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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烟霜月(1)
巫女们披着长袍,握着木权杖,口中念念有词,双手向上一推举,刚刚播种下去的苗又簌簌长齐,顷刻间从一片浅绿的绒毛变成齐腰的翠浪。
在众人敬畏的眼神中,巫女们只是相互碰了碰眼神就各自离开。
木杖碾住地面,长袍飘舞,咒语恢宏而古老。
一场场神迹在土地上展现,官吏们喜出望外地清点库存,盘算它们足够在多少时间内满足士兵的五脏庙。
一旁,治安队扶正一个没支好的小摊,继续前进。她们路过了巫女施展“神迹”的场地,仍然目不斜视,只是有麦苗轻轻掠过她的裤腿。
巫女们与治安队擦肩而过,一名巫女说:“再祝福几个地区的田地,大巫就有心思听我们讲课了。”
……
小会上,祁访枫就说:“若粮草无忧,旭华又该怎么打?”
君华立刻说:“端掉旭华的粮仓。”
……
在秋朔暴打上下所有人时,君华还是分了一耳朵给旭华的。
接回昭宁郡王后,天君手下就频频有氏族出现异动,这都被她以雷霆手段镇压了。
她能这么坦然地以武力制伏氏族,原因就在于天君已经完全脱离氏族了。
“……无尽泽有特殊作物,一月一熟,且产量丰富。先前由于二族斗争,无尽泽寸草不生,如今也被不仇琬的大妖们养好了。”君华说。
“但无尽泽已经彻底分裂,不但海族与水族之间矛盾重重,就连她们内部也彻底被分化了。有武力的高手都去投靠旭华的军队,无尽泽只剩下一群蝇营狗苟的东西在钩心斗角,搞得水下乌烟瘴气。”
天君把控了无尽泽这个粮仓,再有水族高手补充中高层战力,整个国度看着风雨飘摇,其实还稳着。
而旭华氏族们被天君接二连三地盘剥逼得崩断了理智,转头找了江湖客暗杀太子。
秋朔遇袭,旭华乱成一团,说是太子急病,其实是遭了暗杀。
很难说清走到这一步的旭华氏族是遭受了怎样的折磨,但这无疑是一步坏棋。
“不仇琬和氏族彻底离心了。”君华说,“东西风相互压的事,咱们也不必管谁胜谁负,但无论谁占上风,天君都一定会更优待水族联盟,以此来拉拢她们。”
这位海族出身的岱王“嘶”了一声,有点苦恼,又有点放空地说:“我大部分的同胞,说实话,没什么脑子。听风就是雨,想一出是一出,行动快过脑子。”
同样的黑手,水族的分裂程度就比海族轻一点,海族纯粹的是发育了肌肉牺牲了大脑。
“在傻子面前,人是会不自觉松懈轻视的。”
“水族联盟一盘散沙,天君就很放心她们。陆地上的氏族被犁了一圈,该老实的都老实了,她手里有充足的物资和兵源。若论地大物博拼国力,咱们拼不过,西北也好,裘罗和苍栾也好,都太穷。”君华说。
这话让不少人皱起眉头,但不包括祁访枫。
她问:“然后呢?”
君华说:“若要开战,必须彻底端掉她布置在无尽泽的粮仓。现有的粮食都毁了,水下田也得毁,让它一棵水草都长不出来。如此,我们才有和她一搏的机会。”
武安侯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却只是说:“岱王有何妙计?”
“我能驱使海兽。”君华说,“让海兽冲入无尽泽毁坏田地,再以毒药污染水土。”
许巢蓝顿了顿,说道:“此计难免伤及无辜……”
君华没有回话,只是看向上首的君王,躬身行礼。
许巢蓝就不说话了,也一起盯着祁访枫看。
娘娘思忖道:“毒药可以有针对性,回头把那些作物搞点样本来,沙棠,你带着人研究。不必一棵草都种不出来,产量低些,够平民吃用就好。”
许巢蓝欲言又止,她看见君华默默松了口气的表情,也把话咽下去了。
……
下了朝会,许巢蓝和君华一道去军营巡视。
营地里有个熟悉的身影,君华冲她挥了挥手,少年便点头示意。两人没有过多交流,容英就被小伙伴拉到一边去了。
许巢蓝笑了,岁月让她看起来苍老不少,可她的眼睛依旧亮着。
“你当年,也是这样。”她指着两个正在对练的孩子,笑道,“不过你比她大不少,实力也是一等一的,能把我手下的新兵通通撂翻,就为了赶紧回去看妹妹。”
君华原本是有些得意的,听到后半段又垮下去:“她根本不要我照顾,从小都是……”
许巢蓝睨她一眼:“你照顾过吗?”
君华就不说话了,一会儿又嘀嘀咕咕起来,说的是什么也没人听清。
一个新提拔将领正在不远处训练新兵。她言辞严厉,神色也严厉,整个人仿佛是从这个词里化身出来的,从头到脚都打理得一丝不苟,也把士兵们训得一声不吭,动辄就拳打脚踢的。
惊人的是,她竟然是贯丘灵的副将。
主将平日闲散随性,做起事来倒是另一副面孔,选的人也出奇地不懒散。
贯丘灵看了眼不吭声的士兵,冷哼一声:“人教人百遍不会,事教人一遍就会。被教坏的代价太大,与其到时候让她们哭得像失心疯,不如我多打她们几次。平时差不多差不多,关键时候就会差一点差一点!”
副将就赞同地点点头。
士兵们全都低着头。
一旁试图劝的沈列就闭嘴了。
她站在贯丘灵边上,随口道:“最多五年,就要打终战了吧。”
“战线一定要拉长的。”沈列叹道。
她皱着眉,有些忧心忡忡。
贯丘灵说:“打呗,无非就是赢一点输一点来回拉扯。好好练兵,尽人事听天命。”
……
南国的春光总是早,雨浸到土里,阳光晒得人生疼,脚下就蒸起凉热混合的潮气。金透到晃眼的阳光下,一抹流光的薄烟揉过去了,那是丝做的披帛。
一只手抚着它,将它带下,似乎也从空中撷走了二三水汽,愈发晶莹光彩。
她走着,披帛飘着,她停下来,披帛也落下来了,随意地掉在地上。
热汽沾湿,泥泞染色。
它的主人并未把目光落在它身上,而是望着被镀上金光的芭蕉叶。她望了一会,就看向眼前沉默低头的人,说道:“文圭,你该长大了。”
“大姐忙,脾气也急,你别和她怄气。”不仇琉说。
不仇琰轻轻点头,应得声也极轻。
“文圭。”她的语气重了些。
不仇琰呢喃似的答道:“是。”
不仇琉叹道:“文圭,我都说过了,你没什么好怕的。大姐当时不是那个意思,情况危急……”
不仇琰的声音依旧细且微弱,她也仍旧低着头,说道:“二姐姐,你也不是什么好人。你根本不在乎我,你在乎的是家族幼子,是生养后裔的职责所在。”
她别过头,看向那片金绿交错的影,轻声道:“大姐姐已经有了好几个继承人,你何必再指着我呢?就让我静一静吧。”
热气上浮,金光漂移,草虫鸣至力竭。
“……你怨她,也怨我。”
“我不该吗?”
“你不该只是如此。”不仇琉说。
不仇琰抬起头,眼睫微颤。
不仇琉看着她,眼神平静,语气却带着叹息,她说:“文圭,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既然看得清,就把握你的身份,向我索取。你对任何人都该如此,随你如何怨,该抓的东西必须抓住。”
“……什么是必须抓住的?”不仇琰扯了扯嘴角,那弧度也小,神色也淡,“二姐姐,我没有神通,没有本领,无才无德,你何苦难为一个废物?”
“你如此自怨自艾,如何不是在为难我?不仇家只剩你我姐妹三人,自当相互扶持,至死不渝。”
“……”
不仇琉叹了口气,她站起身,就要离开。临走前,她微微偏头,平静道:“文圭,别和大姐吵架。”
“……二姐姐!”
“听话。”
风过,芭蕉清香依旧,披帛拖在地上,留下一道泥泞。
不仇琰愣愣的,她转头看向庭院,那松软湿润的土壤呼吸似的搏动着,生出一缕细嫩的绿丝,簌地抖开,没入院中无边的暖绿深处。
毫无预兆地,雷鸣轰隆,雨也不落,只有草叶微微一弯。
……
望青吞下秋朔后,整个大陆就像越冬的虫,一点声息也无。
酒馆客人能赌得脸红脖子粗的,也不再是昔日意气风发的摄政王要逃向何方,而是隔壁的老酒鬼今天能喝几瓶。
直到天君忽然改了年号,大陆上空的惊雷忽然就劈了下来,连酒鬼也从醉梦中醒来,瑟瑟发抖地躲进最后一个平静的惊蛰中。
双方的第一次冲突爆发在原秋朔地区,许巢蓝对阵旭华的抚远将军乔修文。
两国的边界又爆发了几次小冲突。
越来越多的兵马陈列于中部,烽火连天。
这一年入冬后,自北向南陆陆续续下起了雪,到了策孚国中部,雪线堪堪停住,一只兵马却悄然到了原娄察国附近。
这支兵马人数不多,三千人左右。为首的将领有一身雪白的鳞片,这样的特征在北国瞬间就能让人想起大名鼎鼎的望青岱王。
可在南部,她就一点也不起眼了。
海族的容貌特征在陆地妖族眼里和她们的语言一样让人难以分辨,蓝眼白鳞的蛇妖,往无尽泽砸一石头能跳起来五六条。在天君与水族联盟如胶似漆的现在,陆地妖族已经见惯了这样的容貌。
君华望着远处血迹斑驳的城墙,心里默想着连泽交代过的情报。
这是娄察,是不仇琬势力链条最薄弱的一环。
以王城为核心,娄察距离远,驻兵少。
当初不仇琬打下娄察,手下武将乔修文看上了娄察王的公子,直接就给人赐婚了。
娄察王婉言回绝,不仇琬仍执意要赐婚,本来投降了的娄察王顿时深感冒犯。正要发作又被臣下劝住,已经在清点礼单,不料那不仇琬直接让人带兵将公子从府中抢出来,押着他回将军府结契。
娄察王觉得自己被侮辱,又起兵反了。战乱中,不仇琬死了三个武将。而长乐郡王不仇琰不幸受伤,瘸了一条腿。
不仇琬愤怒之下围城屠城,城中血流遍地,白骨累累。
娄察王被砍了腿放血致死,娄察之子出逃,暗地里组织叛军,多次反抗,硬是又杀死她一个武将。后来娄察之子兵败出逃,娄察也被打烂了,不仇琬虽说迁了人口过去,但恢复远远没有那么快。
而后大战将至,不仇琬也知道娄察极有可能成为望青人的突破口,早已将当地里三层外三层地加固布防。
城中还是能找到一点昔日的娄察遗民的,她们和不仇琬那是血海深仇。
为了防止这些遗民为旧主效力,不仇琬下了绝杀令,大肆悬赏捕杀。
手下兵士为了赏赐甚至会杀良冒功,杀迁居来的榴陵、甘东人,甚至会遁入原风岑国内杀人带人头回来。将领为了完成业绩也故作不知,某次竟然还闹出了一个月内娄察遗民被捕杀的数量赶上了娄察王在世时,总人口的三分之一的闹剧。
乔修文被派往东线对抗许巢蓝,娄察有过如此大清洗,也算为布防尽力而为。
但没人打算直接突破这座敌方的坚固堡垒。
君华看向江薇,说道:“交给你了。”
副将点点头,蛇妖翻身下马,带上使徒们离开。
海浪拍打着沙滩,礁石嶙峋得随心所欲,海风把浪潮的响动吹到天上。
她离开海洋很久了,久到海水都觉得她陌生。
蛇妖游了几圈,白鳞染了海蓝,那种反光透亮的色泽变得柔软,鳞片仿佛只剩一层软膜。胸口和脖颈裂开缝隙,填充着更深邃的蓝,呼吸般变化着深浅。
海水已经熟悉了她。
长尾灵活地探向深海。
先涌上来的是海波,碎屑、生物、陆地无法理解的气息,随着浪的波动冲击。紧接着是巨大的影子,它仿佛是深海的化身,庞大厚重到了无法想象的地步,就这么被蛇尾捆着向上生拔,鳞都被海水的冲压得翻开。
它彻底被激怒了。
那是一块陆地同样无法理解的长音,当它蔓延在海中时,每一滴海水都是帮凶,从四面八方谴责陆地的来客。
“让开。”海族说。
她双臂合抱,蛇尾绞紧,手臂抓住了巨兽的尾巴,强行以力压力,尾部松开,双臂生生将海兽甩向海面。层层海波逆向压下,海族灵活地顺着海流翻身,蛇尾向上一抽,阳光惊恐地直接接触了罕见的客人。
她也迅疾地游向海面,每一寸肌肉都与海水抗衡又相得益彰。蛇尾如牧羊的鞭子,抽着暴怒的海兽,让它晕头转向又下意识服从。
海水绽开了,炸出一路白沫。
使徒呆愣愣地看着她。
望青有太多关于岱王、定安将军,乃至许多年前白剑女君的传说。
她是拿着剑的人,国与国周旋,王与王对峙,苍生默而浩渺,她在上下建构结实的世界行走。
但现在,使徒们恍惚地意识到,骑在马上的,拿着剑的,甚至穿着衣裳的,都不是完整的她。
她也是野兽,从深海爬上来的凶兽。
她属于这片海。
——海兽冲向了水族联盟的海陆连口。
蛇妖站上了陆地,她身上滚着海水,瀑布一样落下,困惑地回头看泡在海里的使徒们。
“怎么还不上来,海兽潮就要来了。”定安将军说。
海中传来巨响,它飞快分裂,每个小块都响着怒意。
它们涌上来了。
“上来吧。”岱王朝她们伸出手。
……
各类奇异梦幻的水草探出晶莹剔透的花朵,在光色下绽放着莹光。
摇曳的水草把氧气捕捉到茎叶花朵中,传输进水底。根系密布的泽地之中各类水晶似的植株根系纵横交错,高耸的树立在水中,上面爬满了半透明的管,水螅体般流动着清淡的色彩。
一具尸体浮了上来。
一只海兽冲了进来。
它咬着肿白的腐浮尸,巨大的身躯把无尽泽的植被滚得一片狼藉,水晶散了一地,在水面浮着多肉碎块,藤条断裂,色彩苍白,树木被摧毁得彻底,呈现出各种非自然的形态。
很快,水族把这只海兽赶回去了。
“列祖列宗在上,这些畜生最近发什么疯。”一名水族握着九节鞭,茫然且愤怒,“海还没到匮动期吧?它们这就全饿到上岸抢食儿了?”
同伴甩甩鱼尾,随意道:“不一定是饿的。前段时间,东岸不是天天往咱们这扔垃圾吗?血腥味太重,把它们引过来也不是没可能。”
“拿肺呼吸的,净给——”那水族骂到一半,脸上忽而露出戏谑的嘲弄,看向不远处沉默的海族,“啊,我忘了,这也有条长肺的鱼。无意冒犯,你们到底还有鳃呢,比全肺高贵。”
她的手在嘴边晃了晃,标准而明显地嘲笑。
海族嘴角抽了抽,立刻俯冲上去给了她一拳。
水族尖叫一声,也同她厮打在一起。
同伴翻了个白眼,游向在勘察的巡逻队,问道:“怎么样?是自然现象吗?”
巡逻队队长说:“一半吧。起码不是全自然的。”
她指着那条被海兽压出来的草木道,欲言又止:“……说实话,这样的海兽哪怕在匮动期也不会找不到吃的,没理由和那些中小型一样上岸来。”
“但你要说是人为。”巡逻队长脸上的鳞片都在抽,“那我更愿意相信今年的运动格外早且强烈,让这么大的海兽都饿晕了。”
水族问:“能不能剖腹看看?是不是饿的,一看就……”
“……谁剖?剖谁?”
飓风般的大雨刚刮过去,无尽泽弥漫着草木断裂的腥气。
“……”
“今年的活动很少见,我回头让族长记录准备防范。”
……
今年的活动大概是真的很少见。
接二连三地,毫无预兆也毫无规律地,海兽像饿疯了一样冲无尽泽。
食肉的活死都吃,追着人咬。食素的就没那么凶残狂暴,进来时还慌且应激,进来发现遍地都是菜,就发动底层代码淡然且悠哉地低头啃草吃自助。
格外聪明些地直接一鳍撞开粮仓,鱼头都埋进去暴风吸入。
水族漂在一群大鱼中,周围全是狼藉的建筑,神色茫然地像群外地人。
鱼,游了过去,在吃草。
“让那群拿肺思考的蠢货管好自家!”水族族长气道,“她们爱怎么杀良冒功随便杀!尸体丢无尽泽算怎么回事!滚!让她们都滚!”
有人小声提醒道:“陆地往无尽泽丢尸体已经是……”
水族族长看了她一眼,声音依旧愤怒尖锐:“如果不是她们丢尸体引来海兽!无尽泽怎么会受灾!到了陛下身前,无尽泽也是无辜的!”
那人就低下头。
族长冷笑一声:“行了。找两个去海族那头说一声,让她们别急着摇尾巴。就说,望青岱王流着海洋的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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