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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烟霜月(2)
无尽泽的灾难并没有就此结束。
不少人都隐约猜到了这非同寻常的海兽潮因何而来,但她们还在犹豫。
即使为了栖息地打得头破血流,甚至参与了对风岑的瓜分……或许她们知道何种姿态才算是对战争的全力以赴,但她们对大陆战争依旧没有一个明晰的印象。
犹豫比什么都先来临,观望比什么都糟糕。
当东岸娄察的尸体再次漂进无尽泽,联盟的投诉信却换不回一丝声息时,水族联盟才嗅到了不安。
她们仓皇不定地将这非自然事件支吾着捅给驻守的大妖,大妖立刻意识到……
……晚了。
南岸,一条白蛇游上岸,她踩在柔软潮湿的土地上,水流没过脚背。
黑剑半浸在水中,像搁浅的船。
她扬起了剑,水龙卷呼啸着裹挟潮风,泛着幽绿的光泽,倒向无尽泽。
尸横遍野。
无尽泽成了大锅,而她是一位粗心的厨子。
没剥剔干净的尸体在其中起伏,血花烟似的飘舞,水面冒着泡,内脏上下浮动,扰动着水波。
从粮仓中浮出的粮食泡在水中,宛若一场寻常的淘洗。水面富有张力,干燥而颗粒饱满的粮食落上去,就戳出一个个向下凹的小角,浮着浮着,就和水混为一体,又贴上一具具狰狞的尸体。
她的眼在水后,心在甲后。
她望着这锅肉粥,那双湛蓝的眼睛是模糊的。握着剑的手稍稍一松,又用力握住了,仿佛握住了长柄勺。她伸手,搅动坩埚,水面瞬间扭曲,水裹挟着肉和米翻滚旋转,涌向中央的漩涡。
遭了驱赶责打的海兽嗅到了血腥味,它们开始大快朵颐。
她缓缓降落在岸边。海水没过她的小腿,海潮一起一落,拂过她的小腿。
“将军?”使徒小心道。
“替它们疗伤,再把它们赶远点。”
使徒低了低头,立刻照办。
君华望着海兽群,血腥的海潮在身下翻涌。她说:“快些走吧,离着远点。”
她又握住黑剑,朝向人头攒动的无尽泽。
……
江薇摸了摸肩膀上缠着细布的伤口,她遥遥地看见了那巨大的水龙卷,立刻吩咐道:“准备撤退。”
……
奏章呈到不仇琬面前时,已经是定安军绕路佯攻娄察,无尽泽被袭的三天后了。
娄察守将根本不敢同那支定安军纠缠,却也不敢移开视线,她也没比仇琬早知道事故几天,此时正脱了官服等陛下降罪。
陛下没发脾气,只是问:粮食情况怎么样?
信使擦擦冷汗,小心道:“原库存损耗一半,补种……怕是不成。”
不仇琬说:“告诉无尽泽,我要粮食。”
信使磕了个头,缓步退了出去。
“娄察到策孚沿线布置大妖驻防,不要再闹出这样的笑话。”她对侍从说,“告诉乔修文,随她用什么方法,务必把秋朔收回来。”
说完,她靠在王座上,轻轻合眼。
伺候的人都退下了。
昭宁郡王缓步上前,宫人捧着她的裙尾,像掬起一捧流光的水。她靠着王座坐下,将脑袋靠在长姐的膝上。
不仇琬没有动,也没有睁眼。
她只说:“我有点后悔了。”
不仇琉垂下眼帘,双臂环住她的膝,说道:“陛下,让臣为您分忧吧。”
天君睁开眼,她望着穹顶,金碧辉煌的色彩填充内容,雕梁画栋作架构,做一场恢宏的梦。
她说:“去吧,平安回来。”天君静默一阵,又说:“把程耀叫来,我有事问她。”
决战刚开始,乔修文就输一场,紧接着无尽泽又输一场,她须得赶紧赢一回了。
程耀低着头,快步走进殿上跪下。她微微侧头,余光瞥到一个略面熟的身影。程耀没多想,只是先叩首行礼。
不仇琬问道:“你说说,望青白泽宫的使徒怎么养起来的?”
程耀一愣,不知道这位皇帝怎么突然关心起了白泽宫。
说实话,那样的模式在望青以外的任何一个国家都是无法复刻的,因为氏族会牢牢把着有天赋的孩子,举家之力供养她,再让她回馈这样的供养,两清后各寻其道。
若非望青把氏族抄得一干二净,她们是不会踏入白泽宫的。而那些有天赋的平民孩子,也会淹没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除非被云游大妖相中才能踏上修行之路。
不仇琬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笑道:“欲速则不达。她强行达了,一定要付出一些代价。”
不仇琉就是不仇家供养过大妖预备役,没人比不仇琬更清楚如何正规正常地培养大妖。
程耀眼睛一亮,立刻领悟了她的意思。她低头沉思一阵,说道:“臣在西北也不是全无作为。请陛下放心。”
不仇琬笑盈盈地应了,程耀退下,她又看向另一人:“微卿,咱们也是老相识了。”
微生柔白着脸,勉强笑道:“不、不敢……”
“没什么敢不敢的。你当时是萧木樨的臣属,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无可指摘。”不仇琬说,“但是现在,你食我这位君的禄,也该为我分点忧了。”
“你说,你在望青见过什么?”
……
望青境内,养济院里的孩子越来越多了。
有些本身就是望青人,有些则是天南海北捡来的。
容英也常住在养济院里,岱王府常年空得能闹鬼,不如这热闹。反正同样有一个“将军母亲”又住在养济院的二代不止她。
不同的是,祁乐仪是被迫住过来的。
……当然不是说武安侯死了。虽说她要真死了祁乐仪也不至于住到养济院,但对于祁乐仪来说,这个生不如死了。
今天,前线又送来一个小娃娃,容英就拉上祁乐仪去看新人。
“她好小。”祁乐仪说。
“刚出生,当然小。”容英说。
祁乐仪看向那只仰面躺平成扁扁一滩的熊崽就多了点同病相怜的意味。
“她妈也跟死了差不多吗?”祁乐仪问。
“……说不定真死了。”容英说。
“那真好。”
容英不说话了。
俩人扒着摇床看了一会幼崽,院长就过来赶人。
瞬间被扫地出门的容英熟练拉上小她好几岁的祁乐仪,大娃娃牵小娃娃,往良玉营转一圈,又到白泽宫转一圈,进去时两手空空,出来时连吃带拿。
“……你们又去骗吃骗喝了?”有人问。
祁乐仪警觉回头,把根本藏不住的点心袋抱得更紧了些。容英就坦然拉开袋子,问她:“给点?”
梁今是被她逗笑了,说道:“回头给你,我现在有事。”
“不是刚从战场换班回来吗?要去哪?”
“扫墓。”
容英看看她,又回头看看养济院门口。那已经陆陆续续部署了许多毛茸茸,不少幼崽脑袋上还顶着些小型的爬行动物。一条小蛇支起来,嘶嘶地着蛇信,乌溜溜的眼睛全是对她打猎所得的期待。
容英熟练地招呼人把点心拿进去分,养济院的员工瞬间被一群幼崽淹没了,各种奶声奶气地叫唤声伴着纷飞的毛羽,热闹得不行。
容英又看向梁今是:“我们陪你去。”
梁今是的目光落到祁乐仪身上,小孩说:“走呗,给我娘也挑一间。”
使徒的眼睛忽然直了,不知道往哪放。
容英安慰她:“她要老折腾你,你就找娘娘告状。”
祁乐仪低下头,没说话。
……
亲子问题告一段落,梁今是带着两个小尾巴走向墓园。半路上,容英问她:“怎么往北走?碑林不是在西边吗?”
梁今是摸摸她的头:“不是看战友。”
她停在了一小块墓碑前,又打了水来扫洒,认认真真地擦拭上面的灰尘。
“……辛以蕊。”容英读出那个名字,问道,“她是你朋友吗?”
梁今是擦着墓碑,说:“是,我是养济院出来的,她是大姓出身。不过,我们都是白泽宫第一批使徒。”
更小些的祁乐仪困惑道:“使徒,还能死在战场外吗?”
梁今是的手顿了顿,下意识捏紧了那块湿布,洇出几滴水从墓碑上流下。
“……是啊。”她说,“她都不愿意陪我马革裹尸,走得那么早。”
使徒的成材率很高。但不是百分百。
不是说这些人就没天分,能进白泽宫足以说明她们的优秀。但有些人无法接受白泽宫的教学模式,尤其是那些富有灵性的孩子,在被强行阻断自我探索,只顾功能性杀伤性时,心魔比修为早一步积累。
梦魇跨不过去,跨不过去自然死了。
“如果她还活着,当年的首名是谁还不一定呢。”梁今是笑了笑,继续专心致志地打扫。
她很小心,又很用力,与墓碑贴得很近,仿佛要就此与它融为一体,成为一块篆刻着名姓的石头。
梁今是在国主改制后才是梁今是,辛以蕊在改制前就是辛以蕊了。
大家族出身。
这个标签在望青很微妙。
这些人无法获得旧世界的荣光优待,甚至要小心翼翼,不让这敏感的身份成为催命符。可就此跌落,好像又难免让人不甘,那就抓住国主严苛的攀登绳索,磨得满手鲜血淋漓地向上爬吧。
倘若不在望青,辛以蕊或许能凭借家族托举,按部就班而缓慢地成为一个传统大妖。
飞鸟循着气候来回过千百次,不知道第几回仰望过天空,有羽毛落下,或许又没有,但在那个瞬间,她就会突然领悟到飞行的自由。
白泽宫视为浪费时间的自由。
辛以蕊不适合白泽宫,她在望青最轻快的通天梯中,浪费它,浪费自己。
“……辛家以为,她们能靠以蕊翻身,重获尊荣。于是她们逼她,勒令她强留在白泽宫,白泽宫也舍不得这么天赋异禀的好苗子,一心培养她。”梁今是说。
梁今是看过很多书。
在养济院中当一个孤儿,书籍是她唯一能商讨的对象,她们讨论鸟为何飞翔,自由对它是否有意义。如果是她呢,她要怎样才能飞起来,要怎样才能贴着蓝天而不是养济院发霉的床板。
书说,多看多学,然后推自己下悬崖。
于是梁今成了使徒,到战场上厮杀。
现在的她已经长出翅膀,能够飞翔,但还不够自由。不过没关系,战争结束后,她就能全无顾忌地属于天空。
当她向下俯瞰,会瞧见蓝的海,而不是红的血。
而辛以蕊不是飞鸟,她是鱼。飞鸟会靠恒心填平沧海,而鱼属于沧海。
偏偏这个世界太狭窄,蝉见过人的眼泪,于是去质问鱼,你为何不哭呢?你自私地将望见瑞雪的愿景忘记了吗?
时间过去太久,梁今也快忘了,那时候的辛以蕊是从一开始就对家族期待无力负累的吗?那条鱼是一开始就不期待为夏虫语冰的吗?
或许最初时不是,但鱼在水中游,它本就流不出眼泪。
可她还是哭了。
没人看见她的眼泪,只当那是看见彩虹的前兆。可从海中来的雨并不咸苦,而眼泪就是这个味道,证据确凿。
梁今是对她的困境无能为力,也急于成为飞鸟。
于是在那潭死水中,飞鸟跌跌撞撞地扬起翅膀,一条鱼溺亡了。她向下俯瞰时,那滴眼泪飞快翻涌成又一片死水,淹没了她半个灵魂。
“……就这样,她丢下我了。”
湿布终于擦净石碑,露出名姓上的前缀——吾友。
梁今是打量着她,自言自语似的说:“其实我一直在想,给她换一个墓碑吧,这一块太自私了。可家族不要她,我又有什么名分来绑着她?”
视野中忽然白了一块,柔软干燥的存在按上脸颊,梁今才后知后觉自己在哭。
祁乐仪踮着脚,伸出小手,像她擦拭墓碑一样,认真擦拭她的脸。
末了,那孩子收回手帕,眼中带着不符合年龄的平静,她说:“那她很坏了。”
梁今是说:“不坏,她只是很累。”
“你不怪她了吗?”
“我没能救她,哪来的资格原谅她?”
祁乐仪静静看着她,又看向墓碑,说道:“等我死了,希望也有人对我这么说。”
容英小声道:“那你得死成什么样啊?”
祁乐仪说:“这都是不好说的事。”
梁今是破涕为笑,用力揽着两个小孩贴:“多大的年纪,就聊起死来了。”
“……这就更不好说了。”
……
战争的动员总是很热火朝天。军队整装待发,前脚刚刚奔赴战场,空下来的军校就又送进来一批人。
有些是怀着恢宏心愿来的,自己出人头地,家庭鸡犬升天,和为占地极广的和平。有些是被推着哄着来的,那些人说:你以为进去了就会死吗?轮不到你。王军成材晚,你得练上几年哩,趁着几年给家里换点补贴……
数不清的人唾沫横飞地议论着忧虑、目标、愿景,比前线的士兵还了解局势、战斗和抚恤金。
当然也有回来休假养伤的士兵,但几乎所有人都不会听取她们的看法。
杨七娘忍着不耐烦,挥别了热情到满面红光的邻居,一转头就翻起白眼。原本她很高兴自己得到休假机会,但现在,她有些不高兴了。
不过幸运的是,定安军军风之优良让她不必在大街上走着突然就被老军官上司叫住,表演一番敬礼踏步的功夫。
即使她自己就是个中层军官,也有如此对待下层军官和士兵们的权力,但她不屑于使用,也为那想象中的刁蛮上司庆幸其不存在,否则她一定不会劝谏自己的拳头。
邻居已经足够让她厌烦,虚空的上司又让她暴躁,于是当杨七娘走进家中,这个人口浩荡的家庭瞬间点燃了她的理智。
蒲扇似的大手拨开猫憎狗嫌的小孩,把她们猎奇的目光也拨开。桌边围坐一圈仰望她的亲戚,座位分出三六九等,鱼头朝向讲究的尊崇礼仪,家主矜持而桀骜。杨七娘索性扔下一袋厚实的钱币,转身就走。
难说是打赏还是打发,总之她走了。
身后在尴尬的安静后传来谩骂与奚落嘲笑,杨七娘就隔着墙踹了踹家主的脸,让整间屋子知道顶梁柱的心情。
……那是一片乖顺的安静,代价是家主面色铁青。
她走出几里,烦躁地呼出一口气,靠在酒楼的门柱上,小二不敢向这位怒气正盛的军娘子推销,轻手轻脚地挪走了。
有人敢搭话。她说:“又和家里吵架了?”
杨七娘的怒气下降了些,她说:“冤枉。我只踹了一脚。”
“……你姨母?”那人问。
“的墙壁。”杨七娘说。
那人乐不可支,招呼她进酒楼:“走吧,我们去吃一顿。”
“你请?”
“你请。”
“那不吃了。”
“你笑一个就行。”那人说,“我付钱。”
杨七娘还没吃上,嘴角已经翘起来了:“对我这么好?”
“那可是救命之恩。没有你当初拉我那一把,我刚上战场就被捅死了。”她把菜单递过去,笑道,“点吧,别浪费就行。”
杨七娘点了菜,问她:“你应该没和家里吵吧?也没踹什么一脚。”
“恰恰相反。”战友叹道,“没踹,不过吵了。”
杨七娘吃惊地睁大眼睛:“你舍得同你妹妹吵?”
“……舍不得,所以更要吵。她闹着要参军,那怎么行。”战友说,“她说什么,我都能去,她凭什么不能去。”
“她当然不能去。”
店家开始上菜了。
“我打了这么多仗,才让她有和我吵架的力气。”
菜品不多,但每一盘都份量极大,香味也足。
杨七娘毫不客气地开始吃了,咽下去几口,她就问:“你说,我们到底在打什么?”
战友说:“和平。”
“那你怎么拦着人为伟大理想献身?”
战友也不恼,她轻松地笑起来:“家里有我献身就够了。如果每个人都死在伟大理想之前,谁来给后代讲理想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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