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海物语

　　纳什?洛克哈特一身冷汗地从梦中惊醒。他花了几秒，才靠着身后僵硬的床板回忆起自己正睡在黏土山的房车里，和见波界一同执行回收卢克?阿基斯雕塑作品的任务。周围漆黑一片，仍是夜里。斜对角方向上的呼吸规律且轻浅。
　　也许是睡前读了那份报告的原因，洛克哈特久违地梦见了那次林中的探险。即将被不可解的神秘生物杀掉的恐惧让他此刻都心神难宁。他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待眼睛熟悉了昏暗，他蹑手蹑脚地穿上衣服，捎上了之前买的手电筒和扳手，避开狭窄地面上的各种障碍物，打开门，走下了房车。他这才按了下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显示现在是早晨四点三刻左右。距离日出还有些时间。
　　他把窃听的频道切换到了房车内部。耳机里一片安宁。见波界没有被他吵醒。
　　室外的冷风让他瞬间清醒了不少，也带走了惶恐不安的情绪。他没有回头继续睡觉的打算，便朝着远处的树林出发。实话说，他并没有把什么打人雕塑放在心上，先前表现得那么兴意满满多半出于看戏的起哄，同理他也不害怕。因为对方目前为止也只是打人，没有更出格的行为。可能在澳洲的后院里被一只肌肉袋鼠背后偷袭也是差不多的后果。真要正面对峙，现在的他也不见得输。自那以来，他已经成长许多了。当然，他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在努力之下，义肢已被驯服得像是他的原生腿。只要对方不仔细观察裤子的细节，定看不出端倪，无论是跑姿还是留下脚印的深浅，他都控制得和常人无异。
　　可即便如此，他并不想和义肢成为永久的搭档。他仍有一个看似痴人说梦的目标：他要把自己失去的那半截腿找回来。尽管玛基已经无数次叫他放弃，认为这不可能。
　　他永远也忘不了自己那条小腿被卡在藤蔓里的画面。几何猿面的怪物从远处逼近，就在他能够再一次看清那双像饲养了无数黑色小虫的漩涡之眼时，那些气球似的脸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熹微晨光和近在咫尺的玛基哭泣的脸。少女头发凌乱，面容污垢，狼狈不堪，跪坐在他的面前。
　　“纳什，我来了，我来晚了。”她说。“你必须要赶快止血。”
　　“你在说什么？”当时的自己完全没能明白对方的话。
　　“你的腿……”说着她又开始哽咽。
　　“对了，帮我砍断下藤蔓，我的脚出不来了。”也许是见到了玛基，觉得安心下来的自己顿时视线有些恍惚。
　　“不，”玛基猛烈地摇头，“你的腿已经没了。”
　　“什么，它不还在吗，你看就在这里……”
　　他低下头，映入眼中的却是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正捂着左腿看起来同样模糊的膝盖，下方完整地消失了，切面光滑得就像是被什么激光扫过。
　　“我的腿去哪儿了？”他有点难以置信地问道。
　　闻言玛基抱住了他，“对不起，纳什，对不起。”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失去了腿，而后下一个瞬间，积压的疼痛像是随着身体主人的回神突然释放，纳什?洛克哈特在那片密林中昏了过去。
　　根据玛基的说法，她自己搜查了周围，并没有断肢的痕迹。也许已经被野生动物叼走了。更令他奇怪的是，少女说他当时脚下并没有什么藤蔓，不存在绊住这一情况，可能只是纳什为了让自己不失血昏厥大脑编造的谎言。
　　那么完美的切面又要如何解释呢？他问。它看起来就是凭空消失，仿佛进入了异次元的空间。
　　绷紧的钢线可能造成这种效果。玛基回答，也许是猎人或者同行的佣兵布下了这样的陷阱，给自己的逃生拖延时间，然后纳什不小心踩了上去。又或者是……少女顿了一顿，显见波澜的眼睛忽闪忧楚，是纳什你自己砍断的，只是你不记得了。
　　可是我为什么要做砍断自己小腿的事情呢？他反问。
　　我不知道，玛基说，也许是当诱饵，就像是壁虎断尾一样。不然你又是如何逃脱出来的呢，纳什。我不明白。你要知道，你是那晚唯一的幸存者。
　　那个问题确实问住了他。面对枪也不好使，刀也不见得管用的怪物，骁勇善战的武装部队全军覆没，熟悉地形的向导早早一命呜呼，他这个空有嘴皮子功夫的滑头青年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具体的逃亡过程实话说记忆有些模糊，基本是本能地飞奔。只是他朦胧地记得自己按下了给玛基报告危险的快捷键，估计正是这一举动，让原本死活不肯踏进树林的少女带着一群人找到了奄奄一息的自己。他没有停下脚步反击过怪物，不知为何，他直觉上觉得任何停顿都会是致命的。如果说，他有什么比其他人做得更好的话，可能是他的逃跑路线选得好。
　　他很难用语言解释清楚。但也同样是语言成为了这一切的关键。在他逃跑的时候，灵光一现：怪物不止一头，但是它们却以一种非常高效的方式解决了有阵型的队友，而他最晚被发现正是因为由于他的叛逆导致的布局上的偏移。怪物之间或许是在以某种方式沟通，虽然他尚不明确是什么途径，就好像看似默默无闻的真菌，其实也在通过电流沟通土壤营养信息一样。他仔细回忆着最先出事的历史学家的方位，紧随其后遇难的向导的行进方向和时间，以及无线电人员陆续喑声的顺序和方位，脑内估算着假设怪物需要通信更新情报的条件下可能出现缝隙的包围网。
　　他只是一个劲儿地朝着那个想象中的“缺口”进发着。至于怪物为什么没有杀死它，以及它们又是怎么消失的，他全然不知。等到他的视界不再是急促后退的树林，就是他以为腿被藤蔓绊住然后见到玛基的时候了。
　　但如此一来，新的矛盾又产生了。如果他的“战术”如此有效的话，他就不可能如玛基猜想的那样，是他自己砍断了腿。
　　因为在他的眼里，他的腿如何那些怪物一样，就是在破晓的那刻突然不见了。毫无疑问，一定发生了什么。一些超乎他想象的超自然力量。如果说当时的他只是无法说服自己而不得不相信这个可能性，现在的他，在那次事件之后专攻了与之相关的领域，见过的怪奇不计其数，更加坚信一定有比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或短暂失忆更好的解释。如果有什么力量能够使林间的怪物一瞬消失，那么理论上也可以使他不见的腿瞬间归位，或是从什么虚无的空间里维持着当时鲜活的状态现形。
　　唯一的问题就是找到那个人，或是诱发那些现象的原因，或是这个世间共通的对于不可思议的解答。
　　这就是他，现在的纳什?洛克哈特的生存意义。
　　他深吸了一口气，吸入肺里的寒意擦亮他觉悟的刀锋。他不会在树林跌倒第二次。若是他在见波界醒来前就解决了打人雕塑的事件，就让对方帮自己写报告吧。他一边愉快地想着，一边踏入了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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