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客

　　君主始终没有离开她的宫殿。

　　大魔花全力出击，羽族不吭声，各地治安队与军队协力，那点人马的叛乱本就不值一提。她也从没把动刀动枪的情况放在眼里。武力上的动乱，最差的结果不过豁出去找来若木，随她用鬼畜点的法子实现平叛。

　　麻烦的是后续。

　　国主支着脑袋，闭目养神。

　　各个衙门灯火通明，贤妃匆匆赶来，发上沾着雨珠。她俯下身，轻声道：“娘娘，都查过了，只余丞相和平昌侯不在府中。”

　　“哦？”娘娘闭着眼，发出一个气音。

　　“平昌侯是领了命到良玉营训练新兵，留过碟子，良玉营一干人员皆可做证。”贤妃说着，额头忍不住沁出汗来，声音却还没抖，“只是余丞相……着实是找不着。”

　　金菁发难的时间太巧，除了换班的小吏，上衙的官员们都在府中休息。这个关节上不见人影，怎么看怎么可疑。

　　国主说：“不必查她，不是她。”

　　她缓缓睁开眼，殿门大开，外头站着个熟悉的人影。

　　那人缓步上前，大殿上的气氛就变了。

　　贤妃瞳孔骤缩，下意识倒退一步。

　　祁访枫上下扫了她一圈：“本王属实没想到，爱卿这个遥东名士，能有这么遥。”

　　纯色黑瞳，长崎角，身负鳞尾的余才高身着丞相袍服，恭恭敬敬跪下去，向她行礼。

　　……都遥到东大陆去了。

　　余才高闻言只是苦笑：“娘娘何尝不是瞒得臣好苦。早知您不拘一格到连低等魔物都肯要，臣这个高等魔一准顶着犄角就来做官了。”

　　“不说犄角，爱卿做官还是不错的。”祁访枫笑了笑，让人给她看座。

　　余才高心下松了一口气，从善如流地坐下，再朝她拱一拱手：“娘娘亦是人间圣帝明王。既然臣这些年不曾让娘娘失望，还请娘娘留我。”

　　祁访枫听了这个称呼，嘴角就有点抽抽：【“要不是那会她不在，我都怀疑她在嘲讽我。”】

　　圣通王小心道：【“我知道你很生气，但你收着点……”】

　　【“我是那种不由分说就杀人的人吗？”】

　　“我这个人间帝王还能不能做下去可不好说。”国主语气慨叹一句，立刻沉下语气，目如闪电地盯向她，“爱卿还能不能做这个官，本王说了不算，得你的同僚们议过了才算。”

　　事到如今，祁访枫不得不承认，她算错了。

　　妖族对魔族的仇恨确实很深，但对某些人来说，真正会引起轩然大波的不是大魔花本身，而是它的监视作用。

　　魔族算什么，条件得当魔族照样上台，没见余才高顶着角一路过来都没人敢拿下她吗？羽族禁军都捏着鼻子给她开殿门！

　　但大魔花不一样，它不是一个有才华的少数民族那么简单。她的爱卿们都不是傻子，一个掌控范围极大，具有灵智且只对她忠诚的存在意味着什么她们太清楚了。

　　因此针对“魔族”的批评一定铺天盖地地来，民间的舆论也会滚滚而来，她们要把大魔花乃至它的继任者都打压下去，就此绞杀。

　　要官员们说，她们也想大声喊冤，冤枉啊，压抑苦啊！娘娘您当个人吧！《大律》还不够严吗？没能砍头的贪官还不够多吗？

　　难怪您回回都抓那么准啊不是，话说回来没油水谁当官啊！我们就捞这点，放外面那都是顶顶的大清官，怎么到您这就样样不及格了呢？

　　您怎么还整了这么个煞星在我们身边？君臣之间的信任呢？哎呀，娘娘，您定是让魔族蛊惑了，呜呼哀哉！

　　祁访枫敢确定，叛乱一平，百官就要携老扶幼地脱了官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叩宫门来了。

　　国主身子前倾，一手搭在扶手上，她说：“爱卿，我手底下都是忠臣，没有奸臣，个个都是铮铮铁骨两袖清风的好臣！都说云在青天水在瓶，你好好研究研究，别让云在瓦瓶水在天了。我呢，凡是有用的，哪来不重要，我都能要，可不能搞得我还有用，就有人说它不重要了，明白吗？”

　　余才高低头领命：“王上圣明，臣必不负所望！”

　　国主神色温和：“去吧。”

　　丞相退下了，祁访枫躺回王座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宫女端来撒了胡椒的热汤，她慢悠悠地喝几口，用些肉食，天还没亮，兵戈声就停了。

　　就有沾着血气的将领来汇报。将领面色平常，用语也平常，仿佛这只是一次平常的叛乱。

　　祁访枫听了汇报，点头道：“做得不错，你先下去吧。”

　　王城中，半夜时候，骚乱刚刚结束。此刻天明，街道上的血迹还没清扫干净，人人惶恐。好在治安队人手充足，不断轮班加强巡逻，百姓之间没出什么大乱子。

　　而天一亮，官员也该去开朝会了。

　　后半夜，她们刚三五成群地开过小会。大部分人脸色都不好看，小部分人无甚所谓，只是随波逐流。激烈讨论半个晚上，差点抡起笏板互殴了，言语烈度不比上半夜逊色多少。到最后，大部分人都不满意。

　　她们收拾好着装，气势汹汹地进宫去了。

　　都是多年高压政策下练出来的人才，这会也还沉得住气，等礼官走完惯例流程，她喊了句：“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有人要跳出来，但慢了一步。先一步的那人说：“臣有事启奏！昨日惊变尽人皆知，必然是有人通敌才引起此等大乱！只怕国中奸细不除，前线难安！”

　　“王上明鉴！万不可为微莫小事失了大义！奸细不除，只怕我们送出去的军需都不能到诸位将军手上！”

　　王上说：“是该查。卿来说说，查出来了，该当何罪？”

　　那人显然也没想到今天的国主这么好说话，短暂地愣怔后，试探道：“既是奸细，当按国法处置。”

　　国主点点头，看向身侧的侍从：“本王最近忙得厉害，不记得了。你来给本王说说，这一块讲究个什么法？”

　　那人的腿忽然有些抖，她盯紧了贤妃，生怕对方来点惊世骇俗的“科普”。好在王上今天没玩这种恐怖把戏，贤妃温和一笑，说道：“按律当杀，绞刑。”

　　王上点点头：“诸位卿家可都听见了？绞刑。”

　　“臣惶恐。”

　　“诶，恐什么。”国主说，“既然抓到了就绞刑，事关人命，各位可得仔细抓，证据确凿地抓，别叛出个冤假错案来，杀错了人可不好。”

　　“……这是自然。”

　　“那就你来，大理寺卿，立个案，开始查奸细。事关军需，别搅得前线不得安宁，到时候大家一起玩完。”

　　“……臣领旨。”

　　这就让人捉摸不透了，王上今天唱的什么戏啊？难不成王上真的知道了其中利害，这次打算妥协了？

　　大理寺卿摸不准，她退回队伍中，眼神一瞥，立刻又有人窜出来了。

　　那人直接就开口炮轰：“王上如此，已有取死之道！”

　　这话说得重，但勉强也合情理——谁也没心思慢慢暗示你来我往了！他大爷的，她们说话重，难道娘娘下手很轻吗！刀在她们脖子上架了那么久，她们还一无所知，现在什么她们知道了这事，还有灵智的话很难不急！

　　国主表情惊诧，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压压惊。

　　“妖魔世代血仇，王上贵为妖族半主，如何能与之为伍！臣请灭魔卫道，还望青清誉，免天下非议，百姓惶恐终日！”

　　祁访枫抬头看了看她，哦，户部来的。

　　王上只是看着她们，不说话，下一句话就软了些。那人说：“王上乃圣明之主！向者酷吏鹰犬，素为世所讥。臣等不忍见千秋之后，圣德为小人所污也！”

　　王上动了动，给自己找了个舒服位置坐着。

　　“……王上必为宵小所蔽！此等奸佞，秽浊朝堂，必当尽除！不然，黎庶危矣！”

　　王上平和地把视线扫过她们，一言不发。

　　“爱卿，言之有理。”祁访枫想了想，还是说了句话，给她们增加点互动感，放长线钓大鱼。

　　坐不住的臣子中果然眼睛发亮，以为她松动了。

　　……天哪！这铁石心肠的杀神还有被说动的一天！太有成就感了！哦不对，她们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接下来，不断有人跳出来，越往后，官位越高，声音越缓，眼神却克制不住地越来越急。然而，那些角度各异花样百出文采斐然的劝诫只换来了零星的敷衍。

　　尽管她的表情越来越犹豫，不舍又不甘，似乎很不情愿交出大魔花——这在她们预料之中。可爱卿们还是发现了不对，目前为止，她们的每一次试探都得到了容忍，除了默不作声，她们没得到任何反对。

　　不对，不对。这杀神哪能这么温柔。一颗颗情绪上头的脑袋冷静了下来。

　　渐渐地，没人说话了。

　　“爱卿赤胆忠心，我知道的。”她说，“只是这酷吏鹰犬，哪怕算上魔族……”她的眼神到余才高身上转了转，几个往日骄傲与自己站在丞相边上的高官今天离她远远的，显然是“知根知底”了。

　　“……到底也是关起门来能说的事。”王上说，“朝堂百官，就没人来说说门外的事情？”

　　一名始终未曾出声的侍郎出列躬身，沉声道：“王上容禀，臣有事要奏！”

　　“奏！”

　　“昨日之变乱，非国政有失，实乃外寇奸细构煽其间！黎庶震恐，甲士捐躯甚众，余损不可胜计。伏惟陛下速降明诏，擒拿元恶，以安社稷，复我朗朗乾坤！”

　　“好！”王上猛地拊掌，忽地又愁眉苦脸起来，哀叹道，“可这奸细该从何抓起？这么多年都让她们藏下来了，本王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难以一朝一夕间一网打尽呐！”

　　这话讲得感情丰富，比起前头敷衍她们时不知道情真意切了几倍。在夜谈中脸色不好的一群人纷纷眼神游移，打量着出列的官员，心中暗下决定。同时，她们警惕起来做好准备，如果王上打算以抓奸细为理由留下大魔花，那她们就——

　　“王上，臣有事奏。”余才高突然出声，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被骤然打断思路，有人脸色不太好，冷哼一声：“奸细一事，丞相不好多言吧。”

　　余才高气定神闲地说：“我是王上亲封的丞相，事关望青安危，怎么就没有我的事了？若我都无权管辖，诸位大人今天也可以回家洗洗睡了，诸事皆有王上处理，各位同僚回家享清福岂不美哉？再者，我还没说什么呢，您就急成这样，别是心里有鬼吧。”

　　“你！”

　　“我有事要奏。”

　　“……”

　　王上笑眯眯地：“好啦好啦，都不急，一件件事来。丞相，你来说说看。”

　　座下，有人见她待余才高如前，脸色就变了。她低着头，缓缓深呼吸，庆幸自己刚才没有跳出来。

　　“臣奏！右都御史、大理寺卿、国子监祭酒、太仆寺卿……”余才高的声音铿锵有力，洋洋洒洒念了近数十人的官职，她念一个，空荡的大殿就回响一次，又一张脸就变了颜色。

　　……这都是刚才出声的官员。

　　“这些人，”余才高骤然拔高了声音，“通敌——！”

　　“啪！”

　　“余才高——！你放屁！”

　　众人推搡着，个个急得面红耳赤。

　　她们悟了，完全悟了！

　　王上哪打算跟她们就事论事地聊大魔花，谁反对她，她就打算直接扣一个通敌帽子干掉了！至于她们是不是真的奸细，有没有有实证，还不是天子鹰犬动两下脑子罗织几句的事！证据？搜府邸的时候顺手塞两个不就得了！谁还不知道谁啊！

　　不，不对，还有机会。

　　娘娘娘没有直接让禁军去抄家，她还打算给她们机会！

　　大理寺卿灵机一动，猛地抄起笏板就往余才高头上砸去。

　　这动作仿佛唤醒了什么，一个又一个被“弹劾”的臣子撸袖子亮胳膊，官袍下摆也撩起来上脚踹，群臣打成一片，不知道是谁的笏板砸得飞起半块，掉在祁访枫面前。

　　她也不说话，不拦不劝，就笑眯眯地看着。

　　无人生还。每个人无论自愿与否都被卷进混战中。祁访枫坐得高看得清，她都是丞相不愧是一路从遥东走来的名士，拳脚功夫比这些整天坐办公室的强多了。

　　注意到主君在看她，余才高默默松了钳制人的手，脸上可怜兮兮地挨了一拳。

　　娘娘嘴角翘起，茶杯盖磕在茶盏上，清脆悦耳。她说：“好啦，闹成这样，成何体统。都坐下来，我们好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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