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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之缝隙
纳什?洛克哈特的语气已经预示了一个悲剧。但等我真的看到他方才之所见的时候,悬着的心不仅没有放下,反而更加揪紧了几分。
本该平均凌乱堆积在地面上的雕塑残块被整洁地清理在一侧,视线不自觉地被引导至空旷处——一棵高耸却气氛诡异的巨树。它没有一片树叶,俨然奄奄一息,但其一目了然的人工附庸毫无疑问盖过了其自然属性上的衰微。正对隧道口的树桩中央,有一条疤痕似的狭长裂缝豁然撕开,内里满塞着不属于它的褐肉组织,首脚各司其位,四肢健全,但是侧着身子,□□,形体扭曲,就像是被硬生生地被塞进一个过小的容器里,通过极限的变形和旋转,挤得满满当当。
实话说,光从这仓促的一瞥,很难辨认对方的身份,最关键的脸并没有朝着外部,还是深深地藏在木芯之中。但是时间、地点、相似的外表,所有要素都指向了那就是卢克?阿基斯的可能性,就好像当舞台装置一切都就绪的时候,再怯场的演员都会在台下目光的注视中向前迈出一步,无论那是出于被激励的鼓动,还是一种提线木偶似的胁迫。
纳什?洛克哈特从口袋里取出一副手套,先是凑近了那道在树上裂开的缝隙,但只是几秒,他就下了判断,“不行,已经死透了。”
随后,他来到树的侧边,绕到背后,又缓步走回,顺时针一圈。
“来看看这些是你要的东西吗?”
这时候我才回过神来,注意到树桩末端还有一圈被凿出的纹理,是数个在同一条水平线上接连的人型雕塑,分布在各个面上。那轮廓似曾相识,是水、土、火、气的精灵像,与此前艺术家所带来的木雕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尺寸稍大些,背部也联结在老树上,无法单独取下。
“现在要怎么做?”纳什?洛克哈特等待我的指示,“是把那些木雕从树上切割下来,还是先报警和通知员园方,等风头过去了,再把这棵树的下半部分运走?”
“不,等等,我需要时间。”脑子到现在仍然很乱,“让我想想。”
谁也没有料到会落得现在的局面。最初得到卢克?阿基斯的讯息,还以为终于可以把过去悬而未决的工作给收尾。结果,艺术家本人不仅失踪,还以一种令人惊异的惨烈状态去世了。现场确实也留下了对方的作品,但是这毫无新意的复制,真的是这位过去屡屡把自己逼至极限之人,不惜来到黏土山才完成的最后的木雕吗?
我感到了其中强烈的违和感,也十分不解。缺失的信息实在太多。
“我们先找一下他的行李。”这是最终我给洛克哈特的回答。
“也对,这里的地面太干净。这几天他总要找个地方住。”
往前没走多久,我们就找到了卢克?阿基斯的临时居所,一个天然形成的洞穴,不深,但足够抵挡外部的冷风。里面有他的衣服、木雕工具、食品外包装袋、空塑料瓶、毯子、手电筒、一堆篝火的痕迹,还有一个型号不算新的摄像机,上面贴着一张便利贴“致三色堇之会”。
我换上橡胶手套,将其拾起,按下了开关。仍有两格电池。机器里只有一个视频。我按下了播放键,洛克哈特走近,一起观看。
最初的画面是燃烧的篝火,只不过视线与之齐平,应该是被放置在地面上拍摄的,红光照亮了背景里光秃秃的石壁,焰影闪烁。不一会儿,有人拿着它调转了方向,镜头朝向了洞外的黑暗。嘈杂的摩擦声结束后,响起了卢克?阿基斯的话音。
“在我看到它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它是适合被做成木雕的树。我们挑选树,太年轻的不行,太老的不行,太软的不行,太硬的不行,会虫蛀的不行,会裂开的不行……我们挑选能够维持死之体面,比我们更长久,又做好赴死准备的树,就好像眼前的那一棵。”他缓了缓,又絮絮叨叨起来,“它的死邀请着我。它的叶子已经照不到阳光,它的根系吸收着有颜色的废水。它没有同伴。它长得那么高那么大,但是内里已经空了。除了死以外,没有办法能够让它新生。我被它深深地迷住了。
“在对其上手之前,我用别的木料练习,却怎么也雕刻不出我体悟到的那种感觉。过去我所做的精灵像,又是以什么为参照的呢?现实中的水和火,有曾幻化成人型模样的时候吗?我信仰的支点在何方?
“我坐在树前,凝望着树。风在呼啸,雨水滴落。太阳越过头顶,光是狭长。火给予陪伴。每一天,我听已经死去的雕塑述说它们的失败。我丈量自己的失败。
“未能及时履行合约。背叛了期待。伤害了亲人。浪费公共资源。
“实话说,那一天我来到崖边,是来结束自己生命的。我想若是从那种地方跳下的话,一定不会有任何人发现。但是我却看到了那棵树。我又一次感到了被眷顾,像是材料找到了工匠。我必须倾尽心力去完成这一件作品。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唯独死之精灵无法在我心头凝聚成一个实在的形象。我先将另外生命的四大元素围绕着树桩雕好,剩下只要将死之柱安立在其间即可。我想不到它的表情,是狰狞还是平静?我无法定夺。很快,又到了我食物吃完,需要补充的时候。这一次,我发了个消息,给我的妹妹。我告诉她,我的作品完成了。
“那是一个谎言。又一次,我对不起卢娜。我希望即将到来的交付日可以成为最后推我一把的激励。也许是这一次,我所携带的东西太多了,在下降到一半的时候,绳子突然断裂。我重重地摔了下去,背部很疼,骨头似乎也裂了,但我咬咬牙,勉强还能移动。我回到洞穴,收整一切,我拿起刻刀,找到树,却发现先前的疼痛更加明显了。
“我知道我摔坏了。我无法再继续了。但是我的作品还没有完成。我看着树。我希望树能够给我答案。然后它给了我一个答案。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树在想什么了。我也窥见了一道门,但它很快又像拉链一样拉上了。
“去回收吧。三色堇之会。我最后的作品。卢克?阿基斯敬上。”
录像在这里结束了。直到最后艺术家都没有点明,他最后的作品是怎样的形态。
纳什?洛克哈特耸了耸肩,“于是现在该怎么办呢?”
“我们再回去做阅读理解。”我苦笑。
我反复思考着卢克?阿基斯所说的死之精灵究竟是什么。他应该摒弃了将之化为人型的想法。那么他又是如何将其表现的呢?
那道在树中撕裂的口子怵目惊心,变形的尸体也让人不忍再看。
无法触摸、无法直视……两个词跃入我的脑中。
我诧异地又看了眼那道裂缝。死亡是自然的扭曲。
“我好像找到答案了。”我说。
“怎么说?”洛克哈特问。
我拿起了卢克?阿基斯留下的摄像机,开启录制新的视频。
“这是我们无法带走的作品。”我说,“卢克?阿基斯也不希望我们带走。若是拿走了自然精灵像,那么整棵树就会倒下,迎来树的死亡。但那充其量只是他倒数第二完成的作品,他真正的遗作是那道裂缝,只有他嵌合在其中时,才是真正的形态。是摸不到、看不着、在内侧的阴影。若是曝露在表面,那只是一个凹陷的空缺。如果我们强行把卢克?阿基斯带走,我们会有别的麻烦。而如果将其留在里面,通知外界,我们将一无所获。一无所获才是最终的意义。”我深吸了一口气,“但是从工作上来说,我不能这么做。”
说着,我向前几步,沿着裂缝的弧度,对焦每一处细节。皮肤上的淤青和斑驳。发丝上的木屑。朝着不可思议方向弯折的骨头。
“没想到你也有那么恐怖的地方。”身后的洛克哈特冷不丁地开口说道。
“哪里?”我困惑地问。
“不知道的话就算了。”他哈哈笑了两声,然后用鞋磨了磨地面,擦掉我们来时的脚印。
在确认现场没有留下任何可能会被怀疑的行迹后,我们按照原路返回,去收集那堆被洛克哈特炸毁的黏土。被破坏到那个程度,实话说,一开始也没有可以全部收全的打算,只是把肉眼可见的团块都装进了袋子里。希望后续可以在实验室里检测出什么令人欣喜的结果。
爬上悬崖后,我们第一时间让拓也和玛基暂停了手上的项目。卢克?阿基斯已死,那么名簿系统便没了任何作用。当我这么说的时候,耳机那头的拓也直接大叫起来:“我们可是不睡觉通宵做了两天,你们居然用了半天就不要了!所以说,一开始这个计划就漏洞百出,看来预算太充足也不是一件好事……”小天才的怨念还在继续。
在房车收拾行李的我,心里却丝毫没有如释重负。总觉得还没有结束。又或者是此行太过不顺,才有这种仍被乌云笼罩的错觉。
“卡斯帕尔前辈,怎么有些闷闷不乐的?”洛克哈特在小圆桌前右手斜撑着脑袋问道,“这次不都事件圆满解决了吗?”
“没什么。”
“是我这个新人拖后腿了吗?”对方笑道。
“当然不是。你这个新人好过头了。”
“那我就放心了,这是可以通过试用期的意思对吧。”
“那是自然。”我挤出一个微笑。
“你该不会是想等到救援队和警方一起来了,再离开吧?”
“不,现在这样匿名报案是最好的。卢娜那边,已经麻烦玛基去联系了……确实也没有什么事情剩下了。”
“总之就是心情很不爽是吧。”意料之外的话语从纳什?洛克哈特的嘴里蹦出。
“硬要说的话是的吧。”
“上班真辛苦呢。”
“是啊,上班真累啊。”
“作为带教的谢礼,我告诉你一个你会感兴趣的小道消息好了。一般人我可是要收费的。”说着洛克哈特招了招手,示意我过去。
然后直到我凑得非常近,他才在我耳边落下了那么一句话:“据说老柯林快病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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