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识君

　　约莫他们走后半盏茶的工夫，项千屹麻痹的双腿缓回了知觉，便就急慌慌跌跌撞撞的奔至后院厢房。
　　里面季晗正在产子。
　　“季晗，季晗她怎么样了？”
　　“项大哥放心，那稳婆和郎中都是随行的百姓，听说也是延双城里数一数二的，信得过。”
　　林君只跟他说了一半，又咽下去稳婆说的另外半句：
　　——“这妇人生子本就是与阎王爷揭一层面纱，况且项夫人又是受惊早产，不过你们一路舍出性命护大家周全，我们也自当尽力而为！”
　　项千屹听他如此说，仍是紧绷着精神扒在门口，他听着里面一声声的痛呼，心中肝肠寸断，忍不住抚门低喃道：“……季晗她……很疼吧……”
　　林君正不知该如何安慰，便觉衣角被拉了拉，低头只见项芷柔水灵灵的双眸里写满了担忧：“阿娘生弟弟……会死吗？”
　　“不会的。”他就势半蹲下来一把抱起项芷柔，走到旁边天井坐下，耐心道：“你阿娘是个很坚韧果敢的侠女，她一定会没事的。”
　　“我知道的，从小阿娘就跟我说，女子也可以仗剑江湖，行侠一方。”
　　“林叔叔，你都不知道吧，我阿爹阿娘就是相识于江湖的。”
　　“听说，阿爹为了阿娘还只身闯过魔教呢！”
　　“嗯，他们感情确实很深厚。”
　　“刚有弟弟的时候，阿娘吃不下东西，阿爹为了阿娘跑了两个镇子去买甜豆花呢！”
　　小芷柔笑嘻嘻的眯起眼，颔首微声道：“……所以，我早就猜到阿爹会选阿娘的。”
　　“……”
　　林君微微一怔，思绪纷杂恍惚，讷讷问道：“那你……不难过吗？”
　　她晃荡着双腿，睁开眼低头瞧着自己紫缎面的小靴子，使劲摇了摇头：“不会呀！如果是我的话，我也会选阿娘的。”
　　她的声音很小，小到，隔在不远处的项千屹，不会听到。
　　灯火微明，这夜漫长无语。
　　长街，打更的更夫缓缓路过，手中的竹梆子敲响：“咚——咚、咚、咚！”
　　一慢四快，寅时五更天明。
　　“早睡早起——保重身体——！”
　　“哇——！”与此重叠的，还有驿站里响亮的孩提哭声。
　　“生了生了！是位公子！母子平安！”
　　屋内稳婆声音喜悦的隔门喊道。
　　项千屹神情木讷的蹲在门口，听到这话，慌神趔趄了半步，从台阶爬起上前猛地拍门：“让我进去，快让我进去！”
　　屋内稳婆把孩子洗干净包进棉被里，这才前去开了门。哪知项千屹踉跄跌进门内，正眼也没瞧孩子一眼，就急急奔到季晗的床前。
　　“晗儿，晗儿！”
　　大夫正在一旁木桌前撰写药方，见他如此心急火燎，稍作安慰道：“尊夫人受惊早产，兼身体虚热，有惊寒恐热之症，老夫开了几副滋阴补血，疏热理气的汤药，夫人需得精心调养，切莫再劳心神了。”
　　“多谢大夫！”
　　项千屹正要起身作揖，便觉捧在手里的柔荑软玉微微动了动。他赶忙转身轻唤：“晗儿……”
　　季晗悠悠转醒，眼神稍稍有些恍惚，许久哑着嗓音问道：“柔儿呢……你们都没事吧？”
　　“没事！都没事！晗儿，你可感觉哪里不适？”
　　“……我……”她怔了怔，手摸向小腹，终于缓过神来：“……孩子呢……？”
　　“孩子在这里，恭喜夫人，是位小公子。”稳婆听见连忙把孩子抱给季晗，项千屹这也才想起孩子，凑前看了一眼。
　　小小的，红彤彤的，肉肉的脸颊看上去颇为可爱，倒也懂事止了哭声。
　　项千屹眼梢微红，佯作责怪道：“你这个小家伙，可把你娘折腾苦了，看我以后不打你的屁股。”
　　季晗身体虚弱，嗔怪的瞥了他一眼：“你敢、咳咳……”
　　她咳嗽了几声，柳眉紧蹙，只觉身体疼得厉害了，眼前景象也有些模糊。生怕项千屹担忧，便道：“夫君，你随大夫去抓药吧。”
　　项千屹忙不迭点头，也不敢再跟她开玩笑了，刚一起身又听她道：“林公子在外面吗？我想……单独见一见他。”
　　项千屹自知季晗的心思，便也不好阻拦，只是叮嘱道：“你莫要劳心，他就在外面，我叫他进来。”
　　说罢，一行人退出房间。片刻后，门页轻响，林君犹犹豫豫走进屋内。
　　见了人，林君踟蹰不决，倒是季晗缓缓睁开眼帘，先开口道：“林公子，请坐。”
　　林君搬过凳子，坐到离床榻不远处道：“项夫人。”
　　“你与小弟交好，便也唤我一声四姐吧。”
　　“……四姐。”
　　“说起来，你在剑庄多年，我们却是第一次见面。”
　　“……你就是那个林君？”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随即又道：“我先前听过一些关于你和小弟的事。”
　　“是……他说的吗？”
　　“是君妍在家书中提过几句，远珩他自是什么都不肯说的。”
　　季晗见他低下头，心中也暗暗叹了一口气，再看向襁褓中的孩子道：“多谢你，救了我一家性命。”
　　“四姐……客气了，我答应过他要平安护送你们到驿馆，定会说到做到。”
　　“可据我所知，你已经离开了君明剑庄，季家人的死活，其实与你已无关系。你仔细想过了吗？”
　　林君欲言又止，神情中也有些犹疑。
　　季晗也沉默了会儿，但想想还是开了口：“林公子，小弟确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作为姐姐我代他向你赔罪了。季氏兴旺，家中族兄弟众多，然大伯这一脉遭歹人所害，却只剩下他一人。他自小在外，后虽被寻回，但与家中子弟间总有隔阂，着实孤单得很。还是在你来了之后，才稍稍有了些转变。想必这些你也还记得。”
　　“你说这些……是何意？”
　　“我们这些人，权衡在家族和自我之间，很多时候身不由己，遍尝难言之苦。我想他对你用情至深，伤你之处怕是已加倍自偿，万望你能宽容一二。”
　　“我们之间……”林君顿了顿，转言道：“他不欠我什么。”
　　“爱，即亏欠。”
　　季晗的话，像是晨钟暮鼓一般，震溃林君心中仅剩的一丝困扰，回忆里这些年来他们相处的每一日，都从记忆中重新鲜活了起来。
　　他自觉有些陌生，又有重逢般的雀跃。
　　那些他从没有忘记过，却又恍若隔世的过去。
　　外面叩门声响起，是项千屹端着熬好的药回来了。林君连忙起身让出位置，站在一旁看着他给她喂药。
　　人家夫妇鹣鲽情深，却害得他心中通通直跳。
　　季晗刚刚生产完，身体还虚弱得很，末了，只对他托付了最后一句：
　　“至少，带他回家。”
　　林君走出房间，院子里项芷柔仍然坐在原处。
　　他走上前，只见她满怀期待又神情楚楚，低声问道：“林叔叔，阿娘怎么样了？她跟你说什么了吗？”
　　林君懂她心中所想，便神情故作严肃担忧，弯腰把她抱到门口，悄悄道：“你阿娘说肚子好痛，现在最想见你。”
　　项芷柔一听，神情马上紧张起来，慌张地推开门闯了进去。
　　随即屋子里便传来女孩哇的一声大哭，其中还夹杂着一些：给阿娘吹吹，痛痛飞飞的稚嫩童语。
　　林君嘴角抿笑，抬手替一家人关上屋门，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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