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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后第一次回娘家
夏天,等我再回家的时候,我弟弟不在家。
我问我妈妈:“鸿雁又去卖小玩具去了?”
我妈妈说:“小玩具不能卖了。不挣钱。恁弟弟现在卖香蕉,卖哈密瓜。卖不完的送给笑笑家几个,剩下的带回来,咱自己吃。有好姊妹好娘们,我送给人家吃。咱家今年可吃了哈密瓜了。你以后回来,可不要再买哈密瓜了哈,也不要买香蕉了。都吃够了。你看,咱家还有桃,天井里结地滴了八挂地。”
这么多年,我只看到过我家压枝低的桃子,很少见过她满院子的桃花。这么多年,我们母女不是相逢在夏季,就是相逢在冬天里,我们看到的彼此,不是穿着汗衫,就是穿着厚厚的棉衣。我知道夏天里,院子里的桃子很大很红,却几乎没有见过它妖艳地绽放的样子。
我妈妈满头白发、笑嘻嘻地看着我,一副对生活很满足的样子。她不知道,她吃过的苦,比黄连还要苦,她受过的罪,不计其数,她辛苦了一辈子,她的儿女还不能让她安享晚年,衣食丰足。
大门外一阵“七立哐当”的小汽车的声响,我弟弟回来了。
我问他:“小弟,你又开始卖哈密瓜了?那些小玩具怎么办?”
我弟弟边卸货边说:“先放笑笑家里。”
我说:“人家要是用车呢?”
我弟弟说:“不行,让大响拉了去收废品的地方卖了。”
我说:“那么多小玩具,就当废品卖了啊?多可惜啊。”
他说:“啊,只能卖了。还能怎么办?”
我说:“你只卖哈密瓜吗?人家老是吃也吃够了啊。”
我弟弟说:“我也卖葡萄。”
我说:“啊?你还卖葡萄啊?我喜欢吃葡萄。”
我弟弟说:“葡萄要吃巨峰,巨峰好吃。夏黑发硬,不好吃。”
我说:“什么是巨峰啊,什么是夏黑啊,俺都不知道。”
我弟弟说:“巨峰容易剥皮,夏黑皮硬,不好剥。”
那时是夏天,水果烂地快。
我妹妹打电话跟我说:“姐,今天,俺哥又给俺家送来四个哈密瓜。”
我说:“他就是实诚,他卖哈密瓜也不容易。他都给恁了,他不如留着自己卖了。咱姊妹俩好,我说话也不怕你生气。”
我妹妹说:“就是的。我说他,他也不听。每回他赶完集,都要去给俺送几个哈密瓜。几个小孩都可高兴了。俺都不忍心。”
我压低声音说:“他就那样。他送就送吧。你说鸿雁也不去上班,他一个小青年天天去赶集,怎么说媳妇的?去上班,说起来也好听啊。”
我妹妹说:“谁知道他怎么想的。姐,我现在搁家洗衣服的。等我晾好衣服,我去找你玩儿。”
我说:“你带着三个小孩儿不容易,不要来了。我去恁家找你去。”
我妹妹说:“没事儿。我也想俺妈了,我去给俺妈送点儿菜。”
不一会儿,我妹妹开着她的电动三轮车来了。
“哟!雪涵来了!子涵来了!”我赶紧去迎接。
我妈妈也笑着迎了出来:“佳乐怎么没来啊?”
“佳乐跟着他爸爸收摊儿去了。他也不喜欢来咱家。地上全是鸡屎、鸭屎、鹅屎,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佳乐来咱家,走路都是翘着脚走。谁知道他怎么那么爱干净的,俺大丫、二丫就喜欢来外奶奶家。”我妹妹说。
两个小丫头可是很开心,她们穿着紫色的连衣裙站在大恶心家的屋后头用粉笔画画。
“你看,这姊妹俩多会画啊,画地真像!”我妈妈笑着说,“笑笑家的小孩儿真好,你看人家三个小孩儿,跟水洗的似的。”
我妹妹说:“俺哥,我今天看见顾丹了,顾丹跟骄傲结婚了。她站在骄傲家的大门口儿,比以前长得高多了,也比以前胖点了,头发拉地直直的,可好看了。”
我弟弟没说话。
我说:“骄傲家不是在上海吗?他们怎么从上海回来了?”
我妹妹说:“回来了,骄傲都回来可长时间了,回来结婚的。”
我说:“谁给他们介绍的,怎么把顾丹给介绍到凡庄来了?”
我妹妹说:“谁知道谁介绍的啊,人家骄傲家有钱,给他介绍的人多。”
我说:“这以后,鸿雁遇到顾丹多尴尬啊。”
我弟弟说:“有什么好尴尬的。”说着,他抄起扳手去修他的开着做生意的小汽车。他的银色小汽车前头的铁皮已经撞地遍体鳞伤,锈迹斑斑了。
我看看我弟弟的车,那小车已经撞地不像样子了。车头两边很多地方都生锈了。我问我妈妈说:“鸿雁怎么把车撞成这样的?”
我妈妈说:“他开车猛浪。上回他搁青羊山还把人家的车给撞了。人家不让走。非要他陪钱。后来,他给大响打电话。大响来了,跟人说说,鸿雁给了人家五百块钱,人家才让走。大响可喜欢他了,对他可好了,可给他帮忙了。动不动就请他去他家吃饭,喊他一块喝啤酒。鸿雁还不喜欢人家。人家大响也不生气。天天‘俺哥俺哥’的,喊地鲜甜。”
我妹妹说:“后来俺老婆婆知道了,俺老婆婆说,怎么给他五百的,太多了,他这是扼人的。俺老婆婆说,她早不知道,她要是知道的话,去跟那人说说,俺哥根本不用给他五百块钱。”
我说:“鸿雁搁青羊山也是多亏了有笑笑家帮助了。他搁人家的那些小玩具呢?全当废品卖了?多可惜啊,一万块钱买的。卖了多亏啊?”
“那怎么弄啊?”我妈妈说,“不当废品卖怎么弄,卖又卖不出去。人家没人买。鸿雁赔本儿按斤卖,五块钱一斤,都没人买。都过时了。人家该买的也买足了。谁能天天吃玩具啊?”
我说:“鸿雁也太能浪费钱了。”
我妈妈说:“他也是想好的啊?一开始卖地确实好。他才又去进货的。”
我说:“他干什么都是虎头蛇尾。不能一本正经地干到底。他卖什么,你都跟着去啊?”
我妈妈说:“我不跟着去怎么弄啊。我得跟着帮忙看车。多个人手好点儿。摆摊儿可不容易了,这个挤,那个挤的。人家旁边卖东西的,都把位置占地死死的。连下脚的空儿都没有。人家都是青羊山的,地头蛇,咱惹不起。跟人家好说歹说,人家才腾点空儿。上回一个人,想欺负鸿雁,骂骂咧咧的,幸亏我在。要不是我跟着,人家都要打他了。”
我们正说着,我弟弟扛起一把大红阳伞,跟我们说:“走,到大街上支阳伞去。”
我们都跟着去帮忙。我弟弟把大阳伞放在二阳家门前的大路上。我们都去帮着把伞撑开来,可是都不会。我们左掰掰,右掰掰,怎么都搞不成。
“人家大响会,会的一下就撑开了。咱是不熟练。”我妈妈说。
“那怎么办?要不我打电话给大响,让他来帮忙?”我妹妹说。
“别叫大响了。咱慢慢研究研究吧。大响来一趟也不容易。你带着两个孩子先回去吧。俺三个人在这儿慢慢摸索摸索。”我妈妈说。
“那我回去了,大姐!”我妹妹说。
“回去吧,小妹。路上慢点儿,注意安全。”我说。
“一路平安!”我妈妈说着,又去摆弄那把阳伞。国福也走出家门,他背着手站在路边看。
“你别动!你有什么用哎!”我弟弟朝我妈妈吼道。
我妈妈低下头板着脸,不吭声儿。她看看我,压低声音跟我说:“不通人性。我怕他啊?我不敢跟他吵啊?俺是怕丢人。我要是跟他吵了闹了,不丢人嘛?我天天跟着他赶集,可受罪了,跟人家外人没本事,天天熊我。他这样的得绝户!”
到底是我弟弟,他很快摸索出了支阳伞的道理,他终于把阳伞支起来了。
“好了!会支啦。明天就能带着它赶集了。卖东西,得支个阳伞,没有阳伞不行。”我弟弟得意地说。
我跟我妈妈的脸上也露出轻松的神色。我妈妈去烧饭了。我妹妹带来了几根新鲜的丝瓜,放在地上,远远看去,青翠可爱。我想,今天晚上,可以美美地吃个丝瓜了。
过了一会儿,我妈妈喊我吃饭了。我一看,那丝瓜又是没打皮,满盘子黑黑的。
我说:“妈妈,丝瓜你怎么不打皮的?”
我妈妈说:“丝瓜要打什么皮的?就这样带皮吃是的!”
我很惊讶,但是也不再吭声儿。我妈妈起身去锅屋盛饭去了。
我弟弟说:“哼!咱妈就这样,说是丝瓜带皮吃省。笑笑出门子到她老婆婆家,炒丝瓜都不知道要打皮。人家她老婆婆大姑姐跟笑笑说了,笑笑这才知道吃丝瓜要打皮!”
我说:“咱家的小孩儿没见过世面,就是容易被人看不起。”
我弟弟说:“人家看不起?怪人家看不起吗?吃个丝瓜都不打皮!拿就下材的样儿!非得这样吃不行!不能好好吃!我都不稀地说,咱妈就这命,一辈子穷命!”
白天,我还是像以前一样,背着粪箕子,爬上蒜架子,朝着粪箕子忽喽忽喽扒蒜。然后背起粪箕子,把蒜倒到大门口儿的树荫底下,坐在一个小板凳上,低头剥蒜。我妈妈做饭,收拾家务。我低头静静地剥蒜,想着我自己的心事。
我妈妈收拾一会儿,就过来跟我一起剥蒜。
我低着头剥蒜。我妈妈冷不丁地跟我说:“上回你买房子要借十万块钱,我没让恁弟弟借。我给恁弟弟说的,不能借。”
我说:“你没让俺弟弟借,你怎么还给我说的。”
我妈妈说:“我给你说一声儿。不给你说一声儿,俺觉得对不起你。”
我心里有些埋怨,我说:“你怎么不让俺弟弟借给我的?”
我妈妈说:“我是觉得十万块钱太多了,俺就那点儿家底子,留着给恁弟弟说媳妇的。俺要是借给了你。你要是就是不还,怎么办?这样的事儿多了。净有的闺女借了父母的钱赖着不还的。”
我说:“我那时候都离婚了,无家可归了。我要买个房子,你还不让俺弟弟借啊?我又不是不还了,我不是给俺弟弟说好了嘛,等我一买好房,公积金下来,我就立马还给恁吗?再说了,我不是还有工作吗?我不会攒钱还给恁吗?”
我妈妈说:“谁知道你说的是真的假的?恁弟弟跟他同事商量商量,他同事也说的,不能借。人家也觉得你说的事儿是假的,不可能的。十来万块钱,怎么那么快就能还上。你要是死活就是不还怎么办?恁弟弟一开始也是不敢借。”
我说:“那最后俺弟弟不是借了吗?”
我妈妈说:“那是恁二大娘劝说的。恁二大娘说的,大丫头不是那样的人。她这个人说话做事儿一是一二是二。她说到做到,不会不还的。”
“天呢,我都到那种地步了,问恁借钱,你居然让俺弟弟不要借给我。还是俺二大娘劝恁借的。你还是俺妈妈呢,连个外人都不如。我是那种人吗?”我恼恨地说。我低下头去剥蒜,不想再跟我妈妈说话。
我妈妈说:“十万块钱,不是小事儿。你要是就是不还怎么办?鸿雁要是说媳妇,人家要钱,俺一把儿拿不出来。俺上哪弄去?手心手背都是肉。咱不是没钱吗?咱要是有钱的话,我把这十万块钱给你又怎么样呢。”
“鸿雁不是没说媳妇吗?正好给我使一把儿。”我说。
“正好鸿雁没买房子,给你使一把儿,要是鸿雁买了房子了,就是想借给你也没有呢。”我妈妈说。
“我那时候也跟俺弟弟说的。我买房子他借钱给我,等他买房子说媳妇,我借钱给他。我甚至还能给他几万。鸿雁肯定也是考虑这个。后来我不是公积金一下来就还给他了吗?”我说。
“你还地真快,谁也没想到你能还得那么快。”我妈妈说。
“我本来就没骗恁。我说的都是实话,我当然能说到做到喽。”我说。
“别管怎么样,你买房子是喜事儿。俺也高兴。”我妈妈说。
“妈,等恁老了以后,恁就去我那儿,我给恁养老吧。”我说。
“你能给我养老啊?你能给我养老我也不去。等我老了,我种屋后头的一块地,就够我吃的。闺女不是儿,闺女有闺女婿。俺要是在闺女家,闺女跟闺女婿吵架了,俺上哪儿蹲啊?儿就不一样。儿跟儿媳妇吵架,再怎么吵?那是儿的家。”我妈妈说。我知道我妈妈又开始宣扬她那一套重男轻女的思想了,我低下头剥蒜,不想再跟她说话。
“人家都想养儿干嘛的?就是想老了有个热锅门子吃饭。养闺女什么用?你看俺姊妹几个,谁能给恁外姥爷外姥娘养老啊?恁外姥娘生了六个闺女,都四十多了,才生的恁小舅。人家到老了好吧?人家有儿!恁小舅拿着恁姥娘多孝顺啊。恁姥娘年纪大了,自己弄不动饭了。恁小舅下了班儿,就去给恁姥娘熬肉。要不就搁他上班儿的地方把肉熬好,给恁姥娘带过来。我行吧?我想孝顺,我出了门子了,我有那个时间吗?我自己一窝子小孩儿,自己都顾不了自己了。我哪还有功夫顾恁姥娘?”
我心里想着,那还不是俺姥娘把钱都供给俺小舅上学了?没供给几个闺女上学吗?可是我懒得跟她辩解。我知道她是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了。我跟她辩解也是改变不了她的想法。我就不吭声儿任由她说去。
“这回恁外姥爷生病,怎么住院,怎么治疗,不都得听恁小舅的?俺姊妹几个谁能拿个主意啊?人家医生也是跟恁小舅说,人家医生也得问问恁小舅的意见。等恁外姥爷死了,送殡,摔老盆,还得是恁小舅。俺姊妹六个,都是女的,什么用哎。老俗语都说的,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人家怎么没说打虎亲姐妹,上阵父女兵的?”
我妈妈剥着,说着。说着,剥着。她手里的蒜像是一个烤山芋,她不是在剥蒜,而是在剥山芋皮。一坨大蒜在我的手心里左右翻滚,这一坨刚投入我的掌心,很快又被我抛弃,再拿起另一坨。而我妈妈,她的嘴里激烈地说着,手里像是撕山芋皮一样,慢吞吞地说着,剥着。她说的话题跟十几年前说的话题一模一样。她这十几年以来说的话题一模一样。我都听烂了听烦了,可是她每次说起来,自己都觉得格外新鲜。她津津乐道地说着,不厌其烦地讲解着。我本来沉静的心情变得烦躁苦闷,本来还可以忍受的无止境的剥蒜变得更加枯燥。
我痛苦地低下了头。她以为我是听得入了迷,她拿着她那坨剥不完的大蒜更加投入地评说着。她说地神采奕奕,心生欢喜。她对着我的耳朵说,冲着我的头皮说,对着我的额头说。说话变成了她的一种快乐。她似乎永远也说不累。她说着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话题,越说越想说,越说越来劲。她像一个沉迷于讲课的老师,对着她听话的小学生。她沉醉地讲着,我心里的烦躁一点点地升级,我要吐血了要暴躁了。可是不知道是出于礼貌,还是出于懒惰,我还是低头坚持着,忍着。我妈妈手里拿着一坨蒜,还在夸夸其谈地说着。她名为剥蒜,实为讲演。她严重影响了我剥蒜的进程,还以为给我枯燥的剥蒜生活加入了新鲜的调料。
我实在忍受不了了,我就跟她说:”妈妈,你别说了。这些你都说过多少回了。我头都要炸了!”
“不说了!”她说。她把手里的蒜一放,又去干别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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