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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卯时已过，太阳才从云层里探出半张脸，山山水水都隐在迷雾中，只现出大致轮廓。
方汉洲领着二百人赶到潜河北岸，马匹留在山岗后，所有人埋伏进岸边树林。山间雾气虽重，水面依旧清泠，这里是潜河水道最窄之处，两岸遥望人影可辨。对面的官军大营旗帜浩浩盔明甲亮，和这边乱七八糟的穿戴形成鲜明对照。
“啧啧！到底是正头军，好气派！”草窠里发出小声赞叹。
“那是，听二当家说，黄毅龙那个老狗现在可是土地爷放屁——神气！仗着朝廷能打仗的总兵多一半出自他门下，没了‘南方北李’，眼下五军就数他黄大督师了。”
刚说两句，背后传来喝命：“左右传，弓弩准备！”
下令完毕，方汉洲朝身边小头目一挥手：“带他们过来。”
两个行军途中聊闲话的被拖到近前，每人捧着下巴一脸痛苦的表情。
方汉洲上去为他们合上下颚，抬马鞭一指河对岸：“看见了吗？等会儿给我下到岸底，冲着那边使劲嚷，听到没有？”
“嚷？冲着他们？”
“对！”方汉洲看了一眼接话的，“狗蛋儿他爹吧？你刚才不是说，要拿自己一条命换银子养狗蛋儿吗？用不着！现在只管下去喊，喊破了嗓子就算你立了大功，到时候别说养一个儿子，十个八个也随你。”
“真的？方爷没诳我？”
“废话！报名！”
“是，孙全有！”、“还有我，张二贵！”
方汉洲喝命：“孙全有、张二贵听令，命你二人向河对岸大声叫骂，去吧！”
“遵令！”两人应了一声拔腿就走，迈出两步孙全有回头，“骂？骂什么呀？”
“骂娘，骂祖宗！嗓门越大赏钱越多，要我教吗？”
“哎！这容易！”二人兴冲冲奔了河滩。
韩大勇的一个亲信头目实在看不懂：“方爷，啥意思？咱不打了，改骂仗了？”
方汉洲笑着拍他：“说得好，骂仗！去告诉你的弟兄们，弓拉满箭上弦听那哥儿俩开骂，只要对面有人站起来，立刻放箭！谁冒头射谁！”
这打法新鲜，命令一下人人好奇，张弓搭箭屏住呼吸，等待目标出现。刚拉开架势，下面河滩草丛后一声声大骂冲天而起：
“狗日的官军，我□□××！”
“老子□□祖宗八辈！小卖娘的！”
“你个屌×，有种的过来！”
“一群缩头蛋，来啊！爷爷我操不死你们！”
……
孙全有和张二贵奋勇“开火”，底气十足调门高亢。上至八代下及子孙，贺威明先锋营两千将士的家人算是遭了殃，尤其奶奶娘婶姑姨姊妹无一幸免。原不过要他们骂人而已，仓促间竟能骂出这许多花样来，足足一盏茶的工夫一句重样的没有，污秽至极恶毒之至，方汉洲简直有些听傻了，身侧的潜山人马开始大声叫好。官军起初犯愣，慢慢听清楚后先是发出笑声，然后渐渐有人搭腔，直至忍无可忍对骂起来。
方汉洲一直死盯着河对岸，感到时机将至，摘弓大喝：“准备放箭！”
话音刚落，对面官军阵营忽然立起一个身躯，肩上扛着一架铁筒子，乌黑的洞口直指这面河滩。方汉洲眼疾手快，平端两肩前手推进后臂弯曲，只听弓弦一响，一支大号强弩飞跃水面直奔南岸，扛铁筒的官军面门中箭猛然栽倒，周围一片混乱。与此同时，在他前后左右相继站起十来个人，各个肩架火器，都被瞬间飞来的一阵箭雨击中，纷纷倒下。
火炮手还未来得及开火便连遭射杀，官军只得放箭还击，无奈白马潭地势低洼，再强的弩箭仰射出去都很难到达目标，大多在半路落进湍急的河水。
对岸几十台火器片刻间成了哑吧，方汉洲下令：“全体后撤，上马！”
众人早已觉得靠弓弩射杀不过瘾，就等着这句话，立刻收弓敛箭依次撤回山岗。方汉洲刚要派人叫回河滩上两员功不可没的“骂将”，一回头发现对面岸上推出一门底座口径都要大得多的火炮。追随刘铤帐下出征萨尔浒，他见识过这玩意儿，知道它的外号叫伏地冲天雷。当年刘兆骞血战大牯岭，就是被大金正白旗用从杜松手里缴获的这种大口径远距离火炮炸断了双腿，最终死在异乡。
“快，撤到岗子后面去！”他朝队伍大喊一声，掉头冲下河滩。
下面孙全有张二贵还在扯着脖子嚷，骂兴颇高。方汉洲飞步赶到一把薅住，拖了两人便走。跑出几步他感觉身后火光闪亮，急忙合身扑倒他们，一同滚向一块巨大的岩石。“轰隆”一声，地动山摇石走沙飞，碗口粗的树棵子在剧烈的摇撼中折断飞向半空。巨响过后，方汉洲抖落满头满身的尘土石块，起身招呼那二人。张二贵头上爆了皮，一道血印顺颊而下，看着吓人实无大碍，孙全有就不同了，面如金纸浑身颤抖。
“方爷，快，快看看我的腿，妈的！八成叫狗日的给咬着了。”
方汉洲低头一看，果然，一条腿自根部到膝盖血肉模糊。他撕下披风一条里衬把伤处紧紧缠住，和张二贵架起孙全有往坡上疾走。
迎面碰到韩大勇的亲信头目，失了火似的张嘴就嚷：“我的亲娘祖奶奶！吓死我了，方爷你要是有个闪失，我们二当家得活扒了我的皮！”看到架着的伤号，惊问，“全有，怎么的了？”
“娘的，狗日的下黑手，险些断了我要命的家伙。”
“不碍事，不碍事！有狗蛋儿给你们老孙家传宗接代，就是真断了根咱也不怕。总好过把条小命扔在这儿，回头你媳妇哭着跟我要人，我可怎么办？”大头目哈哈笑着来扶他。
张二贵道：“没事，狗蛋儿娘真跟你要人，还有我呢！”
“去你妈的！”
二人又要动手，方汉洲低笑：“你俩还没骂够？没够接着下去骂，老婆孩子都归你们二当家拉扯就是！”说完，抽出胳膊向十几步外的队伍奔过去。
除了挂彩的孙全有，二百人上马沿小路疾驰不到十里，来到一个隐在山岗背后的小渡口。水里泊了成排的木船，何成已领人等在那里，听到马蹄声急不可耐地迎上来。
“方大哥，怎么样？和龟孙们接上火了？”
韩大勇的亲信头目抢着道：“三当家，你是没看见，十七八个扛火炮的，叫我们全给收拾了！有好几个都扎成筛子了，真他妈痛快！”
何成大喜，跟着一皱眉：“光收拾人有什么用？得收拾他们的炮啊！要不换人上来还不是照样轰咱们？”
方汉洲哼了一声：“你以为是你肩上的大刀，谁拿过来都能抡几下？”说着转身一挥手，“快！赶快上船！”
呼啦啦二百人奔过来，连战马分几队下岸。橹摇船移渐行渐快，几十只木船首尾相跟驶出山口。
望着转瞬远去的船队，何成抄起自己那把靠在岩石上的长刀，横打量竖打量，气哼哼地道：“谁拿过来都能抡几下？小爷这是切菜刀吗？”
一个毛贼的影子没看见，自家火器手已死伤过半，外带全营挨了顿臭骂，贺威明的五品先锋官恼羞成怒，指挥人马集队扑向白马潭渡口，想要冲过潜河出这口恶气。哪知还未摸到岸边，途经一道峡谷时遭遇伏击。先是一阵箭雨从天而降，跟着劈头盖脸袭来无数滚木砖石，官军一下子被打懵了。带队守备反应还算快，马上重整队伍组织反击。无奈山道狭窄，接仗的只是走在最前面的几十人，很快就被杀败。排在后面的因主将督阵无人敢退，只得硬着头皮往上冲，就这样一茬一茬像割韭菜一样，两千官军眨眼之间已被灭掉十至二三。
这种情形下竟然不懂得梯次进攻乃用兵大忌，贺威明的先锋官实在痴呆得可以了。
方汉洲立马山梁，远远看着韩大勇领着人一通砍瓜切菜，破口骂出两个字：“笨蛋！”
身旁的头目们早看得心痒难耐，各个跃跃欲试：“方爷，上不上啊？再不上可都叫二当家包圆了！”
“急什么？没见你们当家的正过瘾呢？再等等。”
直等到半空火器爆响，方汉洲知道该自己上场了。他吩咐两个大头目各带二十名射手分左右包抄上去，占控两侧高端岩石点杀谷底。
“记住，用最快的速度把扛着铁家伙的统统干掉！”
几十名弓箭手悄悄摸了上去，没一会儿箭如飞蝗射入对手大营。官军正全神贯注对付正前方的攻击，没想到忽然后背受敌，登时乱了阵脚。还没等他们喘过一口气，山梁上又有一百多人疾风一般卷下，双方混战一处。砍杀中方汉洲忽听身后响起“咔啦”一声扳机弹动，当即一个急团身伏在了马鞍上。等等没动静，侧目一看，只见那边树后隐了一名校尉，正在低头摆弄手里一架双眼铳。
方汉洲拨马奔上，一鞭子抽下去夺过火器，说：“伙计，你倒是成了才再来啊。看着，爷教你怎么玩儿。”他单臂举起火铳，掂掂分量，轻笑，“这头没药了，当然打不响。”说着怀中调转方向略一瞄准，另一只手上来划动了扳机。
黝黑的炮筒上下一震火光猝闪，前方人群里爆裂声起烟雾升腾，呛人的火药味儿中几个官兵应声倒地。
浓烟里钻出韩大勇的大头目，惊喜地看着他手里的玩意儿：“方爷会玩儿这家伙？”
方汉洲横推手掌从双眼铳上划过，随口道：“好久没摸了，手有点儿生。”
贺威明的先锋营遭到前后两股人马夹击猛攻，当场被打得七零八落，四散逃命。韩大勇率部和方汉洲会合在谷底，喜得眉开眼笑，连夸他的连环计策好，又说中督府的兵马太不禁打，简直就是一堆脓包，还没怎么挤就溃不成样了。
“哎？奎叔呢？”他左右张望，发现少了一个人。
“没来。”方汉洲嘴里应着，心里道，“他要是来了，听你这么说，死的心都有。”
韩大勇笑道：“也是，屁大会儿工夫完事了，来不来意思也不大。倒是我们三当家，早知道打得这么轻松，我就不叫他只管预备船只，也该上前头看看热闹来。”
二人说笑着分手，各自带人开始搜山。一个时辰后搜寻结束，峡谷里聚满了被缴械赶出来的官兵。因为没能找到这支人马的领兵守备，韩大勇认为人很有可能逃走了，颇感扫兴。
方汉洲安慰道：“全军覆没，连营旗都丢在这儿了，他就是逃回一条命也逃不过军法处置，二当家不必遗憾。”
次日正午，贺威明的主力人马七千余众开到，在潜山脚下通往外界的关隘要道摆出一个“品”字阵形。冲天的金鼓声里，赭红色贺字帅旗高高飘扬在一碧如洗的晴空下。
方汉洲立马山顶，望着下面的如林旗帜，问身边的人：“这个姓贺的有过军功吗？”
“当年跟老爷子打过云南，战后升的守备衔。”
“这么说，一顶总兵的帽子也不全是银子捐出来的？”说完这句话，他回头看了一眼，“奎叔，这一仗你还留在山上吧。”
方奎眉头微蹙，眼睛瞟到主人腰间的佩剑上，沉着脸没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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