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南风

　　咔嚓一声，雪白的拂南茶盏被摔在了地上，贺国夫人唐和洛面带怒色地指向了李司南。
　　“胡闹！”她愤慨道。
　　这个一向端庄持重的老妇人此时已然失态，她怒目圆睁，瞪着面前那个平静的年轻女子。
　　“事到如今，别无他法，若是夫人不愿意，我也没有其他路可走了。”李司南淡淡道。
　　唐和洛闭上了眼睛，勉强平复下心绪，她咬着牙问道：“你的人什么时候能到？”
　　“三天。”李司南毫不迟疑地回答，“如今他们已步入西域，不出三天，便能抵达西州府。”
　　“好。”唐和洛睁开双眼，脸上又恢复了早先波澜不惊的神情，她点了点头，答道，“好，媞北，你最好能把这件事圆过去。”
　　“我一定能。”李司南答道。

　　昨晚，一路快马加鞭赶路的贺国夫人终于踏入了西州府的城门。
　　城门两侧还是一片沙场狼藉，四处堆积着废弃的斧钺钩叉，还有不少伤兵残将被安排在城外的医所，骁虎前哨所过之处，尽是痛苦哀怨的呻吟声。
　　唐和洛半身染血，一副金甲已残败不堪，她花白的发丝干枯凌乱，贴在皱纹满布的脸上，尽显苍老之态。
　　自京梁城下一别至今，也不过一年半载，但相较于那时，唐和洛已然老去许多。
　　她在来时的路上没有收到长鹰战报，直到行至府外时，才听说李司南已经到了。当她走入议事堂后，这方知道，储君竟殁身了。

　　“都是半大的孩子，再过个一两年，没有人能看出来区别。”李司南坐在灯下，神色晦暗，“夫人不必放不下，这种时候还是得多为唐家的前途考虑。”
　　唐和洛卸下刀，往旁一坐：“唐家？前途？如今整个西域姓唐的人又有多少？我唐家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夫人，唐家哪怕就剩最后一个人了，您也得为之殚精竭虑，不是吗？”李司南笑了笑，“就算是为了两位唐将军，您也得给他们的孩儿谋一个好差事，而非跟在庸碌无为的新帝身边，了此残生。”
　　“殿下难道是想把泽良留下的三个姑娘都揽到自己身边吗？”唐和洛瞥了一眼李司南，“我唐家怕受不起这个恩惠。”
　　“当然不是，”李司南抬起头，“夫人养的孙儿自然要留在夫人身边，我只是想……想来日若有机会南下，夫人可把三位女将军送到我阵前，做骁虎大军的前哨。”
　　唐和洛一怔，她缓缓看向李司南：“你的意思是……”
　　李司南笑着起身，为唐和洛酌了一盏茶：“夫人，真正的权势不是独坐深宫便能只手掌控的，真正的权势是一兵一卒打出来的。您只要帮我清除残党，承认储君，拥立正统，不管过去骁虎与长鹰有什么恩怨，我都会保唐家子孙后代世世无虞。”
　　“媞北，”唐和洛目光一闪，“你是想让我为你除了天隆帝？”
　　“夫人饱经世故，应当明白，一个已经年迈的老皇帝根本无法号令天下，平定乱世。从前骁虎追随他，是因为夫人您知道，除了他还有储君，但是现在，夫人您觉得，他会听我们的吗？”李司南低声道。
　　唐和洛犹豫了，她本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可是眼下的一切都如此难以裁决。
　　“这天下本就没有什么是真的，”李司南转过身，站在议事堂上向外远眺，“譬如我，也不是真正的李司南，譬如即将到来的孩子，也不是真正的储君。”
　　“媞北，你不怕以后事情败露，你我死无葬身之所吗？”唐和洛提声问道。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李司南回头一笑，“更何况，当四境之军都握在我手里后，还有谁能让我死无葬身之所？”
　　唐和洛眼神闪烁，缄口不言。
　　“所以，夫人愿意吗？”李司南问道。
　　唐和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

　　三日之后，箐莲带着邹玄遗孤如期而至。
　　在此之前，李司南将储君亡故的消息捂得严严实实，她只道婴孩年幼，初遭人变，一时大病不起。
　　为了挽救储君性命，李司南专门派人去把太清宫小道三空请到了西域，声称此人有回天之力，曾做法救活了已经断气的自己。
　　流言传得神乎其神，一时西域上下无不信者。
　　这一手瞒天过海，倒像极了许多年前原奉拿她顶替忆锦郡主时的样子。
　　自然，此事除了贺国夫人、苏戎，乃至一直照看世安的箐莲知道外，李司南没有再让任何一个外人触及真相。而眼下，唯一一个会闹出事端的知情者，也要被解决掉了。

　　西州行宫荒芜苍凉，墙角丛生的杂草已有许些日子没有人清理了。从八月盛夏至今初秋送爽，过去门庭若市的行宫逐渐冷清起来。
　　李酬深知，自己无力反抗李司南，他更清楚，一贯懂得趋利避害的唐和洛会如何选择。
　　几年前，他把自己曾根植于京梁的权柄送给了李庆渊，那时他寄托于自己培养了多年的侄儿，希冀着他能替自己乃至替荀皇后的后代们谋一个光明正大的前程。
　　只可惜，一切谋划都因一时狠毒而毁于一旦，淳隆太子的仇是报了，可顺王的仇又有谁来报呢？
　　李酬不知道，李酬也有心无力了。
　　他在西州蹉跎半生，时至今日的所有美好年华都被大漠黄沙一一掩埋，当“储君”病愈的消息传来时，李酬明白，自己也将留在这片黄沙之中了。

　　“叔公不尝尝吗？据说是南疆的好茶。”李司南把白盏往李酬面前推了推。
　　后花园中，唐和洛正在与李酬的娘子、天隆帝皇后徐氏散步，李司南侧目望去，见到的是一位年迈垂老的女人。
　　“她比我长十岁，是懿安皇帝为我指来的续弦。”李酬说道。
　　李司南默默收回了目光。
　　“懿安初年，我仓皇出京，离开京畿府时，与发妻走散，她被影卫司的人捉回皇城。”李酬轻笑了一声，“我是她的结发夫婿，但那时我带着穹哥儿的孩子，还要装疯卖傻躲过懿安皇帝的眼线，所以不得不抛下她，一个人回了西州。”
　　“后来呢？”李司南问道。
　　“后来懿安皇帝佯装不知她是我的妻子，便派人偷偷处决了她，真是可笑，”李酬眼眶发红，“就因为她是内阁大学士之女，就因为她是我的妻子，所以才不得善终，真是可笑。”
　　“陛下，不必难过，毕竟先皇后没有陪着您受后来的苦，这也是福分。”李司南平静道。
　　李酬抬起双眼，直直地看向李司南：“所以呢？当初是李肖，现在就轮到你了，对吗？轮到你来决定我的命运了？”
　　李司南毫不畏惧李酬的目光，她扬起脸，平和地笑道：“陛下，您是皇帝，您的命自然是由您自己决定。”
　　“是吗？”李酬冷笑。
　　“我只是给您提建议的人罢了，哪里敢左右您的命运呢？”李司南说道。
　　“你……”李酬拍案而起。
　　“叔公，先别着急，”李司南将一卷黄澄澄的诏书推到了他的面前，“看看这个。”
　　李酬低下头，一眼便望见了诏书上醒目的几个大字：禅位令。
　　“媞北，你当真以为自己能掌控这天下吗？”李酬居高临下地看着李司南。
　　李司南勾起了嘴角：“只要叔公签下这诏书，我就能掌控这天下。”
　　“你疯了。”李酬一字一句道。
　　“我确实疯了，”李司南的笑声如银铃一般响起，她轻声道，“我早就疯了，我想他人不想之事，我窥他人不知之密，我只有疯掉，才能心无旁骛，竭尽所能。”
　　李酬屏住了呼吸，此刻，他真真切切地在李司南的脸上看到了癫狂与疯魔。
　　很久之前，李酬就听说，媞北长公主因三番五次服用阿芙萝而神志不清，如今，在没了连日战事的压迫与自我抑制下，他终于看到了李司南濒临失心的一面。
　　“我必须要拿下这天下，有了这天下，才有未来。为此，死掉多少人，我都不足为惜。”李司南把茶盏狠狠地放在了李酬的面前，“喝掉它，否则，我会让你死得更惨。”
　　李酬一颤，浑身发僵。
　　“陛下，怎么了？”就在此时，徐氏皇后与唐和洛从小径后的假山石处走了过来，她抚上李酬的肩膀，柔声问道，“陛下，您脸色怎么这么差？”
　　李酬把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他抬手猛地扫掉那盏茶水，随后指着李司南破口大骂起来。
　　廊台亭阁中的侍从皆大惊失色，众人忙跪伏在地，谁也不敢抬起头。
　　“陛下！”徐皇后正欲阻拦。
　　可谁知那李酬还没骂出两句，便呜咽一声，仰面倒地，他双目发直，身体抽搐不止。
　　“来人，传太医。”李司南波澜不惊道。
　　唐和洛默默拉过李司南，自己错步挡在了她的身前：“赶紧送陛下回宫吧。”
　　闻讯赶来的太医还没来得及切脉，侍从们便七手八脚地抬着李酬回了前院。
　　唐和洛回头看了一眼李司南，李司南心领神会。

　　这晚，李酬发起了高烧，他满口胡话，浑身抽搐，直至天明，人也没有清醒。
　　此后几天，他一度反复，时而痛骂李司南，又时而追悔自己没能见到淳隆太子最后一面。待等人彻底清醒，已是一周之后的事了。
　　他醒来时双眼放空，神智游离。西州行宫的太医瞧过后说，天隆帝大概是疯了。

　　“真的疯了？”李司南诧异。
　　“臣不敢欺瞒殿下，皇帝确实得了失心疯。”太医回禀道。
　　李司南与唐和洛对视了一眼，随后挥手屏退太医。
　　“你信他？”唐和洛问道。
　　“夫人若是信，我就信。”李司南回道。
　　唐和洛抿了一口茶，缓缓道：“他若是想疯，你不如由他去，毕竟天隆皇帝已经年过半百，也没多少可以折腾的岁月了。”
　　“夫人既然这么说，那便是觉得陛下在装疯了？”李司南眉梢一扬，“他最擅长这个。”
　　“未必，”唐和洛眼神幽深，“仁熙帝的几个皇子里，若论起才智，首当其冲的是淳隆太子，其次是早夭的大皇子，然后便是咱们这位天隆皇帝。他过去吃尽苦头、机关算尽，就要为自己一奶同胞的兄弟报仇雪恨，只可惜中途生变，把多年费心经营的一切都拱手送给了别人。后来好不容易被拥戴为帝，却没能保住自己的孙儿，也没能保住自己最看重的皇位。一个处心积虑多年，最终一事无成的人，就算是不疯，也没有办法安度余生了。”
　　“所以夫人才说，由他去？”李司南的目光暗了下来。
　　唐和洛意味深长地看了李司南一眼：“殿下，老妇长你几十岁，今日在这里充一回长辈，也请殿下听老妇讲几句。”
　　李司南偏过头，望向唐和洛。
　　“人不可太优柔寡断，也不能太狠毒辛辣。有时留一线，日后或许会大有用处。”唐和洛放下茶盏，徐徐说道。
　　“夫人说得有理，只是……”李司南一笑，“只是斩草不除根，终将会有后顾之忧。”
　　“既然如此，那就请殿下自己决断吧。”唐和洛答道。
　　李司南垂下双目，她摸到了自己袖笼里的禅位诏书，只要哄骗李酬落笔朱批，她便能立刻痛下杀手后扶立年幼的孩童登基继位，挥师南下，打着匡扶正统的旗子，名正言顺地拉下京梁城中的傀儡小皇帝，自己则顺理成章只手遮天，摄政朝纲。
　　可是，如今在听完唐和洛一番话后，李司南犹豫了。
　　而与此同时，一封从京梁送来的密函落到了李司南的桌边，那是姜忠恩代笔、蒋守承下印的劝和书，朝廷希望媞北长公主能率长鹰、骁虎、苍狼三境大军主帅入京和谈，说白了，就是要李司南投降。
　　相较于杀不杀李酬来说，这件事看起来就好决断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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