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生花

作者:布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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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时(贰)


      (1)

      婚后两年,尉迟皞在夜里少有睡着的时候。

      他飞升做了上神,无需再睡,但也能睡。可他不想睡,也不敢睡。

      偶或难得睡了,常常一时着魇,久久难缠。

      于是,他多是睁着两只眼,抱着扶嬗看一宿。

      扶嬗发现时,会哄他。

      “是我夜里睡相不好,闹了你?”

      “不,我只是……我怕睡着了,阿嬗又不见了。”

      “我不会不见的,别怕。”

      “嗯……”

      他就做做样子,等扶嬗睡回去了,接着看着。

      扶嬗怕他如此,会累坏了身子,找扶奂来看过,开了两副安神的药,但没什么用处。

      日子久了,尉迟皞也希望自己睡去,为扶嬗睡去。

      于是他饮酒,饮很多的酒。

      这一饮,一囫囵,就站在了某间院子的一角,失魂落魄地,许久都不见好。

      像是多年前。

      扶嬗寻到他时,他拉着扶嬗的手,一副生怕她会不见的模样。

      “怎么喝这么多?”

      尉迟皞迟钝地歪歪头,向着抚在脸上的手再贴了贴。

      “醉了酒,才能在宅中各处,看见阿嬗。”

      尉迟皞应得轻,头低得深,眼眶不住泛红,醉意带着哽咽,显得扶嬗那一句问,是冲他发难来的。

      扶嬗牵着他回到了屋子里,让他在床沿坐下。

      “阿嬗……”尉迟皞手上的力道轻了,却没有松开的意思,“我不好……”

      扶嬗抚着尉迟皞的脑袋,柔声道:“你很好,你没有不好。”

      尉迟皞仰头看着扶嬗。良久,才在眼眶里的泪要没出息地掉下来之前,伸手搂上扶嬗的腰。

      他不好的,他自己知道。

      他还差着很多,可他已经飞升了。

      他不敢入轮回再来一次,他怕自己的气运用尽,再没有遇见阿嬗的机会了。

      “……我爱你……”

      “我知道,我也爱你。”

      尉迟皞不喜这个时节,日里热,夜里冷,忽而惊雷,随之骤雨。

      枕边是冷的,与屋子里一样,与屋子外一样。

      一闪扎眼,是惊雷又来了,是骤雨也又来了。沉闷,压抑,黢黑,喧嚷……

      “阿嬗……”

      不在。

      “阿嬗?”

      也不在。

      “阿嬗!”

      还是不在……

      没能好好关回来的房门吱呀作响,尉迟皞接着寻去,光着的脚踩在潮冷的回廊上。

      这魇,他着过。

      不论是阿嬗不在,还是阿嬗在……

      惊雷再来,骤雨再癫。

      长梦不醒……还是他方醒,这才是世间……

      惧怕依旧在。

      世间,亦依旧在。

      他能忆起的,好不容易忆起的,这便掺着雷啊风啊雨啊的,混乱起来,成了一场黄粱梦……

      脚底险滑,衣摆亦沾。

      萧萧树影像是纠缠不止的鬼魅,狼狈模样像是刚被逐出家门的瘦犬……

      尉迟皞顾不得这些。

      神智,还是疯魔……

      “阿嬗……阿嬗……”

      别不要我,别丢下我……

      “……皞……”

      尉迟皞一愣,艰难地回了神。

      而后,他向着在风间明暗不定的灯火跑去,直到将那被灯火映照的身形抱进怀里。

      紧紧地。

      “皞?”

      尉迟皞再抱紧了几分。

      “着魇了?”

      “……嗯。”

      “别怕。”

      “嗯。”

      尉迟皞的脸埋在扶嬗的颈间,深嗅着。扶嬗几次酥痒,将手里攀附的力道重了重,尉迟皞才清明了两分,松了手。

      他直回身子,眸子深处是没能藏尽的惧怕。他一手提过扶嬗手里的灯,另一手几次捏在扶嬗的手上。

      扶嬗抬手擦了擦尉迟皞没能忍住的泪。尉迟皞顺势将脸凑了凑,也就顺理成章地讨到了更多的抚摸。

      被扶嬗牵回屋子的尉迟皞又在扶嬗的示意下坐在了床沿,但他仍是牵着扶嬗的手,紧紧地。扶嬗想给他弄点水擦擦脸,他却没发现身上的湿漉一般,拥到扶嬗的腰后,就带着乱糟糟的脑袋在腰间蹭着。

      扶嬗没了办法,只得站在原地,任他抱着蹭着,顺着他的脑袋安抚他。

      再醒时,天未亮。屋子晦暗,只好在扶嬗还在。

      尉迟皞支起身子坐在床沿。他看了扶嬗良久,才出了房门。

      扶嬗已经回来了,他们成了婚了……他要努力批好这些成堆又成堆的文书,这样他才能被扶奂准允一直呆在扶嬗身边……

      他得听话,得沉稳,他得字斟句酌,得谨始虑终。

      他不能像小狐狸或小孩子,只顾着讨扶嬗欢心……更不能像魔域那样,只顾着与扶嬗在一处……

      微凉的手附上紧蹙的眉间。

      是扶嬗醒了,是扶嬗坐在了自己身边。

      扶嬗的手轻轻地又抚了抚泛红未退的眼眶。她想让尉迟皞再去歇歇,可尉迟皞先开了口。

      “昨晚阿嬗,去做什么了?”

      “雀儿来了,来时落了伤,落在了宅子外。我去领它们避雨,再给它们包了扎。这些文书我来批吧,你再去歇歇?”

      尉迟皞伸手,将扶嬗捞到怀里,要她坐在自己腿上。

      “雀儿和文书,我都会做好的。但是阿嬗,是不是不操劳了,不疲累了,所以,才给自己,找了些事情做?”

      “皞?”

      “那阿嬗,就陪陪我吧……”

      扶奂说过,今日不会来;文书虽还多着,但要紧的他都批好了;麻雀不在这儿,麻雀那儿有小狐狸去盯着,一时过不来了。

      至于他,真的很想她。

      见时想,不见时想……梦里想,梦后亦想……

      颈间轻咬。

      等等,这里……

      随后难收。

      嗯,在这里……

      堆得好好的文书这便散了,和衣衫一起。

      挂在客堂的红绸慌乱落下,掩一地狼藉……

      (2)

      扶嬗告诉尉迟皞,非要论起来,漆凡确是尉迟皞的师兄。

      尉迟皞鼻子一吸,去一旁伤心欲绝去了。

      扶嬗也不想论这个非要,但尉迟皞自己一早拿了主意,扶嬗又不是喜欢长论什么的神,只得应了他的主意。

      此般的尉迟皞在再见到漆凡时,态度并不好。

      他蹙着眉头拉着嘴,恶狠狠地瞪着漆凡。

      而后,就被尉迟嫤踹了一脚。

      这一脚之前,尉迟皞毫无防备,受得也就猝不及防了些。他愣愣地往身后更是恶狠狠的尉迟嫤看去,再而后脑袋又挨了一掌。

      “你凶什么?!这是你六姐夫,放客气了!”

      六、六姐夫……

      有些事情是事实,但说出来就是打击。

      接连两次打击的尉迟皞埋伏在尉迟嫤的院子外,抓住了落单的漆凡。

      他勾着漆凡的肩膀、捂住漆凡的嘴,再将漆凡抓到了一边。

      “山神大人是你师尊,你认不认?”

      漆凡看着尉迟皞,仔细地思忖道:“当年山神大人并未让我行拜师礼,且这些年也未曾让我上过后山,再且一开始山神大人也只是说将我阿娘和凤凰的剑法教于我……”漆凡注意到了尉迟皞越来越不对劲的目光,连忙道,“不过山神大人于我,师恩不让,若她……”

      “阿嬗的弟子,仅我一个!”

      “啊,嗯,好的。”

      “但你心里,除了奉她为山神大人,还得拿她当师尊敬着!”

      “嗯,对,自然。”

      “所以,”尉迟皞直了直身子,叉着腰,道,“我就是你师爹了!”

      “……嗯,行,可以。”

      (3)

      尉迟皞原来那间屋子,改成了书房。

      床还在的书房。

      扶嬗和尉迟皞近日在理屋子,一间一间地,理了数日,理出了不少什物,比如扶奂的锄头,比如阿嬗的断簪,现下是终于理到了那间书房。

      不过来的,只有扶嬗,尉迟皞还在另一间。

      书房整洁,物件整齐。扶嬗开了窗,想着给屋子透透气,再将枕头被褥拿去晒晒,便作罢。

      只是被褥一抖落,抖出两本书和一卷画来。

      扶嬗一瞧,俯了俯身准备先将那书和那画放置到一边。

      随手的是事情……真的是,随手的事情……

      画上是自己,至于那书,有一本因为一落,摊开了几页,卧在了床上。扶嬗这一翻手,只觉好一片风光。

      亮闪闪的,比今日的日头,还要亮上几分。

      扶嬗的手一抖,那书便摔了下去。

      那是,什么……

      图上五官草草,她不认得,但那姿势动作,倒有几分不可言的熟……

      不,别……还是……

      扶嬗抿着嘴,缩着身子往后退去半步。往书房赶来的尉迟皞路过窗边,咧着嘴正要唤,这便瞧见了又落在了床上摊开了几页的书。

      而后,四目相对。

      扶嬗侧了侧身,朝着房门大步要逃。尉迟皞一个激灵,翻窗而入,一把捞过扶嬗的腰,再一把将半开的房门摁上。

      两个身子贴得紧也绷得紧,耳边一时混乱。

      “阿、阿嬗……”

      扶嬗低了低头,躲开尉迟皞追来的视线,声如蚊呐道:“我该做饭了……莴笋,还泡着呢……”

      “我可以不用饭的!”尉迟皞连忙道,“阿嬗若不想做了,可以不做……”

      这话放现下,总有一股别样的深意。

      “我没有,不想做……”

      她答的,便是别样的深意。

      尉迟皞一喜,但尉迟皞不敢多喜形于色。

      “阿嬗,我……我是听说,这些,是会腻的……所以我、我是想,多学些技巧,说是,可以,你,适意些……也、也就能让你,多喜欢我一点,日后,晚些日子腻烦……”

      尉迟皞说着,尉迟皞又蹭着。用尽手段,为了她不离开。

      “我不会腻烦你的。”

      “真、真的吗?”

      “……嗯。”

      “阿嬗……阿嬗,我唔……”

      扶嬗摁住随身子而来的嘴,目光躲闪而去。

      “先用饭罢……莴笋、莴笋泡得该差不多了……”

      “阿……”

      扶嬗说罢便开了房门,关上后又倚身狠舒了口气出来。尉迟皞的手摹在那身影上,可很快便又见她消失。

      路只有一条。扶嬗路过窗边时快了步子垂了头,发丝挡了大半张脸,没让尉迟皞瞧了红晕去。

      (4)

      “昨夜,闹了有半宿啊?”扶奂摁下扶嬗要抽离的手腕,继续慢悠悠地把着脉,“要不是我今日来,是又要闹到下半宿去啊?”

      那咬牙切齿地,不似在质问。

      扶嬗撇开眼,往池子里的莲花落去,不满地也心虚地嘟囔道:“都让你别把了……”

      扶奂登时气愤地嚎道:“这是我把脉的错?!我不把一把,还不知道这狐狸野成什么样呢!”

      端着食案过来的尉迟皞一怵,在扶奂冷淡的注视下是更小心翼翼了。

      直到被扶嬗瞪了,扶奂才愤愤地将目光收了回去。

      扶嬗抽回手,去接尉迟皞递来的茶。

      “又不是新婚燕尔……”

      “你到底来干嘛?!”

      扶奂捏着手里的茶杯,怯怯地看着扶嬗砸在案几上的,挺了挺缩下去的身子。

      “来立立规矩!”

      扶奂的扇子敲在案几上,可气势却像是要砸在尉迟皞的脑门上的。

      “规矩?什么规矩?我姜午何来这么多规矩?!”

      还在案几上的扇子就这么一缩,也缩回去了。

      可扶奂不甘,扶奂不罢休。

      “就一条!”扶奂嗷嗷嚷道,“一年一次!”

      “一……”尉迟皞一顿,连忙将抬到一半的屁股坐了回去,小声抗议道,“那我、我会死的……”

      扶奂摇着扇子,一声嗤笑,道:“要死了就去露池里泡泡!本事涨不了了,好歹多端正下态度吧?!”扶奂又被扶嬗瞪了,可扶奂依旧不罢休,“也不掂掂你那斤两,才勉强够上白泽。在古神辈里,就是垫尾的!”

      “白、白泽这么,厉害吗?”

      “你以为白泽那些年就光跟在沉业屁股后面了?那一出手,不说横扫千军,扫扫百军还是可、可以的……咳……”扶奂紧张地啜了口茶,又慌乱地摇了摇扇子,“那、那给你一次机会罢,免得阿嬗又觉得是我专权……”

      扶奂小心地撇去一眼,见扶嬗终于将目光收回,连忙再摇了扇子,给自己压惊。

      得到机会的尉迟皞忖了忖,试探着小心地伸了一根手指出来。

      “一月那也……”

      “一日。”

      扶奂举着扇子,尉迟皞抱着头。

      (5)

      扶奂留了文书。

      好多好多的文书。

      好多好多的给尉迟皞的文书。

      从白日干到昏夜的尉迟皞将笔一摔,抱着身边的在啜茶看话本的扶嬗,埋着头悲嚎起来。

      只是悲嚎。

      良久,止了悲嚎的尉迟皞才闷声吐出一句“陪我”。

      “可你文书不是还没批完吗?且你不是说,不在明早天亮前批完,就把名字倒过来写的吗?”

      “我不批了,我倒过来,再把文书给尉迟醍吧!他成年了,他什么都会了,该使唤他了!且他还称扶奂的心,他们俩正好!”

      “他是书屋的先生,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呜……”

      扶嬗一笑,扶嬗将那埋着的头捧了起来。

      “亲手做婚书,很麻烦的。我可不想你改了名字,再做一卷。”

      尉迟皞嘟囔道:“阿嬗若喜欢,我做十卷、百卷,我都乐意……”

      “我虽喜欢,可我却不乐意。我喜欢的、心仪的,只那一卷,再多的、再一样的,都不抵。”

      尉迟皞嘴角一翘,又连忙抿住。

      “可我太累了……也太晚了……”

      “那我帮帮你?”

      “不要!”

      他再嘟了嘟嘴,眨了眨眼,委屈着,也期待着。

      扶嬗又是一笑,向他凑了凑。轻轻而过后,将手也撤了回去。

      “快批罢。批完了,去前山,去尝尝你说的那家新开的食店。”

      “嗯唔,好~”

      (6)

      是夜。

      三更半夜的夜。

      被褥下不安分,是尉迟皞的手在探着。

      扶嬗被扰醒,试着以吻轻哄了他。

      可尉迟皞馋了,这点甜不够他了。

      “阿嬗,我睡不着。”

      “可我睡得着。”

      “呜……”

      尉迟皞不甘心,尉迟皞翻身缠她。

      “不行,我明日还有文书。”

      “我来批!”

      “扶奂的扇子坏了……”

      “我来修!”

      “还有……”

      “呜我来,都我来!”

      扶嬗得逞地笑着。尉迟皞连忙含住她的嘴,生怕她继续加价。

      转日,扶嬗在看话本,尉迟皞在批文书;扶嬗在听麻雀叽喳,尉迟皞在批文书;扶嬗将一块糕点喂到尉迟皞的嘴边,尉迟皞在批文书;尉迟皞泪眼汪汪,尉迟皞在批文书。

      终于将扶奂的扇子修好了的尉迟皞累瘫,倒在床上。扶嬗也躺了下来,躺在他撑开的手臂上。

      “累了?”

      “唔嗯……”

      不,不对,这不对!

      他做完了呀!

      他、他做完了!

      尉迟皞侧过身来,连忙改口道:“阿嬗,我不累,我、我……”

      扶嬗背过身去,带着困意道:“那就早些睡罢。”

      “我不累啊!我不累的!阿嬗……阿嬗?”

      “可我累了。”

      “呜……”

      扶嬗随即得逞地笑着。她转回身来,捧着在呜呜咽咽的尉迟皞,亲去一口。

      “阿嬗……阿嬗,我唔……”

      尉迟皞的嘴,被扶嬗摁住了。

      “呜……”

      “天还早呢,日都没落呢。”

      “日、日落……”

      尉迟皞翘起身子,瞧着屋子。

      屋里昏亮,扶嬗要走。

      尉迟皞不甘心,尉迟皞不要就这么罢休。

      他追着起身,将扶嬗抱进怀里,抱回床上,而后一个仙术,屋里黢黑。

      “皞?”

      “这样,天就黑了。阿嬗,也该陪我了。”

      说罢,尉迟皞连忙含住她的嘴,生怕她继续找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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