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帝国

　　暮色渐染冯家峪，送别长孙皇后的仪仗，慕容馨雅独立风中良久，直至那抹雍容华贵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官道尽头，她才缓缓敛起目中万千思绪，转身走向始终静候在不远处的丈夫。

　　耶律康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搀住她，目光落在她微红的眼眶上，心下明了，却只故作轻松地笑道：“风大了，我们回去罢。今日镇里新来了些江南的绸缎，花色甚美，我带你去瞧瞧？”他一路絮絮说着些家常闲话，刻意避开了方才的沉重，只想逗妻子展颜。

　　慕容馨雅默默听着，偶露浅笑，却始终心事重重。行至暂居的小院门前，她忽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极认真地望向耶律康，轻唤了一声：“老公。”

　　这声称呼带着几分汉家女子的温婉，是她情动时常用的。耶律康见她神色异常郑重，心头一紧，忙问：“怎么啦？”

　　“过年的时候，站在幽州城外，你问我有什么心愿？”慕容馨雅眸光清亮，停顿片刻，似在回忆那风雪中的祈愿，“当时我说，我希望我们的孩子，也能像大唐汉家百姓一样，过上富足安乐的太平日子……”

　　耶律康眼神一黯，想起如今身为降将的处境，不由轻叹：“可惜，时移世易，这心愿……眼下怕是难以实现了。”

　　“不对，”慕容馨雅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目光灼灼，“可以实现！”

　　耶律康诧异地盯着妻子，平日柔婉的她此刻眉宇间竟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毅：“怎么了？老婆？”

　　“夫君，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慕容馨雅直视着耶律康的眼睛，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你比我更清楚，草原上的男人，有多少能活到不惑之年？连年征战，多少女子早早守寡，多少孩子自幼失怙？我们要一起改变这一切！你看看这冯家峪，契丹人与汉人比邻而居，孩童一同嬉戏，老人得以颐养。这里能做到，为何整个草原与大唐不能？”

　　耶律康被妻子这番话震住，低声道：“馨雅，你要我如何？我如今……不过是败军之将，阶下之囚……”

　　“不！夫君！”慕容馨雅握住他的手，力道坚定，“你有！我希望我们能够率部众，真心归附大唐，成为这煌煌神州的一部分！”

　　“不可！”耶律康下意识反驳，“我们终究不同！”

　　“有何不同？”慕容馨雅声音陡然提高，目光锐利，“都是黑发黑眸，黄皮肤，无非是契丹牧马，汉人耕田！夫君莫忘了，唐高宗的生母元贞皇后独孤氏，便是鲜卑贵女！追溯源流，契丹、靺鞨、突厥，乃至我慕容部所属的吐谷浑，与鲜卑渊源深厚，本就是兄弟族群，为何非要刀兵相见，骨肉相残？”

　　耶律康一时语塞，面对妻子连珠炮似的质问，竟无言以对，支吾半晌，才颓然道：“面对大哥……我，办不到……”

　　慕容馨雅走上前，轻轻拉起他微颤的手，覆在自己隆起的腹部上。隔着衣料，能感受到那鲜活的生命律动。“夫君，”她的声音柔了下来，却带着更深沉的力量，“为了我们的孩子，为了千千万万契丹的孩子，你必须面对。如今，也只有你，才能挽救更多族人的性命，不能让大哥在歧路上越走越远。”

　　耶律康凝视着妻子眼中不容置疑的恳切与决心，又感受着掌下那象征着未来与希望的胎动，良久，他沉重地点了点头，化作一声无奈的轻叹：“罢罢罢，谁叫我……娶妻随妻呢！”

　　慕容馨雅闻言，脸上终于绽放出如释重负的甜美笑容。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的唐军大营，御帐之内。
　　长孙皇后刚踏入帐中，皇帝李弘熙便迎了上来，牵起她的手引至茶案旁坐下，亲手为她斟上一杯温热的参茶，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疼惜：“皇后辛苦了。”
　　长孙疏桐嫣然一笑，风尘难掩其华彩：“能为陛下分忧，是臣妾的本分。”她将冯家峪镇的见闻，尤其是慕容馨雅的转变与决心，细细说与皇帝听。
　　当李弘熙听闻慕容馨雅已放下旧日心结，年轻的帝王眉宇间那丝若有若无的阴霾终于散去，轻喟道：“如此甚好，让往事随风，大家都该过好往后的日子。”
　　“馨雅说，她会尽力说服耶律康，前去劝降耶律布日古德。”长孙皇后补充道，眼中带着期盼。
　　李弘熙听罢，沉吟片刻，指节轻叩案面：“此计若能成，自是上善。然，战机不等人。开战已近三月，国库消耗甚巨，西南亦未平靖，朕需速决。后天拂晓，若仍无消息，便发动总攻。”
　　长孙疏桐闻言，容色微变，急道：“陛下，不能再等等么？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减少伤亡，于双方皆有利。何况契丹若真心归附，日后亦是我大唐子民……”
　　“皇后仁德，朕深知。”李弘熙打断她，眉头微蹙，“然军国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十万草原联军尚陈兵燕山口，朕不得不虑。”见皇后默然，他语气稍缓，“再看一日吧。”
　　次日，长孙疏桐亲至营寨高台，凭栏远眺，望眼欲穿。奈何直至日暮西沉，官道上仍不见那对期盼中的身影。皇后心中暗叹，只得郁郁回帐。

　　第二日，辰时五刻。
　　“咚！咚！咚！”
　　低沉而雄浑的战鼓声擂响，如同巨神的心跳，震碎了黎明的宁静。唐军大营辕门洞开，旌旗蔽空。
　　皇帝李弘熙身披金色明光铠，日光下璀璨如神祇，一马当先。身后，兵部尚书洪仁杰着玄色唐甲，面容肃杀。河北道节度使张寿昌、河东道节度使菲尼克斯及一众文武大将紧随其后。
　　二十余万唐军精锐，列阵而出。步卒方阵如林推进，铁甲铿锵；骑兵两翼展开，马蹄踏地声若奔雷。军阵整齐划一，长矛如麦，刀光胜雪，沉默前行时带来的威压，宛如钢铁洪流，又似无形巨浪，铺天盖地般向着檀州城压迫而去。投石机在阵后发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绞索转动声，战争巨兽已然张开了獠牙。

　　檀州城头，契丹可汗耶律布日古德望着城外漫山遍野的唐军，深吸一口气，对身后疲惫却仍紧握兵刃的将士们嘶声吼道：“契丹的勇士们！提起精神！纵然今日必败，也要像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般战死！只要草原血脉不绝，抗争的意志就永不消亡！契丹勇士！”
　　“杀！杀！杀！”城头传来近八万契丹士卒的呐喊，声浪虽壮，却掩不住那穷途末路的悲凉与凄怆，如同一头伤痕累累的困兽，发出最后的咆哮。
　　一名脸上稚气未脱的契丹小兵，脸色苍白，声音发颤地问身旁满脸风霜的老兵：“老哥……今天我们都会死吧？”
　　老兵惨然一笑，反问道：“娃子，还没娶媳妇吧？”
　　小兵摇了摇头，带着哭腔：“阿妈说……这次要是能活着回去，卖了羊，就给我说个婆娘……”
　　老兵眼中闪过浓重的哀伤，用力拍了拍小兵的肩膀：“待会儿打起来，跟紧我！想办法……活下去！”
　　小兵望着老兵浑浊却坚定的眼睛，一股难以言说的悲凉涌上心头，他重重点头，喉咙哽咽：“好……”

　　此刻，唐军阵前，卢龙经略使聂征策马而出，声若洪钟：“大唐皇帝陛下，再问契丹可汗耶律布日古德！和！有粮有酒，不醉不归！战！刀兵齐备，不死不休！”
　　李弘熙面无表情，高高举起右手，只需向前一挥，便是雷霆万钧的总攻命令。
　　耶律布日古德迎着猎猎晨风，闭上双眼，心中一片寂然：“长生天，我的路，或许就到此为止了……”

　　千钧一发之际！
　　“陛下且慢！罪臣契丹那颜耶律康，恳请陛下开恩，容罪臣劝谏兄长！”
　　一声疾呼从阵后传来。只见耶律康与身怀六甲的慕容馨雅，在长孙皇后引路下，疾步奔至御驾前，双双跪倒。耶律康神情恳切，额角沁汗；慕容馨雅虽脸色发白，却努力挺直腰背。
　　李弘熙目光扫过二人，最终落在长孙皇后那满是期盼的脸上，他沉吟一瞬，打马从耶律康身边掠过时，低声道：“耶律那颜，朕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若劝不成……”他未尽之言，化为一个凌厉的抹颈手势。
　　耶律康冷汗涔涔，伏地高呼：“罪臣，领旨谢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城头契丹将士将这一幕尽收眼底，顿时一片哗然：“那颜……真的降唐了？！”

　　耶律康起身，奔至檀州城下，仰望城楼，嘶声大喊：“大哥！”随即“噗通”跪地，重重叩首，“大哥！别打了！二弟代所有契丹百姓，求你了！”
　　耶律布日古德勃然变色，怒斥：“住口！我没你这个贪生怕死的弟弟！”
　　“大哥！”耶律康泪涌而出，“自幼父汗早逝，是你亦兄亦父，撑起部落，将我抚养成人！此恩此情，弟弟刻骨铭心，岂敢或忘！”
　　“既不忘，何以降敌！”耶律布日古德厉声质问。
　　“哥！正因不敢忘，才更不能看你带着族人走向绝路！”耶律康以袖拭泪，声音悲怆，“我耶律康命好，有你这样一位英雄大哥庇护！可千千万万的普通族人呢？连年征战，多少帐中没了男人，多少父母白了头发送走黑发人？草原上多少老人，在寒冬里因无人奉养，默默冻饿而死？大哥！你看看他们啊！”他指向城头那些面带菜色、眼含恐惧的士兵。

　　此时，慕容馨雅也挣扎着来到城下，用尽力气喊道：“大哥！自从三妹十四岁随父投奔契丹，你待我如亲妹，恩重如山，三妹永世不忘！”她双手抚着高隆的腹部，泪如雨下，“大哥，我腹中怀着的，是耶律家的骨血，是契丹未来的希望。可你想过没有，有多少契丹孩子，从小就没有阿爹的陪伴，只能在梦里想象父亲的模样？”
　　她泣不成声，缓了缓，继续道：“大哥，你可知，若非唐军在冯家峪施以援手，接济粮草，医治伤病，我和近十万逃难至此的族中妇孺老弱，恐怕早已饿殍遍野，病困而亡！我亲眼目睹了她们的苦难，听到了孩子们饥饿的哭声……大哥，真的不能再打了！为契丹留些血脉吧！”

　　这番声泪俱下的控诉，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契丹士卒的心上。城头之上，悲泣之声四起，思乡念亲之情如瘟疫般蔓延。那稚嫩的小兵再也忍不住，扯着老兵的衣袖痛哭：“老哥，我想阿妈了……不知道去岁冬天那场瘟疫，阿妈和阿妹挺过去了没有……呜呜……”
　　老兵紧紧搂住他，浑浊的眼泪终是滚落下来，喃喃道：“会没事的……会没事的……我们……我们都要活下去……”

　　耶律布日古德背对着城下，宽阔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他环视周围，看到的是一张张写满疲惫、恐惧与渴望生存的面孔。族人的未来，妻儿的眼泪，弟弟与义妹的恳求，如同无形的绳索，将他紧紧束缚。
　　良久，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缓缓转过身，脸上已是一片灰败。

　　“嘎吱——”
　　沉重的檀州城门，缓缓开启。
　　耶律布日古德解下佩刀，单骑出城，行至唐军阵前，翻身下马，双手将佩刀高高捧起，跪伏于地，扬声道：
　　“契丹可汗耶律布日古德……向大唐皇帝陛下请降！恳请陛下……善待我契丹百姓与将士！”
　　言罢，他以额触地，久久不起。

　　李弘熙与长孙疏桐对视一眼，策马上前。年轻的皇帝俯身，亲手扶起耶律布日古德，沉声道：“契丹可愿真心归附，重入神州版图，永不叛离？”
　　耶律布日古德再次跪拜，声音嘶哑却清晰：“耶律布日古德及契丹部众，誓死效忠神州，永为大唐子民！”
　　片刻沉寂后，檀州城内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那是劫后余生的狂喜，是对和平最直接的渴望。契丹士兵纷纷丢弃兵刃，打开城门，迎接唐军入城。
　　城头上，那小兵与老兵紧紧相拥，喜极而泣：“活了！老哥，我们活下来了！”
　　阳光刺破云层，洒在硝烟渐散的檀州城头，也洒在这片终于迎来安宁的土地上。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