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客

　　前线打得火热，不过烈度稳定，就大致显得平静。

　　如后方一般。

　　祁访枫接收着大魔花的汇报。

　　她对海量信息的处理能力在这几年里显著提升。

　　一个地区，又一个地区，某些官员，一部分机构，一切如常。没人贪污，没人造反，没人煽动情绪造谣生事。有些人撒了谎，情节不严重，只是一种艺术性的修饰。

　　其实，如果不御驾亲征，战争还算轻松。

　　打了这么多年仗，该有的模式早就敲定，一切自会运行。祁访枫只要把控着大方向，处理一下突发情况就好。

　　那些腥热的血，利而冰的铁都离她很远。

　　祁访枫静静坐了一会，她说：“金菁前段时间不是给了份奏疏？呈上来吧。”

　　……

　　说是前段时间实则不然。

　　至少以祁访枫这个人类的时间观念来说，它有些太长了。兴许因为金菁是大妖，一年半载的对她来说是可接受的等待，祁访枫也从未见她催过。

　　这段时间忙于战事，祁访枫这才有空打开它。奏章中，金菁向她请求改革白泽宫的教学制度，不再全然以刻板的模式教学。大妖列举了一份名单，上面全是因此过世的学生。

　　“……依臣所见，战事五载可决，毋复以竭泽而渔为育。为久远计，宜徐图之。以善法育才，于邦国亦利也。”

　　大妖的字迹一如既往，娟秀工整。

　　祁访枫提起朱砂笔，批了个否。

　　五年。这段时间足够速成出半个军团。近千的杀戮机器，洒到战场上去，不知道能让不仇琬多头疼。

　　使徒不如大妖修为深厚，但术业有专攻，她们擅长杀人啊。一身修为不懂怎么拿去发挥战争作用，屡屡让她钻了空子。要没有这些脑筋转不过来的大妖，无尽泽的粮仓哪那么容易炸。

　　金菁说的她何尝不知道？但谁能说准五年一定能结束战争？战事停歇，她立刻就改革。

　　祁访枫批了公文，国家机器立刻运转起来。

　　她又得到了短暂的闲适。在这样的闲适下，祁访枫做了个模糊的梦。

　　梦中是一片柔软如绸缎的草海，风吹得飘摇，光色迷人。她穿着一身极长而素净的衣裙往前走，阳光似乎是正正好的，照得她惬意慵懒，因而躺在了草地上。

　　她躺着，草叶柔软，在梦中再睡去。

　　意识缓缓飘起，那身素净的长裙纱一般蜿蜒，仿佛一条悠长的河。

　　半梦半醒间，她似乎不知不觉地揽着一团又小又暖的毛绒。毛绒团子嘤嘤叫着，湿润的鼻子拱她，祁访枫的视线很模糊，她看见了一片温柔绚烂的火红。

　　“小枫！”她说，“你明天还给我讲故事吗？”

　　祁访枫愣了愣，她说：“你想听什么？”

　　回答是模糊的。

　　梦里，天也高，云也淡，风吹草动，世界无边无际。振翅的飞鸟成双，惊起水面波纹，睁开眼，睫羽发颤，眼中泪一片，荡着落下。

　　祁访枫醒来了。

　　房中灯火通明，两个幼小的身影投在纱窗上，皮影戏似的拉扯，又嬉笑离开。

　　“谁让你动作慢，这串是我的！”容英的声音传来，纱窗上那个大些的小人就得意地晃了晃糖葫芦。

　　“欺负小孩！幼稚！”这是祁乐仪。那个小小的小人影跺着脚，作势要去抓她，她们跑出了纱窗之外。

　　她的“皇宫”不是什么威严神圣的存在。这些孩子平日里就爱四处跑，毕竟这空地多，没那么多人管着她们。

　　她说：“金菁那份奏章……”

　　“轰隆——”

　　打雷了。

　　天暗沉得如同浸饱了水的旧棉絮，几只蚂蚁匆匆爬过门前石阶。刺眼的白光撕开天幕，屋顶、窗棂、尘土，都被照得惨白。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抽打下来，微小的洪流滚过蚂蚁的轨迹。

　　一个身影匆匆跑过，躲到屋檐下。

　　……

　　暴雨如注，雨水顺着屋檐急坠，形成一道水帘，模糊了来人的轮廓。

　　祁访枫看清来人，一如既往地笑道：“大妖也躲雨吗？都躲到我这里，快进来吧。”

　　金菁没有通报，也没有行礼，就这样隔着水帘与殿内的君王对视。雨水打湿了她额前的发丝，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

　　那双总是温和内敛的眼眸在雨幕中有些模糊了。

　　“你不改，是不是？”金菁问。

　　这语气让祁访枫有些错愕，紧接着，她的心沉到谷底。

　　“你做了什么？”祁访枫微微皱眉。

　　“你不改，是吧？”金菁又一次问。

　　人类的反应力太慢了。堪堪在脑中厘清金菁的来意与大魔花“失联”间的关联，金菁的问句就落地了。她定定地看了君王几瞬，就作出了对沉默的判决。或许对大妖来说，那点时间足够祁访枫作出回应，但现实是，她来不及。

　　她咬着牙，脸色发白，眼中含泪。几乎在一瞬间，整个王都的四面八方，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火光在暴雨中顽强地燃烧起来，喊杀声、兵刃碰撞声骤然爆发。

　　暴雨倾盆。

　　府邸内，衣着华贵的年轻官员正焦躁地来回走：“世姑，当真能成吗？”

　　容貌清癯的老人掀起眼皮，不咸不淡地扫了她一眼，说道：“既然做了，就不要去想成不成，全力去做就是。”

　　“可是！”年轻官员骤然压低了声音，眼神一瞥，焦急道，“南边那位陛下不是说好过一段时间吗？怎么今天突然发难了，咱们人手都没凑齐！”

　　“你凑了多少人？”老者明知故问。

　　年轻官员下意识答道：“三百零七十名预备役使徒，可学生大多心性不稳，间情势混乱临阵怯场的不在少数，估摸着也就几十人会来，并各府五千私兵。此外还有南边两位大妖和八百兵士……”

　　老人忽然厉声道：“为何不好好甄别使徒，找些会临阵怯场的人来！”

　　官员委屈地说：“师姑，此事如何能怪小辈！使徒本就对国主敬若神明，在她们中挑拨离间哪是易事！侄儿已经让人尽可能多地扩大人选了。”

　　“当真是尽可能多？”

　　“当真！”

　　“那你还慌什么。”老人声音沙哑，平静道，“各家的私兵能掏的都掏出来了，南边的大妖还给我们带来了八百精锐，我们已经尽人事了，只能听天命。”

　　“天命……”年轻官员喃喃自语，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老人看向窗外此起彼伏腾起的魔藤，电闪雷鸣间，惨叫与喊杀声混在一起，血色鲜亮。

　　由大妖切断国主对魔物的控制，让大魔花暴露。魔物一出，羽族禁军必会动摇，再有白泽宫宫主堵着王宫，民众乃至治安队不明所以，无人主持大局必被骚乱裹挟。

　　届时，唯一还能动的王城驻军的努力就是杯水车薪，有心无力，她们的胜算极大。等周围的城池发现不对再派兵来，她们也控制了王宫。

　　这样的局面，望青王还能全身而退，那老人也只能认了这个天命。

　　王宫内，御前禁军惊疑不定，立刻对她拔刀相向。宫女与侍从紧紧围着她们的君王。一层一层，那个比妖族瘦小得多的身影始终没有起身的动作。

　　隔着雨，隔着许多人，金菁甚至看不清她的脸。

　　但她能感觉到祁访枫的心跳，君王下意识急促地呼吸。她也能感觉到，在王宫远处，暴雨依旧如注。

　　在那，一个人站上木箱，神色狼狈满身伤痕，大喊着：“王上私通魔族！她根本不是妖族的王，她藏着一只大魔，时刻准备着把我们献给深渊！”

　　雷光惨白，映亮一张张茫然惊恐的脸。

　　魔族是悬在西大陆头顶的恐怖。即使是只关注自家一亩三分地，最被文人指责“不知国”的人也听得到什么是深渊。

　　“我刚从那只大魔手里逃出来！”

　　“根本不存在什么圣德灭魔，望青没有魔族，是被大魔吃了！旭华久攻不下，没有新的领地生养魔族喂养它，它马上就要来吃我们了！”

　　雨下得极大，雷声也极大，可那些煽动的声音更大。王城陷入了喧哗之中，有人在怒吼质问，冲击官府，有人在哭泣尖叫，兵士身着重甲，踩过积蓄雨水的土坑，立即溅起大片水花。

　　叛乱，平叛，火焰燃起又被雨水浇灭，发生战斗的房屋中已满是燎烧的痕迹，在风雨中摇摇欲坠。所有房屋都是这样，只要是发生了战斗，不论它是平头百姓的还是达官显贵的，都在高强度的混乱中飘摇。

　　……

　　“你见了谁？”娘娘问。

　　此时，凌灿一头扎进来，神色慌张，狼狈极了。她第一眼就看见金菁，欲言又止，烦躁地啧一声，又焦急地看向祁访枫。

　　望青国主看了凌灿一眼，视线又转向金菁，她的语气依旧平静，说道：“金菁，回答我，你见到了谁？那家伙和你说了什么？”

　　金菁扯了扯嘴角：“没人……”

　　“你没这个本事。”祁访枫站起来，平静而斩钉截铁道。

　　禁军与侍从随侍而动，国主走下王座，她说，“串联官员，煽动民众，哄骗兵士治安队，再切断我与大魔花的连接。你一个人做不到，而你也不是能十年卧薪尝胆的人。你耐不住那么久的煎熬。”

　　……魔花。

　　身边的羽族禁军闻言一愣，惊疑不定地看向祁访枫。祁访枫只是看向金菁，神色平静。禁军默了默，握紧长刀，并没有变动护卫的姿态。

　　“你从来不是三言两语能煽动的人。肯跟着我走，是你自己默默考察过，觉得我还算个明主，待百姓还算良善。你安静，倔强，也忠诚。”祁访枫一步步走向她，“背叛对你来说算一种折磨。”

　　她伸出一只手：“如此蓄谋，大魔花盘踞多年都没查出风声，也不是你一个多年不理世事的大妖能做到的。别说什么身为白泽宫宫主也要上下经营，你那点经验算不上什么，白泽宫能作为纯粹的培养机构，是我一手压在上面。”那只手轻轻盖了下来。

　　“不要想着骗我。”国主说，“你还有回头的机会。”

　　凌灿脸色苍白，急声道：“陛下！”

　　“你看，你的挚友如此担惊受怕。”祁访枫笑了笑，她柔声说，“告诉我是谁骗了你，是谁背叛了我？”

　　她心中默数，伸出手，仿佛在等待握手言和。

　　金菁沉默半晌，她说：“陛下，您与其他王，并无区别。”

　　“我知道，你们利用大妖却都看不起大妖。你们觉得，大妖愚钝，不能适应这个世界，不知道敌人来了要杀，阵线的陷阱要守。可是你有没有想过，那是因为在我们眼里，那些敌人不算敌人？”

　　凌灿一动，金菁立刻喝止她：“阿灿，你不用劝我。”

　　她的神色有些落寞，在那张清秀柔和的面庞上分外明显：“我和你不同。我是平民家的孩子，那时候没有望青，平民则贫贱，贫贱则百事哀。没人托举我。如果没有我师傅，我早就死在劳役或兵乱里。在这之后，修道求仙，我也只能一个人探索。”

　　“我注定不能像你一样无所畏惧，恣意潇洒。偌大的家族，想去修仙，于是说不要就不要了。修到半途，感念大争之世，激昂滂湃，于是也无所谓飞升与否，专心致志地加入其中。”

　　凌灿愣了，一时不知道从哪来说回应。

　　金菁又看向祁访枫，眼神坚定：“我欲飞升，超脱世俗之苦。我亦放不下人世众生悲苦，我想帮她们。无数大妖如我一般。我们各寻其道，找一位明主，甚至自己也要争一争做一个明主，我们什么路都试过，去用自己的办法在自己解脱前为天下谋一谋安稳。”

　　“我们与世间任何一个阵营都不是你死我活的关系，我们不仇恨，不残酷，于是你们笑我们愚笨。”

　　“我本以为，您可以，您与众不同，陛下。”

　　“您本该停下。”

　　“谁告诉你我不停了？”祁访枫原本安安静静地听她说，此刻只是无奈叹息。

　　“前线打生打死，你现在冲上来要我别征兵，不妥吧？我停了，白泽宫拿不出那么多使徒了，你知道是谁要去抗线吗？是普通士兵。一个使徒能杀一千人，反过来，同等的战果要消耗望青一千个普通士兵。你心疼使徒，那普通人呢？一家哭何如一国哭？”

　　金菁一时无言，神色动摇。祁访枫只是微笑着，耐心等她的回应。

　　大雨倾盆，雷声轰鸣，喊杀声不绝于耳，如此浩荡的声势，能把任何事物的声息都灭绝。金菁忽地眼睛一亮，视线刚一动，祁访枫的手腕上瞬息蹿出一道黑影，刹那间爆裂膨胀，彻底笼罩了大妖。

　　“真是够刁钻的手法，抢个控制权，费了我好一番功夫。”祁访枫自言自语道。

　　至于金菁……叛乱已经发生，什么剖白都得往后靠。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