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南风

　　草原上，一列鞑克骑兵正在缓慢行进，在这条长队的末尾跟着一辆宽敞的马车，马车摇摇晃晃，横梁上的风铃随之而响。
　　原奉从漫长的黑暗中醒来，他先是听到了清脆的马踏银铃，随后是塞外山谷传来的雁鸣，他看到了帷幔的花纹帐顶，感受到了身下摇动的马车。
　　“祈阳？”原奉试着张了张嘴，可嗓子却哑得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他抬手攀上了一开一合的小窗，费力地支起身。
　　窗外是无边的草原，初秋之际还未干枯蔫黄的杂草顺风摆动，无数蒲公英的绒毛浮于四周，柔风吹动时，那细小的颗粒飞去穹庐之顶，慢慢消失在了瓦蓝长空下。
　　在原野的尽头，是一片连绵不绝的群山，山顶盛着积雪，静静地伫立在不远处的河谷之后。
　　“这是……”原奉脱力地垂下了手。
　　啪的一声，有人钻进了马车，随之带来了一股凛冽的寒气，原奉轻咳了两声，那钻进马车的人方才发现，他已经醒了。
　　“将军！”蔡昇惊喜地叫道。
　　原奉茫然地望着他，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蔡昇也还活着。
　　“乌赤金身边的鞑克郎中说您这两天就能醒，属下还不信，没想到您真的醒了。”蔡昇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上前扶起原奉，“将军，您真是吓死我了。”
　　原奉歪靠在马车壁，他的身上搭了好几条狼皮毯子，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来气。
　　“我居然还活着，”原奉自言自语道，“我没有死？”
　　“您差点就死了！”蔡昇抽起了鼻子，他垂着头说道，“将军，一个多月前，我和乌赤金在饮冰峡口发现您时，您已经快不行了，军医都说……都说您熬不过去了。”
　　“后来呢？”原奉看着蔡昇。
　　蔡昇猛地抬起头，他那张满布疤痕的脸涨得通红。
　　“将军，您为什么不告诉我？不告诉我您身中剧毒的事？您为什么一直瞒着属下？直到您快要咽气了，我才从乌赤金嘴里听到这事，为什么？”蔡昇大声质问道。
　　他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对原奉说过话，以至于刚刚醒来的原奉被他吓了一跳。
　　“我……”
　　“乌赤金跑死了三匹马，从巴尔耶兰部里请来了一个什么巫医，那巫医找了一堆奇奇怪怪、要我看能吃死人的草药，给将军您灌了十天，您才缓过一口气。”蔡昇的声音低了下去，他大概是觉得男儿落泪丢人，所以背过身去，偷偷擦掉了眼泪。
　　原奉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攒够了一丝力气，他拍了拍蔡昇的肩膀，轻声道：“对不起。”
　　蔡昇红着双眼，气道：“将军，你要是死了，属下怎么给公主交代，怎么给……”
　　原奉偏过头，认真地等待蔡昇接下来的话。
　　蔡昇却不说了，他抹了把脸，起身道：“属下去请乌赤金，他说若是将军你醒了，记得喊他。”
　　说罢，蔡昇闷着头钻出了马车。
　　没过多久，远处传来一声哨鸣，紧接着，整个长队都停了下来。
　　“今日就在这个水泡子旁安营。”乌赤金的声音在车外响起。
　　原奉撑着床栏，艰难地往外看。
　　这马车真是宽敞极了，除了里面的软榻，外面还摆着一张小几，小几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草药，想必那就是蔡昇口中救了自己命的古怪玩意儿。
　　“我就知道你死不了。”乌赤金挡住了原奉的视线。
　　原奉默然地躺了下去，拉了拉毛绒狼皮毯子：“那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救了我的命？”
　　乌赤金一撩皮甲，坐到了原奉身边：“谁给你下的蝎子胆？”
　　“与你无关。”原奉闭着眼睛答道。
　　乌赤金哼笑了一声：“原奉，你没必要这样对你的救命恩人。”
　　原奉动了动眉梢，依旧闭着眼。
　　“我们如今在往巴尔耶兰部的路上，等你在那里养好伤，和我一起去上离。”乌赤金接着道。
　　“上离？”原奉睁开了双眼。
　　“没错，上离。”乌赤金点了点头，“上离，很快就会重新匍匐于柘木儿王的脚下。”
　　原奉诧异地看着他。
　　乌赤金笑了：“原奉，你睡了太久，对这一个多月来的一切都了无所知，我可以告诉你，图日西败了。”
　　“败了？”原奉茫然。
　　“那日我和你麾下的蔡昇偷袭王军大营，射杀哈尔达。而知晓唐仲霖已死的骁虎暴怒至极，一举拿下了图日西留在饮冰峡处的所有主力。与此同时，前去攻打西州府的媞北长公主截下了图日西的大军，两人在西州城外周旋半月。”乌赤金啧道，“原奉，那个女人当真有点本事，就在她拖住图日西的这个空当，莫干立王子率军反攻上离，解救沦陷其中的柘木儿王。现在，图日西就是一条丧家之犬，无路可退。”
　　原奉怔了怔，他后知后觉道：“这些……这些都是你一手设计的？”
　　“什么？”乌赤金还未反应过来。
　　“你是故意在图日西面前暴露自己的，”原奉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你暗中推动图日西派我去和唐叔丞打前哨，又明知图日西不会贸然收下那些柘木儿氏俘虏，所以就故意暴露自己，迷惑图日西，诱导他杀了唐叔丞，以此激怒唐家人。你……你怎么能……”
　　“没错，我是这么计划的。”乌赤金无比平静，“让图日西杀了唐叔丞，迫使骁虎出兵，两方争斗，我坐享其成，你猜得没错。”
　　“畜牲！”原奉抖着手指向乌赤金，“我从前竟然，竟然信了你……”
　　“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你。”乌赤金一字一句道，“我的本意是把你留在收兵回营的路上，然后派阿依木接你去巴尔耶兰部，没想到，你居然自己跑了回来。”
　　“我……”原奉头脑发昏，一时不解其意。
　　乌赤金淡淡道：“当然，若是我知道你已身中蝎子胆，我也不会让阿依木给你下药，加快毒发。”
　　原奉脸色苍白，他想起自己在回营的路上突然一病不起，想起自己强撑着赶上大军时乌赤金震惊的表情，原来就连那些都是他算好的。
　　骁虎唐家人的命不过是柘木儿氏复兴路上的一颗石子，当然，自己的命也是一样，只是自己这颗石子在柘木儿鞑克的眼里更加值钱些罢了。
　　原奉自嘲地笑了起来，他挥开了乌赤金试图扶住自己的手：“滚。”
　　乌赤金沉默了，少顷，他站起身，钻出了马车。

　　日熹渐弱，夕阳晚落，夜幕徐徐降临。
　　乌赤金麾下大军驻扎在了距谷口外五十里地的海良湖边，据说他要在此停很多天，直到要塞的雾气散去后再启程。
　　已经去过一次巴尔耶兰部的原奉知道，这里已是柘木儿氏部族的腹地了，再往前，便是巫兰河谷的深处了。

　　“将军，”蔡昇背着一把剑，兴高采烈地从远处跑来，“将军，我把它从乌赤金那里要回来了，您看看，还是不是以前的样子。”
　　说罢，他卸下肩上的鹰隼，交到了原奉手中。
　　原奉直起身，托住了那沉甸甸的剑鞘。
　　看着这剑，原奉便能瞬间想起图日西握着它刺向自己时的场景，肋下的旧伤猛地疼了起来，原奉脸色一白，长剑脱手。
　　“将军！”蔡昇赶忙双手接住。
　　原奉压住胸口翻涌而起的血腥气，无力道：“把它挂到一边吧。”
　　“是。”蔡昇点头。
　　“乌赤金有说什么吗？”原奉问道。
　　“将军，刚刚乌赤金大将说，您要是想出去转转，去哪里都行，他不限制您的自由。”蔡昇笑答。
　　“我现在这副样子能去哪儿？”原奉淡淡道。
　　“总比过去跟着图日西的时候强，”蔡昇闷声道，“乌赤金至少不会动辄打骂，用广宁逼迫将军您。”
　　原奉一顿，没有说话。
　　“将军，我觉得留下也挺好，是不是？”蔡昇带着几分期许，望向原奉。
　　“南边怎么样了？有消息吗？”原奉避之不答，而又问起了其他。
　　“南边……”蔡昇思索片刻，答道，“东海战事已定，弥丘人似乎是老实了，可现在总有他们要起兵的风声。南疆不大好，那位小孟将军没了男人，朝廷也镇不住大小军阀，而且……”
　　“我是问媞北，”原奉打断了半天说不到重点的蔡昇，“媞北怎么样？”
　　“殿下！殿下她……”蔡昇顿了顿，“殿下和贺国夫人言和，如今就在西州府。”
　　“言和？”原奉一滞，“她拿什么和贺国夫人言和？”
　　“这……”蔡昇不知道了。
　　原奉按了按额头，疲惫地叹了口气：“罢了……”
　　“那将军您要留下吗？”蔡昇试探道。
　　晚风吹拂起帐帘，将几声鞑克民谣送到了原奉床前，他闭上了眼睛，低声道：“我又该去哪里呢？”

　　过了足足半月，要塞的雾气才逐渐散去，巴尔耶兰部的冷风也随之刮起，吹得巫兰河谷中的花簇零落衰败。
　　在雾气散去的第五天，图日西留在河谷处的残兵撞上了乌赤金手下的骁骑。
　　那时原奉已不再整日躺在帐中了，他能勉强骑着马跟上乌赤金的铁骑长队。尽管旁人都说他那一身支离病骨怕是坚持不了多久，但原奉始终存着一口气，他知道，自己现在不能死。他惊人顽强的生命如草原上野火屠不尽的灌木，在辽阔的北境中费力燃烧。
　　乌赤金便是用这样一场火击退了图日西余部，一举杀出要塞，保卫住了巴尔耶兰部的门户。
　　这不过是一场骑兵冲锋，但却堪堪持续了三天。
　　原奉等候在要塞中，整日没有合眼，他能听到堡垒外的震天喊杀声和河谷那头传来的呜咽冷风。作为一个从前饱经沙场无数载的人，自然能想象战况有多惨烈。
　　而直到那场火燃起，残兵败将才徐徐退去。
　　这日晚间，乌赤金的亲兵把口信送到了原奉屋中，说那位鞑克大将要请他过去一趟，因为在这一场交战中，乌赤金俘虏了图日西座下第一谋士，一个曾经差点劝服图日西杀光北境百姓的旁勒阿雅氏贵族。
　　原奉自然没有回绝。

　　“我把他的生死大权交到你的手上。”乌赤金正赤裸着上身，坐在中军帐中包扎伤口。
　　一支响箭穿透了他的肩膀，眼下还剩一块箭矢嵌在骨肉中，鞑克军医不敢用力，一众人围在四周，束手无策。
　　原奉淡漠地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俘虏，他越过那人上前，拨开了愁眉不展的军医。
　　“原来所向披靡的大将也有马失前蹄的一天。”原奉拔出了一柄泡在药酒中的匕首。
　　乌赤金轻笑两声，答道：“就是这个畜牲放的冷箭。”
　　原奉回头看向浑身染血的俘虏：“我没见过他。”
　　“他是图日西的血亲，你没有见过很正常。”乌赤金答道。
　　原奉慢条斯理地用袖口擦了擦匕首，随后往乌赤金的后肩上狠狠一扎，用刀尖推出了箭矢。
　　乌赤金的身体轻轻一抖。
　　“大将，这……”军医哆嗦道。
　　“你们都下去吧。”乌赤金摆了摆手，不耐烦道。
　　见围在帐中的人鱼贯而出，乌赤金深吸了一口气，他抓起一旁的酒壶，将其中白酒悉数倒在了肩膀上。
　　“杀了他吧，留着也没什么用。”原奉说道。
　　乌赤金把牙关咬得咯吱作响，他憋着气，拎起了自己的长刀。
　　“大将，大将，”那俘虏吓得哭喊起来，“我过去也是柘木儿王的忠臣，当初柘木儿王入上离时，可是我旁勒阿雅一族……”
　　咚！乌赤金手起刀落，这叛徒头颅点地。
　　原奉后退了一步，差点溅来一身鲜血。
　　“旁勒阿雅氏，”乌赤金哼笑一声，“也好意思声称忠臣。”
　　原奉冷漠地看着侍从抬走这人的尸首，问道：“大将把我叫来，难道就是为了让我看你杀人的吗？”
　　“不，”乌赤金把一个小木瓶丢给了原奉，“这是他们从部落巫医那里弄来的金疮药，呼蒙府的博儿葛就是用它治好了陈年旧伤。”
　　原奉皱起了眉，他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
　　“为什么一定要我活着？”原奉抬起头。
　　乌赤金挑了挑眉：“我以为你在离开神女宫时，就已经知道了一切。”
　　“神女……”原奉轻笑，“虚无缥缈的幻言罢了，我以为像大将这样务实的人不会当真。”
　　“但你真真切切挽救我柘木儿鞑克于危难之际了。”乌赤金认真道。
　　“能救一国、一家的从来都不会是一个人，而是无数个人。”原奉放下金疮药，淡淡道。
　　“撑起一国、一家的固然不会是一个人，但能力挽狂澜的却只有一个人。”乌赤金一顿，接着道，“这是神女亲口告诉我的。”
　　“什么？”原奉诧异。
　　乌赤金站起身，一张脸被帐中烛火映得通红。原奉发现，那文刻在他脸上的图腾、花纹好似由烈焰点燃了一般，诡秘复杂的乱金、青石交汇融合，如一卷画轴在原奉眼前展开。
　　“你是……”原奉倏然起身，差点撞翻了桌上的茶盏。
　　那日在神女宫中听到的歌谣忽而响起，似远似近，或高或低。帐中烛光兀明兀亮，闪烁异常。
　　“她播撒仙种，让莫英盛开满地。她道破天机，拯救草原，被巫兰河谷中的鞑克部族尊为下绛仙子。她来时已怀有身孕，她的子孙后代是柘木儿氏永生永世的神卫猛将。她智勇过人，阻止了阿雅二世的西扩……”乌赤金低声念道，“这是刻在神女宫中的真言，也是我祖先留下的经文。”
　　“祖先……”原奉失神道，“你是莫英神女的后代？”
　　乌赤金垂下双目，熄灭了燃得最旺的那盏烛火：“你曾问我为什么背叛阿雅王，我现在可以回答你，那是因为我从未忠心过他。我是神女后代，是被大祭司送入上离的质子，若我真的生来平凡，又怎会负了褚兰？”
　　原奉屏住了呼吸，他看着萦绕在青石图腾上的光渐渐消散，看着乱金花纹缓缓凝刻。在此之前，他从未相信过那个自南而来的“莫英”会是真正的“神女”。
　　“神女从西江中走来，在巫兰河谷中分娩。她曾挽救河谷部族，是我们永远的母亲，也是赐予我血脉与生命的先民。”乌赤金平静道，“我从未见过我的父亲、母亲，他们说我是神子，是天神的礼物，但我知道，我不是，我只是一介凡人，一介……希望找到此生归属的凡人。”
　　原奉怔怔地站着，就在此时，河谷长空上忽地炸起一声鹰啸，那锐鸣刺耳，惊得原奉出了一身冷汗。
　　他蓦地想起，在许多年前，五里商镇互市外，他与乌赤金的那场对决。当时，苍鹰已然振翅而下，就要于乱军之中挑杀乌赤金。然而，在那千钧一发之际，鹰居然退了。
　　彼时原奉不解，但现在他明白了。
　　“莫英……她还在你的梦里说了什么？”原奉出神道。
　　乌赤金抬起头，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他用语调诡异的中原官话道：“她说堕下凡尘的神会世世代代死于战火、动乱，会世世代代死于他所忠于的苍生、黎民，他是挽救我族的救世之人，这是他的命运，他将……为其而死。”
　　原奉丝毫不觉惊讶，他出离平静：“是啊，我将为其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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