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识君

　　商议完毕，季远珩起身回梨花小筑收拾行囊，季昭得知便主动跑去，请求一同随行。不料季远珩不止不肯带他，甚至是谁都不带。
　　若换作以往，季昭也不敢违抗少爷的命令。然而这次，他下定了决心，不管是龙潭虎穴，他都非跟到底不可。
　　于是便被季远珩三两下打了出来，跪在院子里。
　　季君妍过来时，见他蔫头巴脑的样子，便猜到了大概，也只能叹气道：“你起来。”
　　季昭跪着抬头望她，恳求道：“大小姐，求您去劝劝少爷吧……至少不能让他只身前往延双。”
　　“行了，此事我自有打算，你先下去吧。”
　　季君妍说罢，上前叩了两下门板：“小叔叔，是我。”
　　推门而入，她见季远珩正端坐在窗台边的茶案前悠然泡茶，心中难免郁气难舒道：“你还有闲心喝茶！不是急着去逞英雄救人吗？”
　　“我夜里走。”
　　“呵，你这怎么听着倒像是去杀人放火。”
　　“差不多。”他提着茶壶冲洗过茶盏，转而又添水泡上。
　　季君妍被噎住，半晌走去推开他面前的窗透气。
　　那窗正对着庭院里的梨树。
　　“可惜来不及看它开花了。”
　　“既然在意，为何不再等等？反正离下次花期也不远了。”
　　“时不我待。”
　　碧色的茶汤，浅浅斟上两盏，季远珩递给季君妍又道：“你放心，君明剑庄弟子绝无自戕。”
　　心中担忧被一语道破，季君妍脸色发黑：“哼，我只是不想替你扛下剑庐的烂摊子。”
　　“可我见你做得很好。”
　　“那是自然，若是败在我手里，岂不是平白让人看笑话。”
　　“你知道便好。”季远珩微微笑着抿了口茶。
　　沉默了片刻，季君妍看着他面前桌上的琉璃瓶，转念心生一计：“这个蛊你要怎么给他。”
　　季远珩不语。
　　“我不是季予兮，也不会像她那般不知分寸，硬要劝你们和好。可你扪心自问，你当真是想通了？放开了吗？”
　　“若是你连自己都不能肯定，又怎么笃定他就想通了，放开了？”
　　“你就不怕，他也跟你一样，日日受着同样的相思之痛？”
　　季远珩微垂着头，目光落在面前的琉璃瓶上。
　　“说到底，就算是今后再无可能，你们也该当面把话说清楚。况且万里还有个一呢。也算是给你自己给他最后一个机会。”
　　季君妍见他一言不发，只怕他依旧是心如枯槁，正当要继续游说时，便听他低低嗯了一声。
　　“近来我闲坐庭院，总是忆起从前种种。发觉一直以来越想用力掩盖的事，往往到最后越是容易暴露在阳光之下。或许唯一能够解决这一切的办法，只有彼此相忘于江湖。”
　　他自顾感叹着，随后又微微笑道：
　　“但你说得也在理。就算不成，至少我也该亲自把东西交给方渺。”
　　夜色正浓，马蹄轻踏，只身孤影寂寥上路。
　　季远珩何尝不懂季君妍所说的一切，无外乎是想再为他心里种下一缕念想。然而感情一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终究不明白，有些事，是永远也解不开了。
　　不过这一趟既然是必经之旅，走前能让她安心些，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一次去灵山药王谷，他当真并无奢求。
　　先是上星药坪拜见了谷主吴沅。
　　吴沅正在下棋，见他走过来，将手里掂着的几粒棋子丢回棋盒里，招呼道：“永平一别，叶老弟怎么得空来了。”
　　他是个性情中人，与季远珩权作忘年之交。当初悦华寺一战，药王谷弟子也有多人随军参战。不少人眼见季远珩带领君明剑庄精锐弟子夜袭力破刑天。那之后季家遍请名医，他亦有所耳闻。本想前去相助，不等动身便得到消息说是已经平安了，遂才逐渐忘了这档子事。
　　“我前来替大哥送信。顺便，散散心。”季远珩答着，将季尧的亲笔信交给他。
　　“我这药王谷，最最适合散心了。”吴沅打趣道：“不过叶老弟，这才大半年工夫，你怎么又比上次见面时清减了不少。”
　　“战乱初定，琐事繁多。”
　　“忙归忙，君明剑庄上下也不是就你一人，我瞧你还不及我山谷里的鹿胖。”
　　“呵呵……”吴沅少有正经，听得季远珩脸上浮出淡笑。
　　“那次之后，你身体可有痊愈？”
　　“嗯，还成。”
　　“若是此行不赶时间，不妨在谷中小住些日子，也好让我那小徒弟给你调养一番。方渺虽然脾性古怪，岐黄之术倒也是把好手，便是唐瑾也败在他手上几次。”
　　“好，多谢谷主美意了。”
　　他话语里透着疏离。起身行礼离开。吴沅望着他的背影，只觉他与在永平那时，整个精气神又大不相同了。
　　方渺此时正在屋中休憩，起初小弟子来报，方渺问清他是自己来的，便挥挥手回绝了，心道他又来装可怜。
　　但这次，季远珩没有像以往那般踟蹰不前，而是自持着轻功卓绝，不由分说地闯了进来。
　　“怎么，脸皮已经厚到轰都轰不走了？”方渺拉开门脸色漆黑的走出来，满口厌恶道。
　　“我此次前来，是要托付你一件事。”
　　他说着从包裹中取出东西，双手奉上。
　　方渺见他神情严肃正经，不似从前那般满面愧疚，不由伸手接过那两样东西。
　　一个木塞瓶子，一封信。
　　他仔细打量，广口的琉璃瓶中盛着深褐色的土壤，里面埋着一棵通体幽黑，形态张扬的花草，枝叶根须清晰，一看就是被细心将养的极好。
　　他不知此为何物，便发问道：“这像是蛊药？你哪来的？”
　　“你师父给的。”
　　“我师父？！”
　　“此为冥水蛊，可治林君顽疾。具体用法，你仔细去问你师父便知。”
　　“你们是什么时候……”
　　方渺显然不知他俩是何时搅和在一起的，正要细问，便又被打断：
　　“另外，我要见林君。”
　　方渺听着不搭茬，又翻过手里的信封，只见上面写的是‘方渺亲启’。
　　“那这又是何意？我人就在这里，有什么话你直说便是。”
　　“这封信原是要给林君的。如今把信交给你，给不给他，何时给他，全凭你自己斟酌。”
　　方渺见状张嘴讥讽道：“呵！敢情又想让我当这个坏人！那你还见他做什么，何不都写进信里算了！”
　　“有些话，总要当面说清楚。”
　　“哦，那你就自己给他吧。”他说着便要把信还给季远珩，却见他低头诚恳道：“拜托你，替我转交。”
　　他语调沉稳，良久又道：“我此行还要去前线一趟。”
　　这便算是向方渺托了底。
　　方渺目光隐隐闪动，见他这般，自知也是拦不住的，索性松口道：“行吧，不过东西我只是先替你收着，人你自己去见，信早晚你也自己去交，你们的事，我懒得掺和。”
　　季远珩顺着方渺告诉他的路上山，一路上所见四处生机盎然，奇花异草遍布，只觉此处确实很适合颐养心神。只不过山路弯弯绕绕，他又不熟识药王谷，不一会儿便走上了岔路。
　　好在是绕去的村子里也有人烟，季远珩打听了下路，被那家的孩子拉着衣角闹道：“大哥哥可是要去攀藤崖边的那户。那个人可不是个好相处的！你要是前去，怕是会吃苦头的。”
　　不好相处？
　　季远珩心想：他那般不喜欢小孩子闹腾，被说是不好相处倒也没什么不对。
　　不知怎么，脑海里忽然忆起很久很久之前，他拎着季予兮的领子一脚把她踹出门去的样子。
　　那确实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如今连季予兮都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孩子见他愣在原地莫名傻笑，推了推他：“大哥哥要是想去，就得给我点好处，我可以给你带路！”
　　“嗯？我身上没带着钱，糖可以吗？”他说着拿出一个小荷包，放到孩子双手捧着的手心上。
　　那孩子忙不迭地打开荷包，一股子甜甜的枣香迎面扑来，他惊喜的眨巴着眼睛盯着里面问道：“哇，这是什么呀，好香啊！”
　　“是枣蜜糖。”
　　这东西，是以前林君不肯喝药的法宝，后来连季远珩也喜欢上了，尤其是在夜里心口紧巴巴的时候，含上一颗，比什么药都管用。
　　山野间的小孩子没见过这么精致的糖果，捏了一个出来放到嘴里，仔仔细细尝着。
　　甜丝丝的，又有一点点酸，满口的枣香味。
　　这可不是他敲点碎钱去村口杂货郎那里能买到的东西。
　　“这个东西好好吃，走走走，大哥哥我现在就带你去。”
　　那孩子拿着小荷包的新鲜劲，又像极了小时候刚得了糖的林君，可爱的紧。
　　记忆似乎总能不经意交叠，令人又是潸然又是陌然。
　　“大哥哥，攀藤崖住着的那人，是你的朋友吗？”
　　从村子出发，脚程也不算太近，季远珩跟着孩子慢慢地走，慢慢地想着该怎么回答：
　　“我们不是朋友。”
　　孩子有点不明白：“那大哥哥为什么要去攀藤崖啊，都说了那个人可凶了。”
　　“他怎么凶？”
　　“嗯……就是特别冷冰冰的，见谁都面无表情，有一次我跟隔壁的二妮子去攀藤崖玩，二妮子摔破了腿，他从我们身边走过连看都不看一眼的！”
　　“哦，是这样吗……”
　　孩子气愤地向季远珩告状，嘟着小嘴有一点可爱。不过从他口中说出的人，到确实让季远珩想起，自己与林君上次相处的那段时光里，他当真不似从前那般心软了。
　　孩子抬头又见季远珩傻笑，气哼哼地问：“你到底在笑什么呀？”
　　他有些不想理季远珩了，要不是看在那包枣蜜糖的份上，只想给他丢在原地就走了。
　　终于，两人到了攀藤崖的山脚，季远珩远远瞧见了那崖边的木屋，孩子也朝那个方向指了指，努努嘴道：“喏！就是那里了！我可是警告过你的。”
　　说完一溜烟地工夫，人就跑得无影无踪。
　　虽说看着不远，可从山脚走到山顶，又是大半个时辰。
　　此时，小雨淅淅沥沥。他仰头看着最后一段路上长长的台阶，一步一步，拾阶慢行。
　　台阶湿滑，走起来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到了门前，季远珩犹豫了许久，才鼓足勇气抬手叩门。
　　阴雨天，林君全身的骨头都似是要散架一般，听到门响，磨蹭了半晌才起身去开门。
　　木门拉开，吱呀一声，他怔了片刻，心里万般不承想季远珩还会再来。
　　他一言不发地站在门口，好像刚来，又好像已经站了整日。林君见他全身都被细雨打湿，忙缓过神，侧身让他进屋来。
　　进了屋，季远珩四下打量了一番，屋子不大，倒也简单整洁。
　　只是看不到一点烟火气。
　　“随便坐。”
　　季远珩听话坐下，良久见他提着壶水，又拿了块干巾过来。
　　一杯清茶，热气袅袅。
　　季远珩慢慢擦拭着雨水，沉默的没有开口。
　　“你来……是有什么事吗？”
　　“无事，只是想见你一面。”
　　“……哦。”
　　“近来过得可好？”
　　“挺好的，你呢。”
　　“我也很好。”
　　原来真的没什么可说的。
　　三两寒暄后，季远珩看得出他有些坐不住了，便主动起身道：“时候不早，我先走了。”
　　外面的小雨仍旧淅淅沥沥，林君找来一把油伞递给他，送到门口道：“雨天路滑，保重。”
　　季远珩撑开伞站在门口，看着他，须臾间猛地鼓起一腔勇气，张口想要问他：“你……”
　　你字刚出，林君便干硬打断道：
　　“你以后不要再来了，我放过你，也请你放过我，我们别再见了。”
　　季远珩定睛望着他，轻抿着唇角，眉眼和煦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直到那扇木门重新紧闭，他抬头看了看遮雨的油伞，轻轻合上，立在门口石台边，转身离去。
　　“你……要不要跟我回君明剑庄。”
　　他忽然庆幸，自己最终没有问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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