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宁姚华录

　　次日早朝。

　　御史中丞李崇晦果然捧着奏折出列，字字铿锵：“京畿卫乃禁军之核，唐天和私调三百人守西城门，未奏请诸位殿下，未通报兵部，恐有勾结外臣之嫌！”

　　卢玉成站在朝班前列，闻言冷笑：“李御史莫不是老眼昏花？唐天和是奉旨巡查，何来私调之说？”

　　他转向坐在上首的六皇子盛阆，“殿下，李御史分明是受他人指使，构陷忠良！”

　　今日轮到六皇子盛阆上朝，盛闻留下这三个年纪较大的三兄妹，他们总不能日日都坐在一起。

　　大多数时候还是轮着一个人去上朝，具体事务待下朝了，三人一起商量。

　　他们这些日子被盛闻带在身边紧急补课，手腕或许还很青涩，但有着宸妃与卫垣帮扶，也做得像模像样了。

　　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嘛。

　　何况这还是三个人小鬼大的皮匠。

　　卢玉成瞥了一眼看着比八皇子还小了一圈的盛阑，那个废话贼多的太子他打不过就算了，这个体弱多病，被下毒了好几年的六皇子他再玩不过？

　　说不定字都没认全，再斗不过那他直接自尽算了。

　　卫垣慢悠悠出列，手里捧着本账册：“臣倒有一事不明。”

　　他翻开账册，声音在大殿回荡，“去年冬，卢相奏请修缮西城门，耗银二十万两，可昨日臣派人查验，城门的铜钉仍是旧物，连门轴都未换。”

　　“敢问相爷，那二十万两银，用去何处了？”

　　卢玉成不动声色，“卫垣，你查老夫的账？”

　　“不是我查，是替陛下查。”卫垣目光扫过群臣，“国库存银本就吃紧，若有人中饱私囊，再让京畿卫封锁城门，阻断漕运，怕是要逼得百姓流离失所啊。”

　　盛阆攥着座椅的扶手，好似怯生生地道：“太师说的是…唐天和，先把人撤回来吧。”

　　卢玉成看着唐天和垂首领命，卫垣这是借着查账堵死了他封锁城门的路。

　　漕运不断，盛闻在渭水的粮就能源源不断运来。

　　“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下朝后卢玉成瞥了眼身后慢悠悠走着的卫垣，又想起朝堂上盛阆那副怯生生的模样。

　　说话声音轻得像蚊子哼，果然是被下毒多年的病秧子，连争辩都不敢。

　　不足为惧。

　　“相爷，”亲卫凑近低声，“要不要让人在卫垣回府的路上…”

　　“不必。”卢玉成打断他，脚步不停，“卫垣那老狐狸，太子又护他舅家跟护眼珠子似的，身边影卫比苍蝇还多。”

　　“最近国子监那帮酸儒跳得够高的，那就从国子监下手。”他从怀里摸出张字条，上面列着三个名字。

　　都是太学里最拥护卫垣的博士。

　　卫垣亦是通过科举授官，皇帝有意将其竖为寒门崛起的典型，国子监不少都是其拥趸。

　　“后面的事可还要我多说？”

　　三日后寅时

　　国子监东隅廊房的纸窗透出零星烛火。张博士正就着一盏煤油灯校勘《春秋左传注》，案头堆着半尺高的竹简。

　　忽听得“砰”的一声巨响，门板被衙役踹得木屑横飞，十余支火把将陋室映得通明。

　　“几位大人！”张博士刚起身，便被领头衙役揪住领口，“我犯什么事了…”

　　他腰间的绦带本就用旧麻绳勉强系着，此刻“嘶啦”一声断裂，露出他补丁摞补丁的中衣。

　　衙役们踢翻书架，将张博士的藏书踩在脚下，从床底搜出三封墨迹新鲜的“通敌书信”。

　　“私藏与四皇子通敌的书信，跟我们走一趟吧！”

　　“这分明是上月我给学生的批注！”张博士扑过去抢信，却被衙役反手一掌掴倒在地。

　　“你们这群…” 张博士挣扎着骂道，却被衙役拖拽着强行带出了国子监。

　　天色虽早，已经要早起的学生借着天光背书，李秀才便是其中一个。

　　他去年冬天因交不起束脩险些被逐出国子监，是张博士自掏俸禄供他复学。

　　“先生！”李秀才的书简“啪”地掉在地上，冲过去便要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却被一个衙役随手推开，后腰撞在泮池的石栏上，疼得眼前发黑。

　　“都愣着干什么！”李秀才捂着腰站起来，“他们要带走先生！”

　　晨读的学子们从各个书斋涌出来，很快聚了百余人。

　　一个叫王小六的杂役，平时负责给张博士的油灯添油，两腿一边发抖一边道：“我昨夜还见先生在改学生的策论，哪来的通敌信？”

　　“去京兆尹！”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人群瞬间沸腾了起来。

　　李秀才带头跪在冰冷的石阶上，将张博士送他的《论语》举过头顶：“求京兆尹让我等与先生对质！”

　　“对质？”京兆府侧门开了道缝，探出个管事的脑袋，“张远通敌叛国的罪证确凿，尔等再闹，便是同党！”

　　有个穿绿袍的年轻官员路过，认得那是太学的学生，刚想上前劝阻，却被衙役瞪了回去。

　　“京兆尹的事，你也敢管？”

　　绿袍官员荀莲挑了挑眉。

　　嘿，我这暴脾气。他挽起文人的宽袖大袍，也不顾什么体面，从背后一脚把那衙役踢翻在地，扭头就跑。

　　玛德，我收拾不了你还没有人能收拾你们了吗？

　　这一脚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一群学生和那数十个衙役你一拳我一脚，互殴了起来。

　　数十名手持长棍的衙役从两侧冲出，对着跪在前排的学子劈头盖脸打去。

　　“啊！”王小六被一棍砸在背上，油壶摔碎，灯油溅了身侧的衙役一身。

　　他死死抱着旁边的一个年轻学生，任凭棍子落在自己身上：“别打他了！他才十二岁！”

　　血珠滴在青石板上，很快洇开一片。

　　卫府

　　影卫匆匆来报：“禀太师，卢玉成的私兵抓了张、李、王三位博士，搜出了与四皇子的…通敌信。”

　　“去查三位博士近半年的行踪。”他转向侍立的心腹，“尤其是张远张博士，我尚且记得他上月刚给老妻办了丧事，守孝期间足不出户，何来通敌？”

　　心腹领命而去，卫垣则拿起笔，在纸上写了行字：“臣请将此案交三法司会审，若真有通敌，愿与张博士同罪。”

　　卢玉成想借这事搅乱人心，顺便栽赃自己。卫垣将纸卷成小卷递给影卫，“送进宫，给六殿下。”

　　“去把国子监的《考勤册》取来，再让祭酒大人带三十名学子过来，就说我请他们作证。”

　　“备车，我们去看看。”

　　卫垣的马车停在京兆府前，数百名学子举着手中的典籍。

　　一个半大小丫头踩在一只木头箱子上，高举着右拳，带着一群学生高诵论语子路篇。

　　荀莲脱了官服，将手拢在嘴边跟着喊：“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周围的百姓也自发围成圈，用身体挡住衙役们的棍棒。

　　最前排的李秀才咬破了手指，在白绢上写下“民不服”三个字，高高地举在一根竹竿上。

　　卫垣大老远便看见街角停着一辆低调的马车。

　　场面已被控制，想必是大理寺出手了，这马车也大约是老对手廖建柏的马车。

　　他看清那小姑娘的长相，又忍不住头疼了起来。

　　七公主不老老实实在宫里批折子，突然跑出来跟着这些监生示什么威呢？

　　还有荀莲这个臭小子，跟他外甥简直如出一辙，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京兆尹如今和卢玉成好得穿一条裤子，真动了手伤着这金枝玉叶，盛闻和皇帝回来还不得把他撕了。

　　京兆尹或许也认出了混在人群里的七公主，投鼠忌器，才驱散了耀武扬威的衙役，闭门不出，只听学生们在门口叫骂。

　　“诸位。”想归想，卫垣还是下了马车，“三法司已奉旨查案。”

　　卫垣对门口的小吏道：“让你们杨大人出来，就说三法司要借个地方审案。”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

　　盛蓁蓁见卫垣来了，立刻如老鼠见了猫一般缩头缩脑。

　　这是少数几个能把太子哥哥训得张不了嘴的长辈，小孩子最懂趋利避害，盛蓁蓁心虚地藏在了人群里。

　　卫垣见小孩被吓跑了，便也假装没看见，他在背后打了个手势，让影卫分出几个暗中保护。

　　虽说在盛闻最近的治理下，京城百姓又富裕了不少，连乞丐都罕见了。

　　但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谁知有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拍花子的，看见七公主可爱把她拐走怎么办。

　　“去请廖大人出来。”卫垣伸手一指。

　　不等卫府家丁上前，廖建柏便垮着脸从街角马车里钻了出来。

　　“廖大人。”

　　“卫大人。”廖建柏见了卫垣便没好气地哼了声，他丢给卫垣一包东西，“我刚派人从张远书房搜来的，你自己看。”

　　包里是几本笔记，笔者大约是想到哪儿写哪儿，不仅有读书的心得体会，还有每日发生的大事。

　　最上面那本的封皮都磨掉了角，页边空白处密密麻麻写着蝇头小楷。

　　卫垣翻到八月初十那页，旁边注着“内子三七，读至‘丧礼，与其哀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哀有余也’，泣下数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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