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家与我是天作之合

　　十八年来，段遇知每年都要抽出时间返回北岐，公玉衍的陵墓就建在北岐，他生前曾说过不愿意入公玉家祖坟祠堂，所以，段遇知在北岐找了山明水秀的清幽之地为他建造陵墓，以大周开国主君之名入葬。

　　到了公玉衍的生祭，段遇知带着他生前最喜欢的酒菜点心来到陵前，一个人对坐着墓碑之前，倒了两杯酒，一杯给自己，一杯给沉睡在黄土之下的爱人。

　　“公玉，今天是你的生辰，我来看你了。”段遇知举起酒杯猛灌一口酒，惋惜道：“我们年少相识，成婚数年，我却只陪你渡过一次生辰，还是你离世的那一年。”

　　记得是公玉衍最后一次生辰，他已经是成功招揽列国归顺的无冕之王，列国使者千里迢迢奔赴天枢城祝贺，在众目睽睽之前，段遇知给他献上金猊军兵权和万里江山，那是他平生以来最风光无限的一次生辰宴，也是他最幸福的一日，却不想那样的风光和幸福如此短暂，公玉衍的气数在那日之后就走到尽头。

　　“今日是个不错的日子，我刚收复南方一带疆土，中洲大陆所有土地皆已经归属大周，天下归一，你的心愿已经完成了。我们的霖儿也很出息，他远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出色，是天生的帝王，自他经手国政之后，重用能臣，开凿渠道，操练军队，强固边防，一步步统一人间数白年来分裂政权。而今，人间在他统辖之下，少了很多战乱，百姓的生活也安定许多，你所期待的太平盛世已经到来。”段遇知惋惜一声道：“也不知道你在九泉之下能不能看到。”

　　段遇知说着，热泪已然湿了眼眶。

　　“天下归一，盛世已至，我答应你的事已经做到，我想，是时候去见你了！”段遇知仰面朝天，压制着不让泪水落下来。

　　“公玉，这十八年来，我照着你的活法，活成了你生前的样子，读了很多书，懂了很多谋算，甚至还学会和朝臣勾心斗角。你知道的，我以前就是个直来直去的莽夫，但凡能用拳头解决的事绝对不会动头脑。我接替你的位置之后，才知道你生前有多么不容易，要应对朝廷的尔虞我诈，要顾虑天下民生，还要时刻提防外来强敌，每日忙得分不开身，还总有一群人虎视眈眈的盯着你，想要从你身上争权夺利。我刚执掌大权初期，就吃了不少亏，久而久之，我也学会耍权谋手段，变成了人们眼里老谋深算的狐狸。”

　　段遇知叹息道：“亲身体会了朝中的血雨腥风，我才明白，我曾经在你和家人的保护之下，活得有多么顺风顺水，原来我生来是如此的幸运！”

　　段遇知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不过现在好了，天下安定，而我们的儿子也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这人间已经不需要我。”说道最后，段遇知的泪水还是控制不住落下来，他摸索墓碑上公玉衍的名字，苦笑道：“我还有一些事要善后，你等着我，很快我就能来找你。”

　　段遇知在陵墓前一直呆到日落才离开，当天晚上就准备连夜返回天枢城。

　　段遇真和季修贤来到王宫门口相送，大周建立之后，段遇真作为属地藩王继续留守北岐保护祖先基业，还如愿和季修贤结为连理，而今，两人已经是两鬓斑白，但他们的感情依旧如初。

　　段遇真不舍道：“六弟，就不能多留几日。”

　　段遇知浅笑道：“我收复南方之后，辗转就来了北岐，已经快两年没有回天枢城了，霖儿他催得急。”

　　段遇真叹息道：“你我兄弟好不容易重逢，这才没几天又要分开。”

　　段遇知轻笑一声：“那也没办法，国事繁忙。”

　　段遇真劝道：“而今天下归一，战乱也平定，你也该歇一歇，别把自己搞得那么累。”

　　这些年段遇知几乎是不要命的四处平定战乱，在朝堂上也是废寝忘食的处理国政，所有艰辛段遇真都看在眼里，难免心疼。

　　早些安定天下，百姓也能早一些过太平日子，而他也能早些去见公玉衍，段遇知是这么打算的，但他没敢在大哥面前说出来。

　　“我知道，现在天下已定，我也打算歇歇。”

　　段遇知望着段遇真和季修贤良久，说道：“大哥，我离开期间，霖儿就交给你们照顾了，他虽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可到底还年轻，需要人照顾。”

　　段遇真问道：“你要去哪？去多久？”

　　段遇知一脸轻松道：“我有个地方想去很久了。”

　　季修贤听到这里，眉头情不自禁凝起。

　　段遇真并没有察觉出不对劲，拍了拍段遇知的肩头：“出去走走也好，早去早回，别让大哥等太久，大哥老了，等不了你几年的。”

　　历经十八年沧桑，身边人大多年华老去，段遇知容貌却没有太多变化，依旧风华正茂，许是妖族的原因，他衰老得很慢，唯有眉间几分愁绪，磨砺出岁月沉稳。

　　段遇知拥抱了段遇真：“大哥，谢谢你！以后，霖儿就拜托你了。”

　　和大哥道别之后，段遇知就翻身上马准备离去。

　　“段遇知！”

　　季修贤唤了一声，段遇知回过头来。

　　季修贤不忍道：“今年还会回来过年吗？”

　　段遇知沉默了半响，勾起一抹浅笑：“老师，保重！”

　　段遇知道完别，率领麾下将士策马离去。

　　季修贤明白，段遇知这一去就不会在回来，心疼难忍的拥到段遇真怀里。

　　段遇知一边顺抚季修贤的脊背，一边问道：“怎么了？”

　　季修贤摇摇头，泪水却充湿了眼眶：“没事，我只是庆幸，我们可以相伴到老。”

　　段遇知和公玉衍却没有这么幸运了！

　　段遇知返回天枢城，先是入宫，刚踏进宫门，一抹金色轻烟飘到他身前，化身一个小少年朗。

　　“父王”

　　这少年正是本命树新芽长成的孩子，是段遇知和公玉衍的小儿子。公玉衍丧失灵力之后，本命树新芽有幸存活下来，后来，让段遇知用元丹之力浇灌滋养生长。他体内的元丹本就属于公玉衍，本命树新芽得到元丹之力的养护，顺利长成孩儿，而今，还长成了一个偏偏美少年。

　　段遇知顺从了段一航生前的心愿，让小儿子冠上段家的姓，为他取名段玉泽，玉取的是公玉一族的玉，“泽”寓意如水般清澈的品德和恩泽世人的胸怀。

　　段玉泽和段遇知一样长了一头微卷黄发，长相却是随了公玉衍，模样白净，眉眼坚毅，一双漆黑的大眼睛明亮有神，让人一见难忘。

　　段玉泽诞生后，就被段遇知送往妖界让他舅舅抚养，所以他的习性更倾向妖族，直来直往，不拘小节。

　　段遇知有一段时间没有看到小儿子了，拍了拍他的肩膀，点头道：“不错，又长结实了。”

　　段玉泽委屈道：“父王，你都多久没回家了，我一个人在宫中都快无聊死了，大哥整日繁忙朝政，也没时间陪我。”

　　段遇知说道：“抱歉，我要外出平乱，没时间照顾你。你若觉得无聊，就跟小鹿叔叔回妖界去。”

　　段玉泽为难道：“可是舅公对我好严厉，每天都看着我修炼，我连休息时间都没有。”

　　“你舅公是面冷心热，让你修炼也是为你好，你是阿里耶部狮族后代，也不想做个修为平平的妖族对吧？”

　　段玉泽乖巧的点了头：“好吧，我多陪父王两日，就回妖界。”

　　段遇知疼惜的摸摸小儿子的脑袋。

　　“父王。”

　　公玉霖也长成了一个风度翩翩的俊朗男子，他长相随了段遇知，五官精美绝伦，浅黄色的瞳孔清透漂亮，自带异族他乡的独特魅力。

　　此时，他刚下早朝，身上还穿着庄重的龙袍，在一群侍卫的拥护下走来，举止沉稳，气度，望着有公玉衍曾经的风范。

　　公玉霖规矩的向段遇知行礼：“恭迎父王回宫。”

　　段遇知馋着他的手臂将他扶起：“你身为天下共主，无需向我行礼。”

　　公玉霖说道：“在外面孩儿是帝王，但在您面前，我永远是儿子，绝不会改变。”

　　段遇知很欣慰，他儿子登顶人极，却从未忘记初心。

　　公玉霖回头敲了段玉泽脑袋：“臭小子，又乱跑，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在书房温书？”

　　比起舅公，段玉泽更害怕自己大哥，他舅公再怎么严厉也只是责骂他两句，而他大哥是真的会拿竹条收拾他，从小到大，段玉泽可是挨了他不少顿竹笋炒肉丝。

　　不过，此刻段玉泽不怕他，因为有段遇知为他撑腰，他藏身到段遇知身后，只露出一颗脑袋来，理直气壮道：“父王外出平乱辛苦，我作为儿子，来给他接风洗尘怎么了？”

　　这些话无疑迎来公玉霖的一通指责，兄弟两隔着段遇知对峙起来。

　　段遇知并没有从中调解，因为他深知兄弟二人感情深厚，公玉霖指责是担心弟弟不成气候，段玉泽敢反驳，也是仗着哥哥宠爱。

　　按照兄弟二人的性格，段玉泽显然吵不过公玉霖，吵了两句就被公玉霖收拾得服服帖帖，然后打发：“回你的行宫去，我有要事和父王商议。”

　　段玉泽争不过，只好不情不愿的离开了。

　　公玉霖把段遇知接回韶和宫，这是公玉衍生前寝宫，他为怀念父亲，从小到大一直居住在父亲的故居。

　　父子坐下详谈，公玉霖把朝政大事以及王朝将来的发展一五一十的跟段遇知汇报。他虽是年轻帝王，却有自己特立独行的为君之道，而且，处理起国家大事越发游刃有余。

　　段遇知眸光里满是欣赏：“你做得很好，相信你会是个贤明帝王。”

　　公玉霖却摇头道：“可还是远远不及父亲英明，父亲年少时便是东周万众瞩目的少主；还未立冠，就凭借自身才智带领列国抵抗西元霸权；成为明昭少君后，招揽列国，权倾天下，若不是他离世得早，定能成为千古一帝。”

　　段遇知说道：“你父亲是你父亲，你是你，各有自己的才华本领，何须相较。”

　　公玉霖斩钉截铁道：“我以父亲为标榜，我想成为像他一样出色的人。”

　　段遇知说道：“我希望你担起你父亲的基业，但并不想你成为他那样的人，你父亲这一生过得很艰辛，很累，他倾尽所有最后换来的却是不得善终。霖儿，这天下已经安定，不需要你再去拼命，父王希望你做个明君，但更想你一生安顺。这也是你父亲的心愿。”

　　公玉霖思量之后点了点头：“孩儿定不会让父亲和父王失望。”

　　段遇知欣慰的点了头。

　　公玉霖又说：“提起父亲，孩儿有一要事想和父王商量。而今天下能有国泰民安之日，离不开父亲生前的功绩，可他生前却不曾做过一天皇帝，孩儿想追封父亲为明朝帝君，为他建立宗庙，让世人铭记他的功德。”

　　段遇知说道：“你父亲并不在意这些虚名，当初他想统一天下，是为了尽早结束乱世纷争，从而实现天下太平，让你们这些孩子，让天下百姓都能安稳度日。”

　　公玉霖依旧坚定道：“可这些都是父亲应得的。”

　　这倔强的性子倒是很像公玉衍，段遇知无奈道：“你是帝君，你说了算。”

　　“那明日孩儿就宣旨昭告天下。”

　　段遇知很高兴儿子能有自己的主见，这也代表他已经能独自担起大任。

　　段遇知将兵符交给了公玉霖：“兵符，你收好。”

　　“兵符？父王为何交给我。”

　　“因为你长大了，该是亲政的时候。”

　　“可孩儿尚且年轻。”

　　“迟早要有这么一天，如今乱世已平，你也能独当一面，父王很放心把天下交给你。段遇知把兵符放到公玉霖手中：“父王累了，霖儿，未来天下就靠你了。”

　　公玉霖犹豫了很久才收下兵符，问道：“父王今后如何打算？”

　　段遇知淡笑道：“我想离开人间，出去游历。”

　　“可是要回妖界？”

　　段遇知脸上挂上轻松的笑容：“可能吧！”

　　公玉霖很舍不得，但也没说什么，父亲死后，他父王早就对人间没了留恋，而今能看到他这般轻松已是难得，所以，不想勉强他留下。

　　段遇知嘱咐道：“我走后你要照顾好弟弟，他性情顽劣，你要多费些心。国事上有什么不懂的，就问你姑姑，她是当朝女相，听她的准没错。北岐段家和阿里耶部妖族永远是你的依靠，遇到困难随时可以随时向他们求助。还有照顾你们姐弟的苏氏，她虽不是你们姐弟的亲娘，却亲力亲为把你和舒阳抚养长大，养育之恩你们不能忘，一定要善待她。”

　　公玉霖点了头，说道：“孩儿谨记。此外，对苏氏孩儿已有打算，她料理后宫多年劳苦功高，对孩儿和长姐有养育之恩，太后之位尚且空缺，孩儿欲晋尊苏氏为太后，以报答养育恩情。”

　　段遇知点了头：“理应如此。”

　　完成了给儿子的交代，又在宫中与儿女相伴了几日，段遇知就回到他和公玉衍曾经的家，多年来，他虽身为权倾天下的摄政王，却没有居住在宫里，而是一直守在少君府。

　　回到他和公玉衍的婚房，从床头找来珍藏多年的雕花木箱，他坐到作案前打开木箱，里面是一叠厚厚的信封。

　　这些信是当年他离家出走期间，公玉衍给他写的家书，是在公玉衍离世后，无意中在他书房里找到。

　　段遇知将信件一封封展开来看。

　　“金堂玉马，正当少年，得遇星河，情之所衷。”

　　“你是明月，亦是星河，烟火人间，我的归宿。”

　　“一场相遇，一世柔情，得遇一人，此生无憾。”

　　……

　　这些词句，字字句句，无不在感慨幸运，从年少相识到情窦初开，全在最美好的年纪。

　　“残月孤影，凉亭作诗，独饮冷酒，守望星河。”

　　“山海远阔，人间星河，无一是你，无一不是你。”

　　“梦醒之后，青山不改，星河依旧。”

　　……

　　两人结为连理，却因误会分道扬镳，是心灰意冷，但更多的是期盼，两人婚后分别五年有余，两千多个日夜，每逢年过节，亦或者闲暇时间，公玉衍就会写一封家书，

　　每封信的开头都会标注“吾夫六郎”，将自己的思念一笔一划记载在书信之中，最后以“望夫归来”四字收尾。

　　“吾夫六郎”，“望夫归来”字字如血泣，肝肠寸断！书信内容都是他无休无止的思念和盼望。

　　公玉衍一直思念段遇知，也在等待和段遇知重逢。

　　只是，他性子过于高傲要强，这些家书，他一封都没有送到段遇知手中。

　　读懂这些书信后，段遇知曾哭到绝望，他终于明白了公玉衍对他的一腔爱意，只是，他明白得太晚，那个曾经爱他入骨，肯为他付出一切的人已经不在了。

　　这些书信段遇知翻阅过无数次，在公玉衍不在的日子里，他就是靠着这些书信支撑到现在。

　　再次翻开书信，依然遏制不住对公玉衍的思念，书信中，脑海里浮现的都是公玉衍的身影，他笑时的样子，他愁时的样子，他怒时的样子，意气风发的他，支离破碎的他，从年少相遇，到喜结连理，到最后的生离死别，只要属于他的记忆都那么刻骨铭心

　　“段遇知，你找死！”

　　“段遇知，我看你是皮痒了！”

　　“段遇知，当心我打断你的腿！”

　　“六郎，你最好了！”

　　“六郎，你信我！”

　　“六郎，你我相识十余载，我对你自是有情意的。”

　　“六郎！”

　　“六郎！”

　　“六郎！”

　　公玉衍的呼唤声好似在耳边缠绕，各种情绪的呼唤都有，唤得段遇知心都碎了！

　　啪一声段遇知关上书信木箱，再也看不下去了。然而，这样心碎的感觉依旧没能停止，他望眼四周，眼前浮现的全是公玉衍的身影，他在书案前熬夜批折子，在镜台前精心梳妆，斜靠在美人踏上小歇……整个屋子，每个角落全是他生活过的迹象。

　　思念在胸膛汹涌翻腾，几乎把段遇知溺毙，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做相思成疾！

　　这感觉太痛苦了！他快要坚持不住了！

　　“公玉，我这就来找你！”

　　当日，段遇知就策马离开了天枢城，一路快马加鞭来到洛城，那是天祭司的发源之地，曾经的仙府之城，只不过在早年公玉衍带领列国抵抗西元霸权，经历了一场人与妖大混战，已经荒废多年。

　　他此行目的是冲着天渊裂缝而来，两百多年前，种族大战爆发，尘世受到重创，人间大地裂开了一道裂缝，后被世人称之为天渊裂缝，据传言这道裂缝直通地狱。人死后魂魄回归冥界，而冥界就在地狱之中，公玉衍魂魄若是前往冥界，想再见到他，或许天渊就是一条途经。

　　公玉衍离世后，段遇知早已对尘世生无可恋，虽然从天渊裂缝通往地狱去寻找公玉衍是很渺茫的希望，极有可能落得身死魂消的下场，但是只要有一丝机会，他都愿意尝试。

　　万一……万一公玉衍就在冥界等着他呢？

　　捕捉到一丝期望，段遇知就急不可待，马不停蹄的直奔天渊裂缝而去，望着邪气翻腾的深渊巨口，没有半点犹豫，纵身一跃而下。

　　在被天渊裂缝吞没之际，他脸上还挂满了期待。

　　“公玉，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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