　　小波抓着他的手，骨节都在泛白。
　　只可惜他实在赶着去东城，没时间慢下来，好好安抚他。
　　“……对不起。”
　　林君对他低声道歉，抽回了手，背身离去。
　　他还没走出多远，就听见身后撕心裂肺般的仰天悲吼。
　　随即咣当一声巨响。
　　血染木笼，折颈而死。
　　一条活生生的性命，换来的也不过是片刻的静如死寂。
　　慢慢地，众人缓过神来，又是唾又是骂又是作鸟兽散。
　　林君心知小波无辜，但也确实不知该如何继续骗下去了。
　　又或许，从一开始，骗人，就是错的。
　　城墙上，夜风猎猎。
　　季远珩见爬上来的人是林君，目眦欲裂的朝他吼道：“你回来做什么！”
　　林君收回飞爪回瞪他，也不含糊：“陪你送死！”
　　他话音未落，眼看季远珩朝自己扑过来，随即便被按倒在地护在身下，耳边轰隆一声，碎石屑崩的到处都是。
　　徐世说过，秦云反贼昨日就启用了投石车。
　　看来此时的曹云已是狗急跳墙，下令强攻了。
　　季远珩趁隙把他拽到一旁，压低身形急道：“这里危险，你赶紧下去！”
　　林君不为所动，俯身拿出飞爪，这才向他解释来意：“援军已在北面集结，待我去点燃烽火，不时便会赶到。”
　　季远珩抬头望了一眼前方孤立的塔楼：“通道已经塌了，你怎么上去？”
　　“从前比试轻功不过都是我让着你罢了，怎么，你还当真以为我不如你？”
　　林君不是想争强好胜，却也意气凛凛的瞪着季远珩，不容任何反对。
　　可忽然间，他眉目又柔和了下来，一把死死搂住面前的人，附在耳边道：“活下来，我就原谅你。”
　　真不可思议啊，即便是隔着厚厚的盔甲，他都能听见季远珩嗵嗵的心跳。
　　林君来不及深想，匆匆将他的手扒开，拾起飞爪跑上前用力一抛，险险钩住塔楼的侧面。
　　奈何他这番动作太过显眼，立刻引起了城下反贼弓兵的注意。
　　霎时间冷箭嗖嗖而至。
　　林君躬身躲在墙壁后，赶忙抓着铁链系在腰上。
　　季远珩一边挥剑打落流箭，一边缓慢地向他那边靠近。不承想还没走近，便见他身后一个诈死的反贼偷偷摸出了匕首。
　　季远珩心下一惊，想也没想，手中的絮峦便掷了出去。
　　利刃擦过林君颈边，正中那人的喉管，将他钉在地上。
　　噗一声入肉。
　　鲜血四溅。
　　林君恍然回头，见那反贼狰狞的死相，赶忙抬头望向季远珩。
　　他也刚好望着他，只是余惊未了，脸色煞白。
　　但他的神情很是温柔，甚至还安抚道：“去做你该做的，别回头。”
　　箭矢例无虚发，此时停了一波，时机刚好。
　　林君拉紧铁索，顺着侧面的墙壁攀登而上。季远珩在下面护着他，直到见他爬上了塔楼，左手才在身边随便拾起一把铁剑朝背后猛地一挥。
　　翎羽落地。
　　他缓缓走上前，拔出插在尸体上的絮峦。
　　城下的秦云反贼见烽火燃起，火光映照天际，一阵噪乱之下，云梯搭建，冲车强攻城门，纷纷急迫起来。
　　林君攀着铁索滑下塔楼，机关弩连环疾射，一边自保一边精准射杀从云梯爬上来的卒子。
　　只是双拳难敌四手，弩箭很快消耗殆尽，再加上投石车抛上来的巨石，没过多久，城墙上的守兵也已死伤大半。
　　季远珩跟林君行在一起，一路斩了数不清的敌人，从天黑撑到天亮，且战且退到城墙尽头。
　　此时他们都已力竭，季远珩望向逼仄的内墙角，微微喘道：“此处墙角还算完整，我把飞爪绑在前面，你顺着铁链先攀下去，我殿后。”
　　林君一听他这样说，顿时厉声道：“要走一起走！飞爪精铁所铸，撑得住我们两个人。”
　　“是这墙撑不住，先前投石把这里砸裂了，听话，你下去后我随后就下。”
　　季远珩见他不为所动，索性低头摁住他绑好铁链，拿起另一端铁钩跑到前面墙边挂紧，急切吼道：“再犹豫我们都走不了！”
　　林君站在城墙边，咬了咬牙，随即翻身踩踏，顺着墙边轻功而下。
　　季远珩眼见铁链哗啦哗啦抽短，抬手将其背在肩上死死抓住铁钩一端。
　　果不其然，待铁链绷直吃力，那墙角宛如酥饼一般，瞬间崩落脱钩。
　　季远珩被拉着向后踉跄了几步，抵着城墙边才堪堪稳住身形。
　　紧要关头，他还是选择骗了他。
　　林君荡在半空中央，晃荡不稳的铁链使他心中咯噔一声。
　　巨大的作用力下，铁钩狠狠地刺进了季远珩的右肩，尽管他双手尽力拉扯，也仍旧难以撼动。
　　与此同时，流箭再次破空袭来，他左支右绌避无可避，胸前盔甲很快也被穿透。
　　季远珩滑低身形，借由身边士兵尸体遮挡，连忙将铁链往右臂上绕了一圈，转身趴在城墙边上。
　　林君腰上铁链锁死，顺着墙面已经滑下了大半高度，猛然间一阵摇荡，他被狠狠掼在墙上，昏沉沉地抬起头，这才看见季远珩半个身子都被拽了出来。
　　有血，顺着铁链流到他的掌心。
　　汩汩滚烫。
　　他急的语无伦次，只得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季远珩的名字。
　　虽是隔得很远，但季远珩好像是听到了。
　　林君只见他动了动唇，对着自己轻飘飘地说了最后一句话：
　　“林君，我放过你了。”
　　那个黎明，刺目的阳光折射在絮峦锋利的剑刃上。
　　削铁如泥的神兵斩断摇摇欲坠的铁链。
　　也陪着它一同坠落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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