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当家

　　二结巴抖如筛糠，两只丑陋的眼睛里闪着惊恐的光，佯装镇定却止不住发颤道：“昔日你路经此地被我们打劫是我们不对！但事情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你又何必耿耿于怀！往后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不成吗！”

　　江芷的语气加重：“我说，把你们头儿叫出来，听不见怎么？”说着，踩人的脚骤然一沉。

　　二结巴顿时鬼哭狼嚎，嘴里嗷嗷叫着：“大哥救我！大哥救我！”

　　漆黑如墨的山林深处只听哗啦一声脆响，一柄长半丈宽两尺的大刀势如破竹飞刺而来，目标正对江芷！

　　江芷握紧手中剑柄，并未催动内力，单凭自身力气将快比她整个人还大的刀一下子挑飞。大刀立刻朝反方向砸去，铮铮刀鸣声中刀柄稳稳落进一人手里，气氛登时安静，却比刚才更加杀气腾腾。

　　穿过错落交叠的大树小树，江芷隐约能看到一个高大武威的影子，虽瞧不清脸，但她能感觉得到那人正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盯着她，像伺机行动的狼。

　　江芷的脚从二结巴脸上挪下来，随手挽了个剑花慢悠悠走过去，边走边说道：“昔日里北越赫连业曾精心组织十万轻骑进攻襄阳，而我朝人马全部加起来不足三万，且缺甲少马，能组建的唯有步兵，顿时满朝震荡，叹呜呼哀哉，王朝大势已去，终究要亡。时逢裴举将军初出茅庐，亲自设计出长半丈宽两尺的大刀，战场上专砍马腿，以三千步兵杀的十万轻骑片甲不留，引赫连业大恸，从此少用轻骑。”

　　这些老黄历走到哪都是说书先生的最爱，江芷这里听一耳朵那里听一耳朵，时至今日都能背下来了。

　　但她今天过来不是跟一帮子山匪讲故事的。

　　“在那三千骑兵当中，有五百是最初组建的裴家军，而最初的裴家军里，以裴将军的得力干将佟令为主干。今年裴将军死后，佟令也随之失踪，外界都说是同样被奸佞谋害死了，可我没想到啊——”

　　江芷的脚步猛地顿住，与相隔三丈的男人平静对峙：“你居然会出现在匪窝里与山匪同流合污……佟令，佟先生。”

　　滚到一边苟延残喘的二结巴听到那个名字，满是震惊看向落叶后的男人：“大哥……大哥你……”

　　男人厚重双肩在黑暗中随着呼吸起伏，似乎在极力压制着情绪，开口一声嗤笑：“哪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敢来管老子的闲事。”说话间大吼一声持刀冲来，江芷动作太快，拦腰一劈没劈到她，将她身后碗口粗的松树一斩两截。

　　以三尺剑对半丈刀，她尽量避开冲突，面不改色拿剑柄击对方腰上麻筋，收手时道：“再过几日便有官府的人前来剿匪，你的身份必定暴露无遗，不如趁现在及时收手，趁早回头是岸吧，裴家军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满街小孩子尚且朗朗上口，怎么反倒佟先生自己忘了呢？”

　　佟令像被踩到痛处的野兽，暴躁起来直接再朝江芷挥刀，口中喝道：“你懂什么！北方山河收复再望！裴将军却被强行召回临安城，不回便是逆臣！是反贼！结果回来之后呢，他是被硬生生打死在大理寺风波亭的！既如此，何不当初该反便反！他不反！如今我替他反！”

　　佟令双目赤红，似要泣血：“这天下早不是我想守的天下，我亦不是昔日佟令！”

　　江芷日夜不休奔波而来便是为了劝他回头，如今不过交了两下手，便斩钉截铁道：“有道理，那就反。”

　　一天一夜未合眼，她的精神也紧绷到了极致，看人时的眼神全然没有十几岁少女的生动有生机，而是被一种类似沉痛的情绪覆盖其中，使她整个人给人的感觉是不符合年纪的成熟，以及强大。

　　江芷看着佟令的眼睛道：“说反就反，今夜便反，领着你这一山乌合之众出宣州闯菰城直攻临安城，看看在你的指挥下是你们这帮子山匪的头硬还是官兵手里的箭硬。赢了你颠了这皇权去和北越决一死战，去完成裴将军都完成不了的夙愿。输了你就大不了一死，让裴家军跟着你佟令的名字一道名声扫地沦为笑柄，让裴举将军看着耗尽自己心血培养出的嫡系亲军从此被冠上‘反贼’二字，蒙上千古骂名！”

　　佟令越听呼吸越紧寒颤打的越厉害，等到后面已经控制不住丢掉刀捂紧双耳道：“不准再说！不准再说！”

　　这名铁骨铮铮的汉子在过往岁月中无时无刻不被仇恨冲击头脑，从未为自己的所作所为细思过害怕过，如今被江芷一点，铺天盖地的后怕便密密麻麻遍布全身。

　　世界上有那么种人，或者说是大多数人，在很多时刻其实并不怕死，甚至说敢于牺牲，但他们最怕连累别人，那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佟令就是那种人。

　　此刻他怕了。

　　江芷将剑入鞘，信步上前道：“佟先生，一将功成万骨枯啊，你扪心自问，凭当前的实力能耐，能否实现心中所想？裴将军带领你们拿命换来的太平，你就要如此弃之如履，视若草芥吗？”

　　佟令拼命摇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他从眼中淌出两行浊泪道，“只是我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真如江芷说的，朝廷剿匪在即，他就必须赶紧离开山寨，可朝中以秦辉为首的奸佞势力对昔日裴家军要么收用要么治罪，一旦重见天日，若不依附他们，留给他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山间有风呼啸而过，江芷迎风而立，沉声道：“回头路并非没有。”

　　“我这里就有一条，看你愿不愿意走。”

　　两日后，八月十五当夜，临安城。

　　天上的老玉盘从椭圆彻底变成浑圆，林婉婉给文儿墨儿放了一日假，白日里就打发她们回家等着吃团圆饭了，十二楼里冷冷清清，她干脆去落木斋帮忙筹备晚饭，顺便逗逗江盼宁。

　　那小子平日里很禁不得逗，一逗就咬人，今日却安安静静的，莲蓉馅的月饼也不吃了，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朝着外面张望。

　　李大夫将平日里压箱底的药材都拿出来挑挑晒晒，美其名曰“吸收月亮精华”，还把桌子从屋里搬到了屋外，说人多挤在里面吃饭不痛快，在外面正好还能赏赏月。

　　林婉婉没敢跟他说江芷又出远门了，就编了个她不在的理由，李决明也真的信，并且坚定认为江芷今晚一定会回来吃饭。

　　相比之下，李秾就没那么好的心态了。

　　从江芷走后他就没再跟人说过一句话，基本一睁开眼睛就是出门采药，经常一整天找不到人，中秋这天好不容易见到人了，又一脑袋扎厨房里，跟油盐酱醋打得火热，人一个也不理。

　　林婉婉在水缸边洗完菜甩着手上的水珠站起来，瞧见江盼宁还在呆呆朝外张望，便走过去拍了下他脑瓜子道：“傻小子，想你阿姐了吧。”

　　江盼宁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林婉婉便笑：“她只是出门了，很快就会回来的，等她回来了，你要对她好些，不能动不动呲牙咧嘴的。”说着，她的眼睛垂下去，声音也随之变低，“你阿姐她啊，真的太不容易了。”

　　林婉婉走了，怀着满腔心事。剩下个江盼宁半懂半不懂，望着黑漆漆的外面迟迟张了下嘴，小声而生涩道：“阿……姐。”

　　与此同时，一匹黑马飞快穿过城门踏上天阙大街，大路人流如织，她又只好从小路拐过去尽量做到畅通无阻，一路气儿都不带喘的直冲东三巷。

　　江盼宁左等右等等不来他那揍人贼疼的亲姐，加上李老爹吆喝他吃甜瓜，他弹簧似的从板凳上弹起来哒哒跑去洗手了。

　　哪知刚转过身，急促响亮的马蹄声便停在门口。

　　李秾在厨房听到动静时直接下意识丢下铲子冲了出去，一眼便看到浑身血污风尘仆仆的江芷。

　　林婉婉听到动静也转头望去，不禁惊呼一声上前道：“你回来了！”

　　而江芷就好像魔怔了似的，下马后三步并两步踏过门槛，双目通红径直奔向李秾……身后的饭桌。

　　她冲到饭桌跟前，动手撕下一只鸡腿直接塞嘴里，激动的差点泪流满面，呜咽着道：“饿死我了饿死我了，再不吃饭人都要没了！”

　　李秾摸了摸鼻子转过身，给她斟了杯水递过去。

　　江芷接过一饮而尽，舒坦的长叹一口气，继续撕咬手里的鸡腿，简直心无旁骛到了一定的境界。

　　李老爹好不容易等来了念叨一晚上的小丫头，正笑眯眯打算喊开饭，在看到江芷被血浸透的白衣时又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手指着颤颤巍巍道：“你身上……这是怎么回事！”

　　江芷嚼着肉口齿不清回答道：“放心，血不是我的，是那起子山匪的。”

　　李大夫大惊：“山匪？什么山匪？”

　　林婉婉无奈：“你果然是去找那群人算账了。”

　　李秾提起茶壶，又给她斟了杯水递过去。

　　江芷一饮而尽，这时候才觉得自己的脑子终于重新转了起来，没了那股子恨不得抱个活人啃的冲动劲了。

　　她把江盼宁抱手里的小甜瓜夺过来咬了一口解解腻，慢条细理回答道：“算什么账，我是过去抢伙计的。”

　　那天晚上她给佟令的退路很简单，总结下来就是：“与其在山上为匪在山下等死——”

　　“不如去镖局给我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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