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识君

　　从江泞出发途经长洲中转，取道岳阳继而北上，方可到达延双。
　　一路上所经大关七道，小关一十六道，即便快马加鞭也需十日以上。
　　马不停蹄地赶了五日，林君不得以找了间客栈住上一夜。
　　人可以不睡，马却不行。
　　他辗转半宿，合了近一个时辰的眼。挨到天一亮便从店里打包些干粮，牵过休息整夜喂足皇竹草的马匹，翻身上马。
　　马是在君明剑庄借的，季予兮只说是她小叔一直精心饲养的马匹。
　　可日行千里。
　　林君接过缰绳时，仔细打量过这匹乌蹄踏雪，全身鬃毛漆黑，蹄子上带着星星点点的白斑，像极了他曾经花二十两金买来的那匹麟马。
　　像极了。
　　但不是。
　　麟马的眸子黑白分明，而它却是一片血红。
　　血瞳，能日行千里，大约只有乌骓那种绝世宝马吧。
　　“客官，您这匹马似是被染过鬓毛啊，花多少钱买的，可别是被骗了。”
　　“不值钱。”
　　林君冷淡地回了一句马童，抬手一鞭，绝尘而去。
　　他记得，他好像还给那匹麟马起过名字。
　　叫小黑。
　　季远珩的那匹是银景白马。
　　叫小白。
　　后来小白死了。
　　小黑估计也死了吧。
　　进入岳阳，林君打眼扫过街道，战乱年间死的人太多了，到处冥纸飘零。
　　大风卷起，远看好像下雪一般。
　　他心里膈应得很，慌乱之下只想疾鞭快马速速冲出城去。
　　自他醒来，这些年从没有这样急切地想要确定一件事。
　　一件他曾经万分笃定的事。
　　所以……再来一次，又会是重蹈覆辙之路吗？
　　离开岳阳，逆行北上，城郊处已是战火残垣。
　　延双城西。
　　徐世带领的先头军队已苦守城池两月有余。
　　期间城内乡绅动荡，哄抬物价，百姓食不果腹，日日集结于延双府衙前哭闹。
　　后来还是季远珩来了，才镇压安抚民意。
　　方法无他。
　　烧杀掳掠。
　　这些事自然不能由朝廷派人去做。
　　烧私粮仓，杀带头乡绅，掳掠积压余粮交由官府统一调配。
　　此举于百姓而言，他是侠盗义士；于乡绅而言，他是杀人恶魔；于朝廷而言，他是东箭南金。
　　因而为了避免给剑庄招来祸患，此行他只身前来，未有一名剑庄弟子跟随。
　　整个延双城，知晓季远珩是君明剑庄剑庐之主身份的，包含徐世在内仅有五名高阶将领。
　　当然，眼下来说，这样的人自是越多越好。
　　另有一位，与他如出一辙，便是项千屹。
　　“派去岳阳驿站接洽的哨兵回报，已与驿站官员商妥，可以接收城中的老弱妇孺暂作安顿。但问题是……眼下曹云将城池包围，这些老弱妇孺又不通武艺，如何才能安全从城中撤离？”
　　“西城南侧门有一户姓余的地主，手上有些不干净的营生，因而在城中一处地下粮仓暗动手脚，藏有一条极为隐秘的暗道。我这两日去探了下，出口可至城外二十里处的晋祠。”
　　“项大侠，那密道可否安全，需要撤离的百姓不在少数，若是在密道里受困或是被伏击，那便是绝无生路了。”
　　“安全倒是安全，只是密道狭窄，最多容纳两人并排而行，若是队列臃肿过长，必须有熟识密道暗路之人迎前断后。我可担当队首为百姓们迎前开路，但至少还需一人断后，否则行进过程中一旦有任何异动，只怕那些百姓会自乱阵脚，伤人伤己。”
　　项千屹此话一出，徐世蹙眉沉吟道：“可是这样的人，眼下城中……”
　　他话音未落，便有士兵进来传信道：“启禀将军，营外有一名自称君明剑庄弟子的人，要见季少侠。”
　　“君明剑庄弟子……此人姓甚名谁？”徐世知晓季远珩乃是独身前来，不禁犹疑道。
　　“他说他叫林君。”
　　这名字从士兵嘴中脱口而出的那一刻，季远珩也微微一怔。
　　“季兄，你可知晓此人？”
　　季远珩回神道：“熟识。”
　　“那便快请他进来吧。”
　　林君进来时，瞧见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盯着自己，神情里大多都满是期待，唯有季远珩眉头不经意的蹙了下。
　　他看得真真切切，季远珩脸色很难看。
　　“季兄，这位林君少侠与你是何关系？”
　　“我是他的暗卫。”林君抢在前面回了徐世。
　　季远珩勉强点头嗯了一声，算是认同。
　　“既然是季兄亲卫，想来也是贵庄派来驰援延双的义士，徐某先替城中百姓谢过。”
　　琐事繁多，徐世也未做深究，继而转回先前的话题道：“依刚刚项大侠所言，眼下燃眉之急在于这断后之人的人选上。军中将领大多都是军营出身，上阵拼杀虽是一把好手，但对这机关密道却是知之甚微……”
　　众人沉默，良久，季远珩抬头道：
　　“我有一人选。”
　　“季兄请讲！”
　　“我这暗卫原是出身禁阁，最是精通密道暗路，巧解机关也不在话下，而且他轻功卓绝，想来随项兄护送百姓，最为合适。”
　　“原来林少侠如此深藏不露，君明剑庄果然能人异士良多，这可当真是帮了大忙啊！”
　　“……我……”林君来不及拒绝，便将目光甩向季远珩，问道：“少爷可是同行？”
　　“我留下，城中还有许多事情尚未处理完。”
　　“那我也留下！”
　　“林君，身为暗卫，需懂得服从。”
　　眼见两人之间剑拔弩张，徐世深感不解，疑虑道：“二位这是……”
　　“无事，徐将军，我以自身担保，林君与项兄二人，定会拼尽全力将百姓们安全护送出城。”
　　这两人皆与季家过从甚密，又有季远珩这位剑庐之主担保，徐世这才打消顾虑，道：“有劳诸位，我也会另派两名校尉从旁协助你们，不知你们打算何时启程。”
　　“就今日入夜后吧，早走早好，以免多生变故。”
　　时过晌午，撤离百姓一事商议完毕，徐世当即钦点了两名心细的校尉帮着项千屹去挨家清点人数，自己则留下季远珩又单独谈了个把时辰。
　　期间林君一直在外面没走，就是为了等季远珩出来抓个正着。
　　“你怎么还在这儿？”
　　“季远珩，你这样做是什么意思！”林君走近，站到他面前开口责问，但声音已不自觉的弱了几分气势。
　　“你问哪件事。”季远珩微微向后靠在门板上，让出一点空隙，缓缓回问。
　　林君语塞，随即又听他继续道：
　　“方渺是怎么告诉你的，事情就是怎么样的。林君，你何苦要跑这一趟。”
　　“我想听你自己跟我说。”
　　“好，那你先答应帮我办一件事，办完了，你想知道的，我统统都告诉你。”
　　林君顿了顿，让步道：“什么事？”
　　“帮我将我四姐一家安全送至岳阳驿馆。”
　　“我四姐季晗自幼体弱，身有顽疾，前些年在江湖之中颠沛流离受了不少苦，后虽嫁为人妇，育有一女，但身体始终未能彻底痊愈。如今延双蒙难，项千屹挺身而出，殚精竭虑之际，难免顾此失彼。此次百姓撤离，他们一家也在其中。眼下我四姐怀有身孕，又带着年仅五岁的女儿项芷柔，这一路必是艰辛，万望你能多多照拂她们。”
　　“既然如此，你刚刚为何不与我一起走？再怎么交于旁人，也不如自己来得更放心。”
　　“你不是旁人。我相信你定会将她们安然护送到岳阳的。”
　　“林君，拜托你了。”
　　季远珩说完，直起身朝他深深一揖。
　　这一揖仿佛有山一般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林君的心头：“……我答应你。”
　　“多谢。”
　　“季远珩，等战事结束，我随你一同回去。许多事，我要你一五一十亲口说给我听。”
　　“好。”
　　此前，林君以为他们之间已经无话可说；但或许，也是来日方长。
　　日落西山，项千屹已将需要撤离的百姓聚集于延双府衙前，林君远远在人群中见到了身怀六甲的季晗，她正在替一旁虚弱的老妪搭脉诊治，身边还有个紫衣女童，一双眼睛灵气动人，想来就是季远珩那小外甥女了。
　　林君有些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他被叫走时，匆匆离去的背影。项千屹见状将人拉到一旁道：“你可有什么顾虑？”
　　“抱歉。我……”
　　“你可是在担心内弟？”
　　林君抿唇，面色微窘的垂下头：“我见他身体不是很好。”
　　“内弟身上确实有伤未愈，不过……你是如何得知？”
　　“我……听说的……”
　　“既然是道听途说，还望你对此守口如瓶。眼下城中混乱，免不了有小人妄动贼心，内弟之前为破僵局行为乖戾，城中恐有树敌。”
　　“我知道了。项……大哥……”
　　“你有何事，但说无妨。”
　　“我们此行……大抵需要多久？”
　　“中途若无变数，快的话……五日便可抵达岳阳驿馆。”
　　“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说。”
　　“待众人安全抵达驿馆后，我想先行离开。”
　　“离开？你要去往何处？”
　　“回延双，同他一起守城。”
　　“你该知道，他之所以安排你跟我们一起走，就是不想你留在延双。”
　　“我当然知道，他总是有办法让我不能拒绝他的要求。”
　　“但是……他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亦如同项大哥和嫂子一样，你也绝对不会离开她身边的，不是吗？”
　　“好吧，话已至此，想来我也是强留你不得，待到驿馆，你便依照自己的本心去做吧。”
　　“多谢项大哥。”
　　两人才刚简短交谈几句，就有随行校尉来报，说是百姓已清点完毕，随时可待出发。未免事久生变，项千屹与林君向徐世道别完，便各自走向首尾，领着百姓们有序前往密道。
　　这条密道始自延双西城地下，经迎泽门向南直通城外，全长约莫七百里，步伐矫健之人尚需走上两日，何况此次队伍中多是些老弱妇孺，行程难免拖沓，一来二去怨声载道四起，好在有季晗从中帮忙调解，又有几名年轻明理的妇女自发前去队伍各处照顾，众人情绪这才逐渐安抚下来。
　　行至第四日，涉水过河，总算出了延双境内。
　　待到岳阳驿馆附近，众人早已疲惫不堪。
　　两名随行校尉强撑着疲惫的笑容指了指前面的灯火：“看到没！前面亮灯的楼便是驿馆了，大家再加把劲，到了驿馆咱们就可以好好休息了！”
　　项千屹上前探路归来，见四处无异，便继续领着大家前进。
　　“驿馆房间有限，大家暂时委屈几日，等岳阳府衙安排好，会有人带大家去民营安顿。”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