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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灵
离婚以后,我没有跟小坛的人说什么,也不想说什么。那些八卦的八爪鱼把它们充满好奇心的带着腥味儿的喇叭状的触脚伸向我的时候,我是闻风而动,闭嘴不谈的。越是有八爪鱼靠近,我越是不想说话。那些内心没有八只爪的触脚的人,我在她们的身上闻不到八卦的腥味儿,我反而会跟她们说两句。
我很幸运,那一年,能跟清灵一个办公室。
那时候的办公室,只有几个年龄相仿的八零后,位分差距还不是很明显。大家有说有笑,气氛好地像是自家兄弟。清灵高兴的时候,又唱又跳。
他有时候就站在办公室里唱歌:“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向阳开——”
“天生丽质难自弃!天生丽质难自弃!”
他唱着,又学着小天鹅舞蹈几下。他个子很高,做起小天鹅的动作来,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又像个傻拉呱唧的小兄弟。
“啊?我的头发怎么像拖把一样,过几年就要脱发了吧。我看那些地中海一开始都是大森林,说脱光就脱光了。”他说。
小潘说:“你着什么急啊,你想要地中海,还得等几年呢。”
“啊?我好焦虑啊。等我脱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啊?”清灵穿着一件黑色的夹克衫,里面是橙黄色的毛里子,像是一张老虎皮。他的裤腿儿撸上去,露出满腿的黑毛。
我说:“你看你的腿啊,像是烧焦了一样。”
清灵笑着说:“那有什么办法啊。就长成这样儿。人本来就是猿猴儿进化的嘛。”
小潘小声儿地跟大家说:“听说,局长郑月白被抓了。”
“真的?”吴悠悠赶紧转过头去,“是为什么啊?”
“这还要问啊,肯定是贪污呗。”清灵说。
“天呐!我们来《小坛》的时候就是他给我们培训的。”我说,“那时候,他的发言多么慷慨激昂啊。什么‘有才无德就是文化流氓’,什么‘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那时候,你是不是还挺崇拜他的啊?”清灵笑着说。
“那当然啦。他说的那么义正辞严,我还真以为他是个道德模范呢。”我说。
“谁想到他居然是个贪污犯。”清灵笑着说,“男神的形象破灭了吧?”
“听说人事科科长梅宝兰跟他有染。郑月白这次出事儿就是梅宝兰她老公告的。”潘编辑说。
“梅宝兰她老公是干什么的?”吴悠悠问。
“也在郑月白旗下,跟梅宝兰在不同的科室。”小潘说。
“天呐,两个人就在她老公的眼皮子底下搞起来了?胆子真大。”吴悠悠说。
“有些女的很会利用自身的资源。她只要裤腰带一松,就可以得到她想要的东西。”清灵说。
“你这话说的,对我们女性不太尊重哈。”小潘说。
“我又没说你们。”清灵说。
“我们来青提的时候,交材料、体检,都是梅科长一手操办的。她很严肃的,没看出来她是那种人啊。”我说。
“你太单纯了。人家那点事儿会让你看出来。”清灵说。
“哦。”我又不说话了。跟他们比,我总是知之甚少。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我只好保持沉默。
“郑局长被抓了,梅科长是怎么处理的?”吴悠悠说。
“梅科长现在不当科长了,她还是在原单位继续上班。”小潘说。
“那她老公得跟她离婚了?”吴悠悠说。
“据说她们没有离婚。”小潘说。
“天呐!”吴悠悠说,“看人家这感情,杠杠的!”
“这点事儿在人家那儿根本就不算事儿。”清灵说,“上次我坐公交车还看到梅宝兰了呢。我还跟她打招呼呢。她状态很好啊。你不说我都不知道她出了这档子事儿。”
“人家也是这么想的。她也以为大家都不知道呢。”小潘说。
“厉害了,社会我梅姐!”清灵说。
“听说郑招惹地女的还不止这一个。他跟好几个女的都有染。有一次,郑带着一个单位去搞团建。本来是可以当天就回来的,郑为了跟一个有夫之妇共度春宵,让她们全单位的人陪着他们在那里住了一夜。” 小潘说。
“那女的也被他提拔喽。”吴悠悠说。
“那当然,听说那女的很漂亮。”小潘说。
“这次郑全给供出来了?”清灵说。
“全供出来了。”小潘说。
“造孽啊!又得有多少家庭濒临破碎啊。”清灵说。
“拔出萝卜带出泥。”小潘说,“只要是跟他有不正当关系的,郑全给供出来了。”
“这些女的其实也蛮可怜的。但凡有点姿色,只要是被郑给看上了,想跑都跑不了。想不被提拔都难。”清灵说。
“是的,都在青提区编辑系统混,谁能逃得了他的手掌心。”吴悠悠说。
“郑也来过《小坛》好几次,幸好我出去开会去了。没有参加接待工作。”小潘说。
“那是!你这样的大美女要是被郑月白给盯上了。那就是羊入虎口了。”清灵说。
“咦!太可怕了!”小潘边收拾桌案,边哆嗦着做出一个鬼脸儿说。
“你说他是怎么做到的?明明自己最没有道德,最没有底限,还能拿道德来规训别人,还能把仁义道德说地言之凿凿,头头是道。他要是不出事儿,谁知道啊,我们还蒙在鼓里呢。”我说。
“这就是典型的满口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清灵说,“也就骗骗你这样的职场小白。真正了解他的人心里都明白。他骗不了别人。”
办公室没人儿的时候,清灵跟我说:“你的事儿,《小坛》的人都知道了。我上次坐公交车,一个女的向我打听你,我说‘人家的事,我怎么知道。’”
我说:“我知道。她们肯定会议论。她们还说我流产了呢。我前夫要是有那个本事就好了。我流产流的她外公啊!”
“离婚也不是什么坏事儿。你现在变好了。你涅槃了。对你来说,反而是件好事儿。”他说。
“离婚这件事儿,放在社会上本没有事儿,可是在同事的眼里,那就成了事儿。那些事儿,你早就放下了。可是她们不愿意放下,她们会帮你记得牢牢的。她们就是想让你戴着这顶帽子,痛苦不堪地过一辈子。这样,她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我说。
“是的。离婚给你带来的痛苦可能不在于离婚本身,而是离婚以后,同事,单位,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对你的另眼相看。”清灵说。
“如果说离婚只是摔了一跤。离婚后的二次伤害,就是那些同事打着关心你的旗号,把你翻来覆去地提起来,浇上油,按在火上烤。你能不能熬得住,那要看你的骨头够不够硬,看你的内心够不够坚强。”我说。
“你是招黑体质,你也该买个苍蝇拍子拍拍。”清灵说。
“买了苍蝇拍子又有什么用。”我说,“我自身有疤痕,即使结了疤,自己都忘了疼,人家还是会友好地帮你记一辈子。那些苍蝇,遇见有缝的蛋,可得儿拼命钻。”
“你那阵子,可是上了《小坛》的头条,成了《小坛》的时事热点了。”清灵笑着说。
“那是。我又给他们制造了新一轮的舆论风波和八卦资源。”我说。
“没事儿,你自己想开点,就当是谈了一次恋爱。”清灵跟我说。这个看起来没头没脑的年轻的家伙倒是想地开。
“这次不是评优秀嘛,我跟阿杨说,你去年一个人挑了两个人的担子,蛮辛苦的。应该给你一个优秀,阿杨说不行。”清灵说。
我说:“谢谢你为我说话。我也不奢望什么优秀,我现在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他说:“你去年参加的是稿三阶段,你一个人挑了两个人的担子,你怎么不能得优秀。”
我说:“去年,一个人挑两个人的担子的有好几个,也不只是我。而且,我挑的担子都是没人挑的烂担子,出不了什么成果。最后论功行赏,自然也显不着我。你看,你都知道为我说话,我还没在阿杨跟前为你说话呢。你不是也一样辛苦吗?”
清灵说:“其实,得不得优秀也没什么说法。也就是比别人多六百块钱的奖金。去年,王成还得了优秀呢,后来说把他弄走,就把他弄走了。”
我说:“啊?得了优秀还是会被弄走?”
清灵说:“嗯,你以为呢?什么还不是领导一句话的事儿。”
我说:“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社长的铁血手腕我们真是看不懂。”
“社长没点儿手腕还当什么社长。”清灵说,“像他们夫妻档的,地位还稳固一点。像我们这样孤军奋战的,社长想打你的主意可就容易多了。”
“我没觉得他们夫妻档的就有多好啊。我还不羡慕他们呢。”我说。
“其实,两个编辑在一起也蛮好的。”他转过头儿来,静静地看着我说。
我觉得他有点看我表态的意思。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觉得我们并不合适。是的。两个人在同一个单位,要是闹崩了,还是会在同一个单位里。太尴尬了。何况,我还是二婚呢。我有种种的担心和害怕。再说了,一个男人真的想追一个女人,是要下一番功夫的。感情的事,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搞定的,这也太没有仪式感了。再说了,他前期也没有对我有多好啊?就凭他一句话,我就表态了?这也太突然太草率了。
“清灵,我谈恋爱了。”我赶紧说。
“什么时候?”他问。
“前不久。”我说。
“哦。”他有些愕然地抬着头,像在想着什么,不说话。
看着他瞬间失神的样子,我有些得意了。清灵是不是也觉得我唾手可得呢?凭什么就以为我离婚了就没人要了呢?
但他也没有太大的惊动。是的,我觉得,他毕竟没有付出多少感情。这也是我没有表态的原因。
“过阵子,那个老妇女要回来了,你要小心点儿。”他叮嘱我说。
“嗯,我知道。”
“人家家世好,有人疼,生地起病。你家世不好,没人疼,所以老天保佑你,不让你生病。”清灵说。
他嘴里的“老妇女”是郝跃,她的年龄其实跟我差不多大,因为生孩子,回家休假了。以前她单身的时候,也是受了不少闲言碎语。她现在终于嫁作他人妇了,这下,她成了光荣的已婚人士,她终于摆脱了那些人的眼神和调侃,可谓春风得意了。
“你的头像怎么是柳如是啊?”他问我。
“我就一时喜欢。就搞成她了。”我笑着说。
“你换掉吧。柳如是是烟花。我们都是清清白白的好人。那个头像不适合你。”他跟我说。
“好的。”我说。
吴悠悠进来了,她屁股后头跟着一个黑黢黢的男孩子,小男孩儿“嘣嘣”地拍着球,她的妈妈慈爱地看着他。
猛地,她抬起头,问清灵道:“你羡慕吗?”
我的心跟着“咯噔”了一下,看起来比较学院派的吴悠悠其实内心深处,也只是一个俗流。在一个尚未婚配的单身男人面前,她为她通过科技手段获得的孩儿沾沾自喜了。她认为清灵对她的黑黢黢的孩儿应该是羡慕的,她沾沾自喜的样子太肤浅太低级了。既然,她觉得清灵应该羡慕她,那么,我,作为一个离异无孩的女人,就更应该是羡慕的了。
“我不羡慕!” 清灵说。
清灵的回答干脆爽快,他真敢说。换做是我,我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我是该回答“羡慕”还是“不羡慕”呢?说实话,对于一个可爱的小孩儿本身,我还真是羡慕的,但是,我不羡慕她的黑黢黢的小孩儿。
同时,我又想,清灵的回答也是真的,那个小孩儿皮肤有些黝黑,清灵也应该不喜欢黑色的小孩儿。
“这个小孩儿还是很可爱的,心性也确实比较忠厚。有的小孩儿,进化地太快了。不像是一个小孩儿该有的样子。现在的小孩子,进到了办公室,谁官高一品,谁是一介草民,谁可亲、谁讨厌,她都清清楚楚。”清灵说。
“嗯。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这也不是坏事。证明人类的智商在前进。”我说。
从此以后,对于这个沾沾自喜的吴悠悠,我也改变了看法。我越发觉得她黄瘦伶仃的骨架,使她看上去像是一个雨中的鸡子了。
但我依然会赞美她。
“悠悠今天穿地黄色的毛衣很好看。”我说,“你平时穿地很素,今天难得穿件亮色的。蛮好看的。”
“是嘛?”她得意地说,“谢谢!”她的被黄色毛衣衬托地更加黧黑的脸上登时笑靥如花了。
她还是很单纯的,所以才能耿直地说出“羡慕”不“羡慕”的话。
赞美是很廉价的,不要轻易相信别人的赞美。别人比你更清楚你的缺点。包括你自己并不以为是缺点的缺点。但是出于善意,我还是很愿意赞美别人。赞美总比诋毁要好地多吧,至少能让人获得片刻的欢心。即使是违心的赞美,至少其中有一部分是真的,比如,吴悠悠穿的那件黄色的毛衣,确实比她平日里穿地灰不溜秋的衣裳好看。但是其中有一部分又不是真的,比如,其实你觉得,吴悠悠即使穿了件亮色的衣裳也并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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