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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离去的礼物
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早晨。
从伦敦赶来的婆婆正在厨房里制作她最拿手的爱心早点，而公公则是带着佑在小小的游戏房里拼凑那些无比复杂的模型。她坐在沙发上为女儿梳头，而丈夫就坐在她的身边翻阅当天的报纸新闻。
“哉一，这次巡回演出结束后你有没有其他的事情做？”顺子将点心端上桌后询问面无表情的儿子。
“哦，前段时间我都没有陪在孩子们的身边，这次我打算给自己一个漫长的假期。”哉一掉过报纸的另一版面，“刚好也可以带你跟父亲一起出去旅行，虽然我知道你们单独出行的机会有很多。”
“哉一，这样的话听起来总显得很没有人情味呢。感觉是我跟你的父亲好像是多余的人啊。”顺子叹息道，“我倒是比较想回京都看看，听说麻灯还是没有要结婚的意思，真是叫人困扰啊。话说结婚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啊，怎么在那个孩子的眼里就比下地狱还难呢。”
“他喜欢孤独终老，你也不能总是拦着不放吧？”哉一想起那个嘴边总是留着一抹捉弄笑意的男子就头疼，他转而问身边的人，“里奈，接下来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去的地方？比如说德国？”
她即将出口的话被出现在客厅的另一人给打断了。来人唤了一声‘伯母’，还有‘哉一’。她的温婉有礼犹如一只静静卧着的丹顶鹤。里奈并不讨厌她，也并不喜欢她。好似一别经年的人再次出现在你的眼前，你便不由地会茫然起来。
顺子的脸上有着一闪而过的尴尬，片刻后还是招呼对方坐下，说，川凉子，真是好久不见了。奥井微微一笑与其寒暄了一会儿，然后从随身的包里抽出一封信递给哉一，说，奥黛珂小姐要结婚了，她让我把这封信送给你。哉一拿过信，只一句‘谢谢’。奥井的故作镇定最终还是败在了她紧咬下唇的动作上，他自始自终没有看她一眼，就如同她自始自终没有看里奈一眼那般。
就在这个时候，公公也带着佑走下楼了。他看到奥井，竟是视而不见。直到妻子的提醒，他才一声‘哦’，连连说自己没有认出她来。现场的气氛十分冷淡，奥井站在那里好像一株开得很美的花，然，却是越美越尴尬。
女儿揪住她的袖子问，妈妈，她是谁啊？她看看女儿再看看奥井，笑着说，她是爸爸的朋友，要叫川凉子阿姨。女儿就乖乖地对着奥井叫了一声‘川凉子阿姨’。川凉子的脸意外地冷了几分下来。哉一对小家伙说，亚纪，到爸爸这边来。
奥井来得很突兀，走得也是同样。
一家人围在餐桌边谈一些这样或那样的事，瞬间，那个人来过的气息就被铺天盖地的谈论彻底磨灭了。哉一忽然说起奥黛珂。那个光彩动人的女子决定跟那名比她大上很多的男子成婚了，开花结果也不失为一桩美事。里奈就在一旁静静地听，听着听着就想起自己从前的过往光阴，想着想着就多了一些其他的不安。也会想起月森，那个男子最近新降世的孩子在前几日不幸夭折了，这是良爱告诉她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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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黛珂最后选择旅行结婚。她说隆重的仪式有太多琐碎的细节，那样叫人不快乐，所以我临时改变了主意。她还说，原本那封信是不想让奥井送去的，不过她坚持要，我也只好选择妥协，我想她只是找个理由见你一面而已，毕竟如今的你们已无任何见面的理由了。哉一只‘嗯’了一声，想来是无话可说了，奥黛珂说一声‘再见’后，他便挂了电话。其实，这些事情他并不想去关心，他在意的是该如何度过这个漫长又短暂的假期。
杂志上身着华伦天奴红晚礼服的女子叫他顿住了视线。是的，她很美。然而，这只是他的妻子的很多面中的另一面。
不远处的她正在修剪花枝，脸上的神情柔和恬淡。他注视着她的侧脸，不由地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她，冷漠高傲且是一味的倔强。她很坚强，可以在一个没有人情味的环境里保护自己安然无恙的生存下来；她也是脆弱的，轻易的一句话就能伤得她失去自我。新婚那日，她缩在他的怀里说了一句‘愿你不会丢下我一人留在往后的风景里’，他想，这句话该是她毕生最大的愿望，一个人如果时刻感觉不到‘家’的存在，那么，很无疑，她是非常孤独的。
虽然，他当年对她许诺过，如果有天你觉得在我身边待着会令你恐惧，那么你可以毫无负担的离开。其实，那不过是一时的谎言，他不曾有过让她离开自己的想法，他不允许她的逃跑，即使是禁锢，他也在所不惜。只是这些她永远不会知道，他也但愿那一天不会到来。
“爸爸，在想什么呢？”从花圃里跑回来的女儿爬上他的腿，扬起小脸问道。
“在想妈妈以前的样子呢。”他抱住女儿，不忘对另一旁的她微笑。
“爸爸，我要学习小提琴，要像妈妈那样。”亚纪又说，“可是你们好像只对哥哥抱有希望，从来就没有看过我一眼。”
“亚纪只看到了妈妈的光环，却没有看到妈妈的辛苦，是不是？”所有人都只能看到别人的幸福，却从未看到别人的辛酸，从来都是这样的。女儿听他这样说就不太明白了，转而爬下他的腿去找外面的仆人玩耍。
“她是幸福的，这样就足够了。”里奈想，如若没有童年的那些影子，她是断然不能演奏出那般犀利的曲子的。很多成就是靠眼泪跟悲伤堆积而成的，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太多的奇才。
“佑呢？他在干什么？”他问妻子。
“在练习小提琴呢，从没有见过这么专心的孩子，一如从前的月森君。”里奈坐上沙发，“月森觉得不能因为自己而辱没父母的名望，不知道佑是不是也有这样的负担，那个孩子一看到你的演出总是意外地很紧张，好几次都是看到关于你的电视转播就立即跑回自己的房间里练习小提琴。莫名地我就会担心。”
“这么说我是成为了他心理上的障碍物，以至于会因为我而耽误了他才能的发展？”他搂住她问，“里奈，是不是你想太多了呢？佑虽然是一个话不多的孩子，但是他的心理还不至于那么阴暗。”
“无关阴暗，只是心理负担罢了。”她怕自己的孩子背负着沉重的压力而活。
“我对他从来不抱有任何的庞大理想，所以如果连这样他还会背负着压力的话，那么我真是要对他失望了。”他了解自己的孩子，比她还要了解，“你也不必把自己的过往放在孩子们的身上去设想，要知道他们有着完整的爱，他们跟你的过去没有任何相似之处，而你也已经跟那些过往彻底分离了。里奈，你自己生得小孩，为什么要对他们没有信心呢？”
“论口舌我是向来不如你的。”她很容易就会心疼孩子，当然这很可能这是性别原因。
“我送你的礼物，你有没有看到？”他试图转变沉闷的话题。
“礼物？”她狐疑起来。
“摆在卧室的那件礼物。”他不喜她在这方面的粗心。
“是那枚三叶草戒指么？”她笑出声来。
“你知道了还反问我做什么？”他捉住她左边手腕，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上次出席一个宴会，她在洗脸间里弄丢了那枚象征幸福的三叶草戒指，也不知道他这回是从哪里买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替身。想之前她还抱怨他说不该总是买限量版的东西，那样的话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他说，我知道你是心疼它，放心，它还会再回来的。
结果，它今日就回来了。
她摊开右手，那枚戒指生出的光辉柔如春水。他执起她的右手，静静地凝视着，她迅速将自己的手从他手里抽回，好像是怕被其他人发现了似的。他想笑，又怕她不自在，故而还是忍了回去。他说，那件华伦天奴红的晚礼服很适合你，下次穿它时记得戴上这枚三叶草的戒指，就像那天一样。她点头应他，好啊。
她看着外面的阳光，看着女儿将新编的花环戴在了那只牧羊犬的脑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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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早晨。
里奈听着电话另一头略显苍老的声音，竟有些难过。挂掉电话后，丈夫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她穿好外套后摇着头说，不是的，我只是刚好要出门一趟，估计要很久才能回来。他说，路上小心。
她到达对方预定的那家咖啡馆后，一抬头，就见到了那个瘦骨嶙峋的女人，她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彩。苇子说，好久不见了，里奈。她低下头道，您好，伯母。
说到底她的胃还是不习惯喝咖啡的，只一口就会眉头紧锁。面对面的女人也是不能看的，只一眼，就叫她心生杂乱。苇子将一颗方糖递进了她的杯子里，她便借着手里的小银勺时不时地搅拌几下。
“只是一点儿的时间，你已经成为了两个孩子的母亲，真是没想到。”苇子笑道。
“您也是。”她想起之前在外面遇到香穗子的那一次，“湘树也是一个很可爱的孩子，您是一个幸福的长辈，就像我的公公婆婆一样。”
“湘树？啊，抱歉，如果你没有提起这个名字，我想我恐怕是不会想起来的。”苇子的口吻十分不屑。
“……？！”就算是不喜欢香穗子，难道也连带着讨厌她所生的孩子么？这似乎是太过偏激了，但是她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人，只是自己已经渐渐地忘记这回事了。这样一想，还真是尴尬。
“我理想中的家庭早已不复存在了，我讨厌我应该讨厌的人，这没有任何错。”苇子将杯子推到一边，“尽管呼吸还在，然而那并不能作为一个人活着的证明，比如现在的我。”
“伯父他现在……”
“他从不属于我……我是一个人……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女人撩拨着散乱的卷发，眼神里散发出一种腐朽的阴冷，“我运气很不好，你说是不是？”
“也不见得是这样的。”她的问题让她无力回答。
“这次来巴黎是为了散心，之前你的母亲有给我你的联系方式，我想登门拜访的话或许会给你增加不必要的困扰，所以我还是选择了电话联系你。”苇子打开随身的包掏出了一把佩戴在颈项上的长命锁，“你的姑姑在离世前曾把这样东西交给了我，说是有机会的话让我带给你。”
长命锁在她的面前荡来荡去，随之，几十年前的记忆也被挖了出来。
里奈还认得这样东西，那是她从小就戴在身上的，只是后来被祖母给扔了，因为祖母并不喜欢她这个人。在没有到姑姑身边之前，她一直跟随祖母居住在芦屋。那套空旷的房子里，只有一个老人，一个小孩。她记忆里的祖母常年穿着和服，神色严肃，连说话时的口吻都像带着刀片一样，那般凌厉，让人异常的害怕。幼时的自己若是随便在走廊上跑跑跳跳是断然跑不了一顿苛责的，有时甚至是挨打。祖母不喜欢她的生母，所以，也连带着并不喜欢她。她说，你是血统低贱的孩子，我希望你早点滚蛋。
她不记得祖母是何时离世的，她没有参加她的葬礼，因为她知道祖母一定是不希望看到她的。不随意地去打扰他人，也是一种美德。她年幼的时光里，没有过半点温情，有的只是无止境的沉默。
“我知道你以前在芦屋住过一段时间，政井老夫人是一个很严厉的人，这点我深有感触。”苇子侧过头，望向外面的车水马龙，短暂的一声叹息。
“其实，那跟严厉无关吧，事情过去这么久了，我也不记得太多了。”她不像祖母憎恶自己那般憎恶她，然，却也是喜欢不起来的。
“眼看从前的家族辉煌在瞬间毁于一旦，我想没有可以淡然接受的人。心爱的独子只专注于音乐，而且娶了自己不喜欢的女子为妻，这对一个母亲来说是一件残酷无助的真相，她不能改变，也不能接受。”苇子的眸子紧盯着年轻女子的脸庞，“芙美毁了你的母亲，但也成就了另一个你。记得当初将你寄居在芦屋也是她的意思，你的父亲根本无暇照顾你的生活，你是知道的。”
“所以，我一直心存感激，包括我的母亲也是同样。”她的话并不牵强，因为那是事实。
“我知道芙美喜欢我的先生，但，我知道他们不会在一起。因为她是一个过分骄傲的人，就像你一样，一旦决定了由自己放手，就算再不舍也不会收回摆在你面前的那份感情。这一点，你跟芙美是如出一辙的相像。我输了，是输在我一开始的嫉妒上，我越得不到的东西，所以就要毁灭别人的幸福，这就是我的本性。”苇子懂得自己的心态，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心底的那一点想法。
“我跟姑姑其实一点都不像。”姑姑是一个无法信任他人的人，所以长期孤独，而她却会为了减少那么一点儿孤独感，所以会在适当的地点里把心交给另一人暂时安放。
“在我看来很像就是了。”苇子将长命锁放进月白色的小锦囊里然后推到她的面前，“芙美说这是母亲临终前交给她的，母亲对她说‘里奈很喜欢这样东西，如果真的丢掉了，那个孩子一定会很伤心的，请你务必帮我保管好’。你住在细岛家时，你的祖母会定期写信询问你的近况，终究，她还是不放心你的，因为那里不是你真正的家。”
她想不到祖母会对姑姑说这样的话。那个像兵器一样无情的人，从未给过她任何一样值得回忆的宝藏。
她还记得她离开芦屋的那天下午，夏蝉攀在树上鸣叫，池塘里的莲只开了一半。姑姑拉着她的手说要同祖母告别，而那个老人一直端坐在另一个房间里，不曾出来看她一眼。渐渐地，她的心也跟着冻死了。很久以后，她又感受到了一点一滴的幸福，那颗心才开始小面积地重新复苏。
“谢谢您，伯母，虽然我已经不再需要它了，但它对我来说还是很重要的存在。”她收起面前的礼物，弯腰致谢。
“你的父母并不知道你从前的生活，芙美也觉得对不起你，所以她以为让我把东西转交给你是最合适的。”苇子想了想后又说，“第一次见到我的婆婆时，你一定不习惯吧，也许你到今日还是会怀疑她对你的态度，不过我要说她是真的疼爱你的，就像她疼爱你的母亲一样。我们这种出身的人最不能自由选择的就是自己的婚姻，婆婆也是一样，她爱的人最终没有跟她生活在一起，那就是你的外公。”
“我知道。”她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你没有做我们家的媳妇是你的幸事，也是我的悲事，你看，很复杂的，对不对？”苇子如同一个孩子一般地笑，有些天真的苦恼。
“很抱歉。”她也没有完成那个疼爱自己的老人的最初心愿。
“宫泽家是名门，你嫁得很好，爱也很完整，你比香穗子幸福。我很懂我的儿子，只可惜她不懂。有时候太懂事是悲凉的，但如果不懂那也是不幸的。”苇子的语调意味深长。
“谢谢您。”
我想，您说得很对，我是幸福的，在守候着别人的同时也被别人守候着，我很容易就知足。
或许，祖母是讨厌我的，然不论如何我们之间还是有着不可割断的关联，所以爱并恨着，尽管辛苦却也是心甘情愿的。有些关怀总是后知后觉的，你起初不一定能看得到，但流年尽失后，你是可以感受到的。比如，她离开的那日，祖母就有将一套做工精致的和服交给姑姑。她说，那是为里奈的成人礼准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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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蹲下身将长命锁戴在了女儿的颈项上。
女儿好奇地问，妈妈，这是什么啊？她笑着说，这是妈妈的礼物。女儿就踮起脚尖亲了亲她的脸蛋，说，喏，这个就是我给你的礼物。她抱紧女儿，眼里的泪水肆无忌惮地涌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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