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既翼山逢师(1)
江夜收了刺冰,道:“宋仙君真是好身手,我原以为药师只可悬壶济世,未曾想宋仙君几根银针也能剜兽。”
宋醉也收了四荒,弯着一双如水的眸子,道:“那是自然,我宋府世代将军,挂着宋家的名,若是不能伏兽,说出去岂不叫人笑话。”
江夜道:“宋仙君难道还存降兽安山的远志?”
宋醉摇头:“这个不敢,从武的本领,我与我兄长是差远了。”说完,宋醉抬手,摊开手掌,将摘取的两只眼睛拿了出来,道,“这妖兽的眼睛几乎被恶血染尽,赤红如火,是恶源。”他将那两只眼睛递给江夜。
江夜抬手接过,与另外的两双眼睛放在了一起。自他们见到这四只妖兽的一瞬间,目光就被妖兽赤色如同冒着鬼火的眼睛所吸引,他们本以为是天象遗漏所致,毕竟当年天崩地裂时,就是一番水火不容的惨绝之况。可是,就在江夜杀死第一只妖兽时,那妖兽却突然烧了起来,且火势极快,方圆好几里的山林都被火覆灭,虽说这一带的草木完好无损的已经寥寥无几,可是火除了在水域不能烧,其他什么东西烧不起来?于是,铺天盖地的烧焦味袭来,一时间热浪一袭接着一袭,江夜无法,只得快刀将那只火源一斩为二,劈了个粉碎,火势才算灭了。火灭之后,热风却不消散,暖风之中,很是突兀地响起两道脆响。
两人齐齐看去,便见两只圆珠子似的东西完好无损地在烧焦的地面上打着滚。两人便知,这妖兽的眼睛出了问题,于是后来的打斗中,特意避开了妖兽的眼睛,甚至是将妖兽的眼睛完好无损地取下来。
江夜接过宋醉手中的两只眼睛时,也将自己手中另外四只眼睛拿了出来。彼时这六只猩红的眼睛在江夜掌中,依着团团的灵气相互靠拢、打转,凝结成一个不断旋转的圈,这个圈转的时快时慢,有时候会偏,有时候则如月圆,有时候离得近,有时又离得格外远,若不是被江夜用灵力掌控在手中,恐怕是要飞出去了。总之,毫无规律可言。
江夜看着这些猩红的眼睛,略一蹙眉,觉得这六只眼睛,和某种东西十分相似。他道:“这眼睛……”话还没说完,忽然一阵杀气四起,他连忙侧身,抬起另一只手,生生攫住了那个奇怪地狂奔过来的物什。
抓住后,江夜费力把手往回扯,摊手一看,正是一只猩红的眼睛。
江夜道:“刚好七个。”难怪他觉得方才的六只眼睛好像是在哪里见过,这一回凑够了七个,便能想起来了。这七只猩红的眼睛,除却血腥的颜色不谈,放在任何地方都是十分夺目的,且这七只眼睛明亮有神,好像是还活着一般,被江夜用灵力托在手上,看上去就如同红色的美玉琥珀一样。七只眼睛,刚好对应四方各有的七颗星宿。
宋醉领会江夜所说的“刚好七个”指的是什么,便走近了些,道:“这是一开始随妖兽身死的眼睛?怎么只剩下一个了?”
说完,两人齐齐往方才这眼睛滚落的地方看去,却见那黑黢黢的地面上除了黑土还是黑土,风一过就是黑烟,根本没有什么鬼火般的眼睛。
“嗳,前面两位仙君,我敲着你们好生眼熟啊,为何要挡我回家的路?”忽然,空山之中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
江夜翻手,将七只眼睛都收了起来,正要开口问何人在此装神弄鬼时,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哎呀,幸会幸会。”
江夜与宋醉对视一眼,宋醉道:“幸会,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那个苍老的声音笑了两声,两声过后,许是身子骨实在是不行了,又咳了两声,咳过之后,又舒了两口气,才道:“免贵姓陆,在下陆离,不知储君方神与清尚官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江夜与宋醉又是对视一眼,心想: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刚说过陆离这个人踪迹难寻,这一回竟然是直接歪打正着给碰着了,别说是踏破铁鞋了,这可是连寻觅都没寻觅。
江夜心下有些怪异,直到看见满头花白一袭布衣的陆离从空山之中走了出来,他方才作揖,道:“夫子。”
陆离挑了下眉,道:“咳咳,这是如故?这位清尚官是?”
南华的仙官一般都会与仙阶或官职相衬的冠,见冠识官,都是常有的事情,宋醉自从被封做清尚官后,华清冠几乎没离开过他的脑袋,所以陆离能一眼得知他是清尚官,但是陆离避世隐居百年,这位清尚官是前不久刚擢升的,所以陆离只知道他是清尚官,却不是他是谁。
宋醉作揖,道:“见过神君,在下乃是南华宋将军之子,宋醉。”
陆离手持木杖,走近了些,久久地看着宋醉,一直到江夜又喊了他一句“夫子”,他才回过神,道:“你便是宋离人?”
宋醉道:“正是。”
陆离道:“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你离家多久了?”
这句话问得可真是精美绝伦,颇有几分“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之感,让宋醉进退两难,不知该如何作答。
江夜道:“夫子,您糊涂了,离人如今乃是南华清尚官,何须离家?”
陆离大彻大悟般“哦”了一声,道:“还真是糊涂了,要不是如故提醒,嗳,你瞧瞧我这记性。”
宋醉淡笑,道了句无妨,便不再多说什么,江夜也十分默契地不再多问什么。
本是在如梦令中一面也不露的陆离,如今就站在他们面前,他们本该将前尘往事问个明白透彻,可是不知为何,总觉得陆离对于他们有种若有似无的敌意。包括一开始,也是陆离先走了出来,按理说,一个掌握北冥秘辛的人,主动现身在东境与南华的神君面前,不应该是一吐为快吗?可是如今陆离说的这几句均是无关痛痒。
难不成是真忘了?
正当他们在想该如何开口才不显得突兀时,陆离又道:“唔,不过,此地乃既翼山,东境境内,缘何清尚官会往来此处?”说完,陆离的视线在江夜与宋醉身上来回巡视。
陆离一双眼睛看上去仿佛是不好使了,要看人都要盯着看好久,不过这毕竟是教过方神的仙神,其智谋深远不可估量。所以江夜总觉得,陆离是看出了一些什么。
这其中不仅是他和宋醉之间的关系,还是他自己,所以他才会在陆离的声音出现不久,就觉得怪异,仔细算来,陆离避世,也就在他冠礼之后,那时候江深惨死不久,陆离虽然明面上还挂着个“夫子”的称谓,但是已经抱病,足不出户了。也就是说,在江深死后,江夜就没再见过陆离。
闻言,宋醉略一拱手,道:“我随方神殿下一道来的。”
“哦?”陆离略一皱眉,身体微微后倾,摸着自己的下巴道,“你……罢了,人老了不记事。”
江夜道:“夫子,自东境火陨天劫后,我再也没有在仙宫见到过夫子,数年后听闻夫子避世,原来是隐居在了既翼山吗?”
陆离道:“避世?也就是人老了不中用了,找个山头等来日,那天归西了,好把自己埋了而已,哪有避世一说?”
江夜一笑,道:“冠礼前,我见夫子鬓发尚未霜白,如今已是满头白发,世人皆称夫子是避世了,如今夫子说自己并非避世,却了无踪迹,夫子是在躲什么人吗?”
江夜显然是不想再多说废话,和陆离打哑谜了,见陆离逐渐没了忌惮后,便开门见山道:“夫子既然识得清尚官,又唤我一句‘储君方神’,想必尘世的事情,夫子并非是一无所知,既如此,想来既翼山的这四只妖兽,夫子是有所了解的?”
陆离顿首,道:“看来,你们都知道了。”
江夜与宋醉相视一眼。
陆离果然是知道一些事情!
江夜续道:“夫子当真是在躲冬神吗?”
“冬神?”陆离道,“我躲他做什么,我要躲的人,始终没有出现过。”
林间忽起疾风,嗦嗦声四起。
陆离颔首,沉吟片刻。
见陆离久久没有说话,江夜道:“夫子?”
陆离缓缓回首,忽然没头没尾道:“如故,我要教授你的,早在你年少时的那首诗里告诉你了,如今我已经不再是东境的仙官,你不必再唤我夫子。”
江夜沉默片刻,并不答话。
陆离随即看向宋醉,道:“你是……宋离人?钟情在世时,我时常听他说起过你,如今终于得见。你即已封清尚官,为何不听从南司官的差遣?”
宋醉道:“身无长技,清尚也是闲官。”
陆离道:“那你们这是?”
宋醉道:“服兽。”
陆离道:“你兄长如何了?”
宋醉道:“一切安好。”
陆离道:“我听闻你有一位幺妹?”
宋醉道:“是,小字佳人。”
陆离道:“宋将军安好?”
宋醉道:“安好。”
陆离长叹一声,道:“如故。”
江夜应声:“夫子。”
陆离道:“你们见了如梦令吧?”
江夜道:“是。”
陆离道:“既然如此,冬神可已伏诛?”
江夜道:“尚未。”
陆离道:“既然你们找不到元凶,为何不去询问冬神?”
江夜道:“夫子何出此言?”
陆离道:“我且问你们,如果行至尽头,找到元凶,你们发现尽头既是末路,什么都改变不了,该当如何?”
江夜道:“既然找到了元凶,就不可能什么都改变不了。”
宋醉道:“反正什么都改变不了,倒不如什么都不改变。”
两个人说话略有前后,一听对方这么说,都看了过去。
江夜道:“离人,你这……”这是什么说法?
陆离道:“好。我要说的也就这些了,我该走了。”说完,便转过身,扶着自己的手杖,往来时的方向去了。
余下二人皆是站在原地,和陆离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后,却不往前去问。
宋醉道:“不追吗?”
江夜道:“他中毒了,他并非是不记得冬神的盟友是谁,而是根本说不出口。”
宋醉道:“或许,他已经说了呢?而且,我觉得他似乎有话要和你说。”
江夜略一蹙眉,联想到方才陆离说的那一通话。其实他们早就察觉到陆离的才学与灵力不复从前了,说话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时而严肃时而迷蒙,显然是中了毒或者中了什么邪术。陆离避世百年,躲另外一个人就躲了百年,他说自己不知道那个人是谁,这才是细思极恐之处,正是因为不知道背后的人是谁,所以陆离才会几百年就活成了这幅样子。
江夜道:“如果他已经说了,那他可能……”
陆离既然是中了邪术,真相盘桓心口却无法言说,隐居山林数百年,察觉到既翼山有妖兽为祸世间,知道有两位尊神远道而来,冒着身死的风险现身,怎么可能不□□宣之于口?如果他不能直言相告,就只能换个方式,总之,陆离极有可能只有这一次机会,他出现了,就一定会将真相说出来。那么,他说了之后呢?
江夜话还没有说完,忽然一滞,那七只原本安生在他手中藏匿的眼睛不知为何突然跑了出来,飞矢向前,直直冲着陆离的背影而去。
江夜瞳孔紧缩,连忙运灵,欲将那七颗眼睛拉回来,只是,他本来出手已经足够快了,可是偏偏是有一只眼睛躲过了,江夜正想着这本是不该出现的情况时,忽然反应过来那是方才合二为一的眼睛,将另外一只分了出去,成了第八只眼睛。
江夜道:“夫子!”
陆离缓缓转过身,原本仅是有些许细纹的面容上已是皱纹密布,仅仅是走了几步,他就苍老了好些岁。
只是他的眼角还是带着笑的,从容赴死一般。
江夜想起宋醉刚才和自己说的话,其实他自己也觉得陆离像是有什么话要单独和自己说,但是出于某些原因,陆离最终决定不说了。
陆离要说什么呢?
江夜唤出刺冰。如果没有听到那些话,他是不可能让陆离死的,哪怕是掘地三尺,也要将和冬神里应外合的人找出来。
可惜,江夜始终晚了一步,那只出逃的眼睛像是活过来了一般,翻滚着向陆离飞去,划出的赤色残影就像是一柄尖锐的长剑,可杀人如麻。
“老师!”
千钧一发之际,又有一道声音由远及近,传了过来。
随着这道声音的到来,一柄匕首倏忽飞过,生生是挡住了那只眼睛,发出了一声犹如厉鬼长啸的嘶鸣。
片刻,一个人影出现,扶住了陆离。
来者正是江廷。
陆离皱着眉,其实他们已经不太能分清他脸上的褶皱纹理到底是他的神情还是皱纹,此时,他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
江夜收了刺冰,连忙飞身过去,宋醉见状,也运灵飞身过去。
陆离见到了江廷,艰难地开口道:“图良,好孩子。”
江廷一脸惊愕疑惑地看着陆离,道:“老师,您这是……怎么了?”须知,江廷虽然贵为东境大帝的嫡子,对于如梦令诸事和陆离的事情,可是一无所知。
陆离遂看向另外站在一旁的江夜,道:“殿下,你可还记得那句诗?”
江夜道:“记得。”
陆离抬起手——此时他的手上也已经是皱纹密布,看上去像是揉皱了的宣纸——他道:“殿下,放手吧。”
江夜并不答话,只是眸色微微冷了下来。
唯独不明情况的江廷,一脸惊恐地看着陆离浑身布满皱纹,身体像是缩水了一样,血肉不断变得轻薄,布衣变得越来越宽。
江廷道:“这是怎么回事?老师?”说着,他看向宋醉,“清尚官,你不是药师吗?老师这是中毒了吗?你怎么不看?”
宋醉稍稍有些动容,道:“殿下,死生不可避免。”
死生不可避免,三界生灵,高山绿水,冬雪春风,一切的有始,都是有尽头的。有生就会有死,有开始就会有结束,有得到就会有失去。
插入书签
晚上好~
这久违的师生情
另:“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出自唐代诗人张若虚名篇《春江花月夜》。
祝阅读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