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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偷生
咚!咚咚!
鼓鸣穿透山涧,撼动了八月飞雪的原野。有细小的雪沙扑面落下,带来阵阵刺骨的寒风。
图日西没有料到,骁虎大军来得竟然这样快。
距离前哨战报送到中军帐也不过三日,三日,贺国夫人竟已率着骁虎部众穿过了骇人听闻的饮冰峡,她带大军疾驰,如今已然迫近王军大营。
“扎兰,是否撤军?”哈尔达急匆匆地问道。
“不撤。”图日西看着在地上蔓延的血迹,嫌恶地后退了一步,他冷声道,“数万大军穿越饮冰峡起码需要五天,如今也不过三天时间,贺国夫人就已率军逼近,这不可能。”
“不可能?”哈尔达疑惑,“扎兰,为什么不可能?”
图日西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已经断气的唐仲霖:“那个女人心急如焚,不会甘愿等着所有部署齐全了再发起攻势,现在她的手下一定不足一万人。”
“扎兰凭什么认为,贺国夫人算不到这一切?”这时,原奉摇摇晃晃着站了起来。
图日西眯了眯眼睛,他抬手拦下了要上前按住原奉的武士,饶有兴趣道:“那原将军来讲讲,本扎兰应当如何迎敌?”
原奉抹去了嘴角的鲜血,他笑得坦然:“贺国夫人出身行伍,饱读兵书,在唐家两兄弟尚未成人前,曾率领骁虎出征巴南,清剿沙罕匪帮数万人,当时,那个女人的手下只有不到五千部众。”
图日西一把掐住了原奉的脖子,强迫他跪在自己的面前:“所以呢?原将军是觉得此战必败,对吗?”
“不,”原奉的一双眼睛亮得出奇,“我认为,扎兰你不能轻敌,但也不能畏敌,强敌可惧,但并非不可攻破。若是与之周旋,拖延时间,再派中坚精兵奇袭,或许能一胜。”
“奇袭?”图日西逐渐冷静了下来,他松开原奉,问道,“本扎兰应当奇袭何处,方能致胜?”
“西州,”原奉回答,“毕竟,常言道,擒敌先擒王。”
图日西眉梢一挑,笑而不语。
这日晚间,传来了前线战事吃紧、王军连连败退的消息。可是到了一早,又传来王军反扑,怒擒骁虎数百军士的战报。一时战况焦灼,难分胜负。
骁虎那边果然如图日西所料,贺国夫人没有带着全部人越过饮冰峡,她先遣唐闻月打前哨,将三千骑兵做冲锋,攻下了王军大营外的第一座要塞。
只是唐闻月没能守住这座要塞,仗打到第四天,哈尔达带领鞑克铁骑在要塞下排长龙阵,诱敌深入,差点拿下了前哨将军唐闻月。
此后的一周时间里,骁虎闭营不出,双方休战数天。
在这期间,王军大营犹如一座铜墙铁壁城,没有透出一丝有关唐仲霖的消息。而远在饮冰峡中的贺国夫人自然也不会知道,她如今唯一的侄儿、骁虎将军唐仲霖已然殁身于鞑克人的手中。
正是趁着这个功夫,图日西起了调兵之心。
深夜,唐扶月被一阵动乱声惊醒,她小心翼翼地溜到窗棱下,借着一抹微弱的烛光向外看。
只见营中火把攒动,无数鞑克武士已披挂整齐,看上去,是要出征的模样。
“他们是要趁着夜色搞偷袭吗?”唐扶月喃喃自语道。
“不,他们不会去偷袭骁虎。”不知何时,原奉来到了她的身后。
唐扶月一抖,转身就要钻回战俘军所。
原奉一把拉住了她:“别走,听我……”
啪!唐扶月一把甩出了她藏在身上的匕首,狠狠地抵在了原奉的脖颈上:“闭嘴,我不想听你讲话。”
原奉抬手一摸,沾到了一手温热粘腻。
“我听说图日西刚杀掉我父亲,在他血还没凉的时候,你就迫不及待地向图日西献殷勤了。”唐扶月冷笑,“从前做长鹰将军那会儿,你也没少研究我骁虎的排兵布阵之法吧?”
“你父亲是自杀。”原奉淡淡道。
唐扶月的眼眶瞬间红了,她猛地一顶匕首:“闭嘴!”
“他咬断了自己的舌头,他不是受辱而死,他离开得很体面。”原奉继续道。
当啷!匕首落在了地上,唐扶月抱头痛哭。
原奉平静道:“他在死前,曾嘱托过我,要我一定救下他的女儿。”
唐扶月啜泣不止,她捂着脸,跌坐在地。
原奉摸了摸脖颈上的创口,弯腰捡起了那把匕首。
匕首上刻着一行字:懿安十九年,为父赠小女扶月礼。
“在我小的时候,父亲也送过我这样一把短刀。”原奉摩挲着刻字,缓缓说道,“我八岁那年上京,把短刀别在了腰上。在进原家家门的时候,被我祖父看见了。他说,我还没抽出长鹰的骨头,我不配拿这样的好刀。”
唐扶月渐渐止住了哭声,她抬起头,红着双眼看向原奉。
“离开京梁时,我翻遍了整个长鹰将军府,可惜最终也没能找到那把刀,后来我又托肖立给肖叔公写信,求他帮我寻找那把刀的下落,最后也无果。”原奉似是笑了一下,“现在,肖立不在了,肖叔公不在了,据说长鹰将军府也被大火烧成了一个空壳子,那把刀,自始至终都没能找到。还是你好,能留些念想在身边,能有兄弟姐妹、家族亲长扶持,到头来,也不算孤家寡人。”
唐扶月不言,她接过匕首,仔细认真地擦去了刀刃上沾染的血迹。
“你得活下去,”原奉回身看了一眼火光摇动的大营,“你也得逃出去,你不能死在这里。”
“没有办法的,”唐扶月低声道,“当初乌赤金要我姑祖母来做质,美名其曰是信使,我自告奋勇来了。那时,我就能猜到,或许我、我的父亲、我的叔父都得留在这里,一辈子都回不去乌素了。”
“我不会让你永远留在这里的,”原奉认真道,“我答应你父亲了。”
唐扶月浑身一颤,像是守不住这么沉重的承诺一般。
月满关山,飞雁掠影。夜色掩去了悄然离开的鞑克军士,他们鱼贯而出,徐徐南去。
这夜,图日西集结十万之众,将调兵令交给了哈尔达,自己亲自率部离开了王军大营。
他不敢轻率,更不敢掉以轻心,图日西领着手下数十个鞑克将军在中军帐中秉烛数天,推演了上百种可能。最终,他决定,就按照原奉说的办,调兵,往南,去西州。
大俞天隆帝在西州,大俞储君在西州,有他们在,贺国夫人就不是“王”。在这里拿下贺国夫人,将来一样有人能指使骁虎的数万大军与旁勒阿雅王军决一死战。但是,倘若没了天隆帝,没了储君,远在饮冰峡的骁虎主帅势必要折返救驾。到那时,留守于大营中的哈尔达便会领奇兵偷袭贺国夫人往西州去的队伍,而已经兵临城下的图日西则会一举攻克西州府。
唐家,便将就此倾颓,往日荣光一去不返。
图日西在帐中拔下最后一枚军旗时,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此时,他虽然恨极了乌赤金,但也不得不感谢他给自己留下了原奉这么一个将帅之才。
当然,图日西清楚,自己就将离开,他不能带走原奉,更不能把这个心腹大患留在大营。
然而,图日西没想到的是,他还没来得及着人动手,意外会接连到来。
就在调兵后的第一个夜晚,有伙夫端着一口大锅钻进战俘军所,为那帮饥肠辘辘的俘虏放饭。
原奉坐在一旁,冷眼瞧着拥挤的人群,他没有接下伙夫递来的饭碗,而是说道:“我要见扎兰。”
唐扶月靠在墙角,她闭着双眼,对原奉的话充耳不闻。
那伙夫听完后笑道:“原将军,扎兰见不见你是扎兰决定的,你安安生生地待着,我们不会亏待了你。”
一旁有人嗤嗤地笑着,似是在嘲讽原奉欲求不满。
可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山岗上忽地传来一声锐鸣,有人听出,那是前线紧急的号子。
“怎么回事?不是撤下来了吗?这个时候打,还让不让人吃饭了?”战俘营中哄乱起来。
有看守端着刀,大声斥骂起来,很快,几个不明就里的俘虏便打作一团。
原奉皱起了眉,他一把拉起唐扶月:“要出事。”
“什么?”唐扶月在战俘军所中待的日子要比原奉长得多,对于此等打架斗殴之事早已见怪不怪。
原奉神色冷峻,他的目光落在了几个战俘的腰间,那里闪着明晃晃的光:“谁给他们家伙事了?”
唐扶月也随之脸色一变。
但这场乱子没能闹大,因为山岗上又传来了第二声锐鸣。
几个躺在内帐中闭目养神的柘木儿氏俘虏蓦地睁开了双眼,他们对视了彼此一眼,默默起身绕过缠斗在一起的士兵,走向军所内院。
在院中,能看到王军正兵荒马乱着要派人去那山岗一探究竟。
原奉拽着唐扶月,就想顺着小道溜出战俘营。
可谁知方才那四处斥骂的看守突然拔出了刀,刀尖直指原奉。
“大胆,我可是你们扎兰的座上宾,你是要取我性命不成?”原奉质问道。
“是吗?”那看守冷笑,“不光是我要取你性命,这里的所有人都要取你性命,这是扎兰的命令。”
原奉倏然一惊,他来不及后退,眼前便是白光一晃,紧接着,一把长刀就对着自己的心口而来。
“小心!”唐扶月弹匕出鞘,抬手夹住了那正要刺向原奉的长刀。
哗啦一声,战俘所中桌椅倾倒,有人抽出了自己腰间藏着的家伙事,就要冲原奉而来。
“扎兰说了,若是我们当中有人能拿下你,将来必定加功进爵,封王拜相!”一士兵狰狞道。
原奉轻笑一声,飞身旋起,堪堪躲过了那小兵的一刀。他侧身让过唐扶月,一反手钳住了那人的臂膀。
“图日西还真是有意思,一面自己要装作有情有义,不愿落下一个杀降臣的罪名,一面又生怕你们这帮虾兵蟹将拿不下我,还要处心积虑地送刀送枪。”原奉勾了勾嘴角,轻蔑道,“可就算本将军现在命不久矣,是个将死之人,你们也没本事凭借着杀了我而一步登天。”
说罢,他狠手一拧,竟生生卸下了那小兵的肩膀。
此时,王军大营中已然乱了起来。
“外面出什么事了?”有人挤出军帐,拥上营地。
“是乌赤金!”一斥候跌跌撞撞地跑来,“有人在山岗上见到了乌赤金!”
“什么?乌赤金?”一小头目听到这话,瞬间大惊失色。
“哈尔达将军呢?快去请他!”混乱中,有士兵喊道。
嘭!山岗那头,有烟火哨飞起。
方才闯出战俘军所的原奉一抬头,便看到了那直冲云霄的哨光,火舌喷出烈焰,随后凌空炸起。
原奉呼吸一滞:“那是内应动手的哨子。”
“内应?哪里来的内应?”唐扶月吃了一惊。
这话还没来得及有答案,已冲入营地的柘木儿氏俘虏便抡起了手中勾月弯刀,径直砍下了一旁勒阿雅士兵的头。
有惊慌失措的传令兵喊道:“哈尔达将军在要塞巡视布防,哈尔达将军不在营内!”
原奉眼前一亮,他飞快道:“去马厩。”
“不,”唐扶月踟蹰不前,“不行,我得先找到我父亲,我得把他带回去。”
原奉深深地注视着面前的年轻女子,他没有多言,而是拿下了数个流窜的鞑克武士,他卸掉那些人的短刀,丢给唐扶月。
“他就在中军帐前,图日西把他留在那里了。”原奉说道。
唐扶月含泪点了点头,随即转身奔向中军帐。
这时,第二支烟火哨响起,那是大军出征的号子。
马厩中,已不剩多少好马了,原奉随手牵了一匹鬃毛杂乱的黑马,将另一匹稍稍强壮的棕马交到了唐扶月的手中。
唐扶月的怀里抱着一个血淋淋的包袱,她神情恍惚,魂不守舍。
“该走了。”原奉道。
唐扶月深吸了一口气,她扬起脸:“和我一起去饮冰峡,我的阿姐一定在那里。”
“不了。”原奉笑了一下。
“那你要去哪里?难道还能回北境不成?”唐扶月反问。
“我不回北境,”原奉顿了顿,“我要去西州。”
“西州?”唐扶月不解,“你疯了吗?图日西的大军尽数在西州,你是去送死的吗?”
原奉一跃上马:“不,图日西打不下西州,因为有一个人会在西州等他。”
“谁?”唐扶月问道。
原奉的眼神渐渐暗了下去,他笑得凄凉:“一个我曾经以为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的人。”
“原奉……”唐扶月叫道。
“快走吧,”原奉一打马,“就怕来不及了。”
夜晚幽黑,只有浅淡的月色照亮着往西那崎岖的道路。两人一路迎风,越走越快。
“原崇令,你若是真要去西州,也先和我回一趟乌素吧,等你养好伤,再去也不迟!”唐扶月在马背上喊道。
谷间风大,把唐扶月的话吹得七零八落,她疑惑地回头,奇怪原奉怎么不吱声。这时,唐扶月才发现,原奉已落下自己很长一段距离了。
“原崇令!”唐扶月急忙勒马回身。
原奉早已支持不住了,他伏在马背上,勉力挺直了腰:“你怎么不走了?前面就是饮冰峡了。”
“你怎么了?”唐扶月借着月色,看清了原奉冷汗涔涔的脸。
原奉低下头,想要去摸唐叔丞给他的白瓷瓶,可当指尖碰到冰凉的瓶身时,原奉才想到,里面早就是空空如也了。
“你快走吧。”原奉道,“这里不安全,我怕会撞上哈尔达回营的军队。”
“我……”唐扶月欲言又止。
就在这时,远处那片黑压压的树林中突然钻出一支响箭,铁箭破风,当空袭来。
原奉一凛,下意识地一把推开了挡在自己面前的唐扶月。紧接着,啪的一声,铁箭钉上了鹰首肩甲,巨大的冲击力把原奉径直撞下马背。
唐扶月的一声惊呼卡在了嗓子里,她慌忙拔刀挡箭。
长箭如雨,扑面而来。
“原奉小儿,你竟敢趁乱逃出,是活腻了吗?”哈尔达举着火把,一马当先。
原奉拔下铁箭,把唐扶月的马拉到了自己身后:“我可以跟你回去,但是你必须放了她。”
“什么?”哈尔达大笑起来,“你真是痴心妄想!”
说罢,他扬手一挥,令数十个骑兵包围两人。
原奉忍着疼,咬牙拔出短刀,他把缰绳塞到了唐扶月的手中:“去找你姑祖母,让她稳住阵脚,不要担心西州之事。”
“可是……”唐扶月的话没能说完。
原奉便猛地一抽马腿,那棕马当即发了疯似的狂奔起来,向那哈尔达座下的武士踏去。
与此同时,第三支烟火哨当空炸起,那是大军势如破竹之号。
哈尔达目眦欲裂,他指着原奉吼道:“杀了他!”
“你要杀了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山坡那头传来。
哈尔达抬起头,登时屏住了呼吸,他看到数以千计的柘木儿氏军士拥上狭道,他们手执巨斧,明火烈烈。
“拿下旁勒阿雅反贼!拿下旁勒阿雅反贼!”山间呼啸声震荡。
哈尔达张了张嘴,他本想说,自己是忠于柘木儿王的,自己本是乌赤金大将麾下的忠臣。可惜,这话没来得及说出口。
乌赤金立马坡上,挽弓拉弦,一箭射中了哈尔达的眉心。
在滚滚烟尘中,原奉看到,那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将军晃了几下,随后,便悄无声息地跌落在地。
铁骑铮铮,奔马袭来。天孙流星,银河落盏,照亮了这一片血染的大地。
原奉栽倒在地,神思恍惚,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他将死在这场混战中,他将死得身败名裂、痛苦而终,他将被百代唾骂,人所不齿。
也罢,原奉想道,只是可惜,见不到李司南了。
“将军,将军!”意识弥留之际,耳边似是响起了蔡昇的声音,原奉费力地睁开双眼,看到了蔡昇欣喜的面孔。
“将军,太好了,您还活着!”蔡昇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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