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客

作者:河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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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真颠沛


      从西大陆上空俯瞰,大陆西部的格局十分奇特。

      号称群山之地的西北,被铜青山脉、伏娥高原和上夹湖山脉三面包夹。

      上夹湖山脉往南,是一片巨大的蔚蓝色湖泊,夹山湖。夹山湖再往南,是下夹湖山脉。西大陆整体呈方形,西海岸线有凹陷,而把夹山湖放在地图上观测,它的直径大约有五分之一的大陆宽度。

      这个巨大的湖泊靠着海,却常年无雨。可它就是不会枯竭一般,长长久久地做西大陆地图上的蓝宝石。在混乱的磁场下,从夹山湖往上望,天空是扭曲而流动的黑色,混乱的色彩像被污染的河流在天中流淌,星星点点的色块稀释又消失。

      而这样古怪的天色下,是一片失落宝石般美丽的蓝。

      无数奇妙的生物在湖下游动,仿佛尚未定格的琥珀。

      一双指尖生着薄膜的雪白生物将手抵上湖面,缓缓上推,湖水如幼崽刚出生时的胎膜一般被撑起顶开。

      湖水剥落,它上岸了。

      刚走出两步,一根套索便圈住了它。雪白生物发出惊慌地鸣叫,套索泛起金光,越缚越紧。套索更加用力地拖拽,将它硬生生拖倒在地,速度极快地拖行,雪白生物磨着岸边土石,被血痕累累地拉到山脚。

      江湖客身手敏捷地跃下,扛着雪白生物往远处走。

      同伴艳羡又惊喜:“那么多人轮番守,十年了也没遇到一只白舍香,你一来就捡到了?这只看着挺大啊,养个两三年,多喂点就能卖了。”

      江湖客故作嫌弃道:“你当很好喂吗?这白舍香,两三年里天天喂,还得拿管子灌给它,一刻不能停,从早到晚喂二十斤料才能得一斤足料货,费了不知道多少心力!”

      同伴说:“不管多费力,两三年后宰了,那炷香肝一两万金。这么一只起码能产六十斤,别说回本,我们下半辈子都不用揭榜了。”

      江湖客再做不出嫌弃的模样,她笑道:“谁让舍香肝值钱呢!”

      好喂好养,偏偏夹山湖产出得少,江湖客们都得蹲守着,冒头一只薅一只。近些年快被薅光似的也不剩了,搞得市场价格一路飙升,却没人有货能卖。

      如今难得再抓一只,怕是又要掀起一场香料狂潮。

      这儿的香料可不是调味品,而是达官显贵才玩得起的熏香。像那宝铎香,制香时加了不到一茶勺的麝香肝粉,就成了奢侈品中的奢侈品,其香气淡雅却留香久,一月不散,如松梅雪露,高雅至极。

      江湖客是闻不惯那些香啊粉啊的,做任务搁身上熏香,那不是等着仇家和官府上门吗?

      但有钱的大款喜欢,她们就搓着手四处找。找到了就养好制好了再卖出去,一条龙服务,绝不让雇主多操心。

      贵人们只需要舀起香倒进炉中,扇一扇手,沉醉地露出笑容,并付钱就可以。

      两人正畅想着未来纸醉金迷的美好生活,还记得将白舍香塞进背篓藏好,省得同行半道打劫。

      满身血痕的白舍香却从昏迷中醒来,它看着两个陌生的异族,只发出一串微弱的啼鸣。那明显不是空白的呢喃,而有着复杂的转音与清晰停顿,显然是一门语言。

      但江湖客只是着急地打晕它,生怕它引来同行觊觎。

      该死的东西,偌大一个上夹湖山脉不知道蹲着多少江湖客!

      身后一阵清风吹来,江湖客多年锻炼出的生死本能让她毛骨悚然,来不及回头,视野就地转天旋了。

      同伴傻眼了,下一秒,她的脑袋也掉到地上。

      一个披着斗篷的高大身影背起背篓,跳下山脉,直直走向夹山湖。

      这个举动把那些蹲守的江湖客看愣了。

      无论有没有注意到世上又多了一只白舍香的,她们都愣愣地看着人走向夹山湖,逐渐消失在扭曲流动的黑暗中。

      “……不要命了?”有江湖客喃喃道,“哪路仙家能抗住夹山湖的磁场?新同行?”

      她想不通,动作却快,飞快捡走两具尸首分离的残骸,准备先上车后补票地去揭榜。

      这两人仇家多,就是残尸也值钱!

      君华拉下斗篷,把白舍香从背篓里放出来。

      对着它那一身伤,蛇妖着实束手无策。好在她动手够快,白舍香还没被打晕,君华就小心地试图与它交流:“你还好吗?要不要我带你去看医师?”

      白舍香盯着她,不安地往后缩了缩,君华立刻举起双手,离它远远的。蛇妖站到一块岩石后,又小心翼翼地探头看它:“这样可以吗?”

      白舍香显然是愣住了,它犹豫着,发出一声啼鸣。

      海族就露出了一些痴呆的表情。

      ……她听不懂。

      漂亮的白色生灵也意识到了这点,它不再试图与她沟通,却也相信了她的善意。它走上前去,主动与她额头相抵,几息过后,它就转身走向夹山湖,跃入蔚蓝的湖水,再不见踪迹。

      君华站在原地挠挠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刚回到山上,梁今是就喊她。君华走过去,只见她脚边三具尸体,两具是自己杀的,一具是她杀的。

      君华有点不放心那只白色的小漂亮,问道:“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梁今是看了看梦幻的湖面,轻声解释起来。

      依古书记载,夹山湖是其实一个通道口,背后是另一个世界,有众多新生之灵。新生之灵会离开湖水,到外界探寻新的栖息地,它们往往会派出一个最强壮健康的个体去探路。

      倘若找到了全新的栖息地,个体便会返回夹山湖,将族群带往新家。

      “……依将军所说,那只白舍香便是探路者。”梁今是说,“这些年来,白舍香族群断断续续派出过许多探路者,但都惨死。这一次,它们隔了十年再试探。若不是遇上将军您,大陆怕是几十年都别想再见到一只白麝香。”

      君华大惊失色:“它们不会还要出来吧?”

      就大陆这大逃杀一样的生存环境,白舍香还是在湖里游来得好。

      梁今是赶紧说:“它受了伤,定然知道外界依旧危险,不会带族群出来的。”

      君华就松了口气,不来好,不来好啊。

      她又看向地上三具尸体。

      张天华主动解释:“这个抓了尸体要去换钱,被我逮了。”她有些苦恼:“这人上来就要对我下杀手,我只能给她杀了。”

      君华点点头:“做得不错。”

      “你带上这几个,到不同的地方揭榜然后还钱。”她说。

      张天华:“啊?”

      岱王理所当然道:“咱们出门办事,自然要多省点钱,要是还能赚点回去,小枫肯定高兴。”

      家里多缺钱呢!要学会当家!

      张天华赶紧带着一二三具尸体走了。

      ……

      秋朔的黑暗似乎从这个国家立国开始就存在了。

      最早时,妖族刚刚经历过大陆战争,魔族退回东大陆,销声匿迹。帝国之主离世,了却心愿的大妖纷纷飞升,西大陆文明进程又一次从险些退回石器时代。

      战争结束,帝国已经打空浩荡的军队,权力也随之分崩离析。妖族不再听从帝国各自领着原始人一样的兵马封疆裂土,在各自的领地内休养生息,修复典籍,恢复生产。

      这个时期,大陆还是相对和平的,因为干架对谁都亏。

      可当铁甲再次披到将士身上时,战争又开始了。

      那个时候,如今秋朔所在的地区,是夹山湖新生之灵的家园。夹山湖混乱的磁场对妖族影响太大,又没有强力的武器来征服,这片土地就一直祥和而美丽。

      直到铁器回归,新生之灵的家园就爆发了战火。

      如白舍香一般的生灵试过与妖族讲和,然而妖族一次次得寸进尺,引来生灵们勃然大怒地反扑。

      这时候,妖族的第一批修行者出现了。

      不是大妖,而是江湖客。

      那时候的江湖客只有战争任务可以执行,她们应了此地第一位妖族之王的征召,猎杀驱逐新生之灵——那时这还不叫秋朔。十五年后,最后一位新生之灵流干了血,夹山湖磁场收缩,妖族在尸骨上建立了新家。

      第一批新生之灵还没死绝时,妖族就发现了它们的珍贵之处。

      只可惜它们负隅顽抗,否则妖族是愿意将它们圈养起来割肉取血挖肝掏心的。

      于是,当第二批新生之灵上岸时,妖族立刻先下手为强。

      舍香肝从那时起就成了享誉大陆的名贵香料。

      新生之灵为当时的妖族之主完成了原始积累,她立刻将目光落向战火连天的大陆。

      新生之灵能卖,她的同族没道理不能卖,那么多人流离失所却不能为她所售,着实可惜啊!

      于是乎,奴隶贸易之都兴起了。

      紧接着,它开始有了日后秋朔的模样。黑市、江湖客、亡命徒、逃犯……仿佛全大陆的黑暗都被汇聚于此共襄盛举。

      这位打造了“秋朔”模式的妖族之主很快死了。五个子嗣又为了母亲的基业大打出手,其中一位皇子娶了当时西南王国的公子,与他的国主母亲达成联盟,这才获得了最终胜利。

      也是从此,“秋朔”与西南紧紧捆绑在一起。

      皇子感念西南国主襄助,有秋朔一分利益就有西南一分。在她临终之时,西南已经被硬生生养成了纸醉金迷的销金窟。她的女儿效仿的母亲,与一位西南王公子结亲,巩固势力,杀光姐妹自己上位。

      自那以后“秋朔王”的继承就形成了不成文的定式,谁娶了西南王公子,谁才是“秋朔王”。

      即使这一个个王公子只是母亲力量的象征,可他们有了这份荣誉礼物的金身,地位比起其他王公子就显得非同寻常。

      双方互助的模式在一位王公子身上停止了,他就是后来的海州蜘蛛公。

      他生得美,身姿如流风回雪,轻云蔽月,压得一众兄弟都抬不起头来,因此被选定为下一任“秋朔王”的王配。

      西南王也很快为他选定了妻主,谁知世事难料,婚期刚定下,她就生了急病离世。

      西南王最年长的皇子,也就是太子都还年幼得不足以服众,西南就此分崩离析,成了西南诸国。恰逢此时“秋朔”也出了乱子,蜘蛛公的未婚妻死在动乱里,他只能留在西南其中一国。

      连年征伐中,西南先王诸子皆亡,直系血脉只剩一个没有继承权的蜘蛛公。

      关于他是如何慢慢占据并经营起海州的,史书没有过多记载。等天君再统一西南后,蜘蛛公戴着纬帽乘船远渡海外,有关于他的各种存在也是人走茶凉,遑论记录。

      在两国混乱的历史中,奴隶贸易经久不衰。

      君华最后望了一眼蔚蓝的夹山湖,鳞上忽而一片湿润。她抬起头,微微诧异:夹湖山脉中,竟是难得落了一场雨。

      ……

      春祭前,秋朔爆发了一场政变,或是起义。

      望青岱王砸碎了囚禁奴隶的笼楼,在秋朔上空扬起了衔枝青鸟旗。

      数不清的江湖客被清扫,死的死,降的降,就此进入行业寒冬。奴商则遭受了惨重的物理打击,只可惜最大的那个奴隶头子早早察觉风声不对,直接提桶跑路了。田地上不该种的东西也烧光了,被解救的奴隶带往裘罗安置,奇珍与妖族各返其乡。

      秋朔王试着抵抗过,没成功。她又连夜往旭华传讯,希望天君能来救一救,但旭华方面没回信。等秋朔被望青人扫得差不多了,南边才陆陆续续有消息传来。

      据说天君的长子得病,王城乱作一团,通政司怕惹得天君不快,把奏疏按下了。

      病啊乱啊,命中带的人挣来的,外界熙熙攘攘,这都和萧木樨无关了。

      她曾经也是熙熙攘攘中的一员,但现在的她面颊凹陷,神思恍惚,再撑不起那件仿佛有风雷咆哮的袍服,偶尔夜间真正袭来的风雷更是让她战战兢兢。

      前雍司王慕容炤坐在她对面。

      慕容炤穿着素衣,半躺在椅上,姿态安逸,目光放松极了。那目光落到萧木樨身上,就变得困惑。

      她问:“娘子何必惶惶不可终日,到了望青,天君就是要杀你,也得越过王上。”

      萧木樨没回话,只是沉闷地坐着。

      慕容炤就开始说些风趣故事,试图挑起萧木樨的兴致。

      她作为第一个,也曾经是唯一一个国土归了望青,国主还活着的存在,她在望青还是蛮孤独的。现在好不容易来了个伴,虽说她们还是有些不同,但境遇大体都是“亡国之君”,慕容炤就兴致勃勃地同她聊。

      萧木樨脸上的憔悴还没消去,对于慕容炤的各种玩笑话最多只是勉强笑笑,一脸心不在焉。

      慕容炤也不在乎,随口说几句笑几声,自得其乐。

      此时,一个宫女扶着一位耄耋老者走过来,慕容炤就站起来,瞬间乖巧局促得像个孩子,老老实实向她问好:“司月夫人!”

      萧木樨一愣,脑中闪过诸多望青重臣的名字。见慕容炤这么恭敬,她一时没法把眼前的老者同那些名字对上号,却也礼貌地问候了这位老夫人一声。

      司月笑了笑:“你们年轻人自己聊吧,我只是路过,就不多留了。”

      慕容炤乖道:“夫人慢走!”

      司月说:“你这孩子,我可不比卫丞相,受不得你这么多礼。”

      慕容炤讷讷不言,从神色看似乎很不赞同。

      司月又同她聊了几句,才让宫女扶着自己离开。等她走远,萧木樨好奇道:“这是哪位老臣?”

      慕容炤说:“王上的老师。”

      萧木樨一抖,整个人差点滑到地上,额上冷汗直冒。

      慕容炤被她的反应吓得一愣:“娘子这是何意?”

      ……

      难说是何意。

      策孚王也意气风发过,也有过势均力敌的对手,也曾以为这天下归属非你既我。如今盘踞大陆的两只猛虎,都曾这样那样地避她一头。

      但她已经是上一个时代的遗物了,这个世界不会再有她的传说。史书会记着她的姓名与功过,然后在最后一行写下,终老异宫。

      甘心吗?

      肯定不。

      但……萧木樨着实被不仇琬打怕了。

      她从没见过一个人能有那样疯狂强烈的恨意,并且愿意燃烧整个世界来宣泄她的仇恨,萧木樨午夜梦回,全是城下累累尸骨,火光流泄,烤得又香又臭,散不去的熏天气味让她在梦里也捂着心口反胃,浑身抽得疼。

      旭华军的攻势没停过,夜以继日,夜以继日,策孚王每每站上城头,都能看见华盖下那双如鹰隼般冷冽的眼。

      冰一样,箭一样,随时等着要她性命。

      ……这些回忆时时刻刻挥之不去,就导致祁访枫也被冤枉了。

      策孚王的战争创伤阴影被她从天君移接到望青国主身上,这就让人有点束手无策的尴尬。

      望青分明没虐待她,她又成天缩得像只鹌鹑,望青人就不知如何是好。

      祁访枫听着侍从的报告,眼睛有些直。

      她确实对策孚王的到来有些不太高尚的复杂心情,既唏嘘又窃喜,可她看这位“老朋友”惨成这样,又忍不住叹气。

      很快,她也没工夫叹气了。

      岱王和武安侯剿匪归来,赏过封过,又立刻被召进宫,商议下一步的战略。望青还得休养,不仇琬看这也没心思打仗,但该做的计划都得做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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