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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梦归真
………
谢桉是在一片蚀骨的寂静中醒来的。
这种静,并非寻常安宁,而是某种被生生抽空了生息的死寂。
他下意识向身侧探去,指尖所及,床榻一片冰凉,空无一人。
“叙之?”他蹙眉起身,嗓音里带着初醒的沙哑,唤了两声。
无人应答。
帷幔沉沉低垂,连平日在外间随时听候传唤的宫人也失了踪影。
一种无由来的心悸攫住了他,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他随手抓过一件月白外袍披上,踏出寝殿。
殿外的景象让他呼吸一滞。
昔日井然有序的宫道,此刻竟空旷得骇人。
唯有秋风卷着枯叶与不知从何而来的碎屑,在青石板上翻滚盘旋,发出窸窣碎响,反衬得周遭愈发空洞。
几盏琉璃宫灯倾倒在地,碎裂的瓷片与翻倒的盆栽泥土混杂,污浊了洁净的汉白玉石阶,俨然一副遭了劫掠的破败模样。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味——是尘土、腐朽与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腥甜。
“裴观野?”谢桉提高了声音,清越的嗓音在过分空旷的宫苑里撞出零星回音,旋即又被死寂吞没。
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他再顾不得其他,沿着凌乱的宫道快步向前,继而奔跑起来,衣袂翻飞,胸口因惊惧与奔跑而剧烈起伏。
直至通往正殿的广场尽头,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映入眼帘。
裴观野背对着他,墨色帝王常服衬得身姿依旧挺拔如孤松。
然而,当谢桉跑近,一股浓重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蛮横地冲入鼻腔,几乎让他晕眩。
他这才看清,裴观野手中提着一柄长剑。
那剑身已彻底被染成暗红,粘稠的血液正顺着剑尖不断滴落,在他脚下汇聚成一滩粘腻的污迹。
而他原本墨色的华服之上,更是浸染开大片大片的深色,那是无数干涸与新鲜血液层叠覆盖后的颜色,几乎吞噬了原有的华贵纹路。
“叙之!”谢桉心头巨震,扑上前去,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你怎么了?哪里受伤了?!”
他伸出手,急切地想要触碰对方,检查那满身血污之下是否安好。
便是在这时,裴观野缓缓转过身。
他对谢桉的惊惶与追问恍若未觉,对自己满身的血腥狼藉更是无动于衷。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谢桉,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甚至缓缓勾起了一个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
然后,他用一种平静到近乎诡异的语气,轻声问道:
“谢桉?”
他微微歪头,目光在谢桉脸上逡巡,带着一种纯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疑惑。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话音如冰锥,沿着谢桉的脊椎狠狠刺下,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血液与思绪。
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冷而粘腻,混杂着尚未凝固的血液。
谢桉看着眼前这双眼睛——那里没有他熟悉的温情与纵容,只有一片冻彻骨髓的漠然与审视。
他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手,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咫尺天涯。
裴观野微微眯起眼,锐利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向谢桉。
他手腕微动,那柄染血的长剑便如影随形地抬起,冰冷的剑锋不偏不倚,抵上了谢桉脆弱的脖颈。
粘稠的鲜血立刻沾染了谢桉披着的月白外袍领口,晕开一片刺目猩红。
“不对。”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冷硬,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你不是谢桉。”
他上下打量着谢桉,如同评估一件物品,“你是谁?”
巨大的荒谬与无力感如同潮水,将谢桉彻底淹没。又来了……这该死的命运!
难道一次的分离与折磨还不够?为何又要将他抛回这个全然陌生的、只会带来伤害的“裴观野”面前?
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酸涩汹涌而上。
他甚至来不及压抑,一滴滚烫的泪水便毫无预兆地滑落,沿着苍白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剑锋上,发出几不可闻的“嗤”的一声轻响。
他看着眼前杀气凛然的男人,心脏像是被无形之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他已明了,这不是他的裴观野。他的裴观野,纵使执剑向天下,也绝不会将剑锋指向他。
裴观野显然没料到他会落泪,冰冷的眸子里极快地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诧异。
但随即,那目光变得更加锐利,如同锁定了猎物的破绽。
他的视线猛地定格在谢桉的脖颈处——在那白皙的肌肤上,一点暧昧的、新鲜的红色吻痕,在染血的剑锋旁,显得格外刺眼,甚至……刺心。
他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危险而暴戾,手腕施加的压力让剑锋更贴近皮肤,几乎要划破那层脆弱。
“说,”他的声音低沉下去,目光死死锁住那道痕迹,“你到底是谁?”
剑锋紧贴肌肤,冰冷的金属与温热的血液交织成死亡的触感。细微的刺痛从颈间传来,是皮肤被锋刃压迫的警告。
谢桉看着这双陌生的眼睛,心沉入冰海。
“我是谁?”谢桉忽然笑了,声音哽咽,“我也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的目光毫不躲闪地迎上那双充满杀意的眼睛,“你说我死了,那你告诉我,那个‘我’……是怎么死的?你亲手杀的吗?”
裴观野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起,握剑的手有瞬间的凝滞。
这个反应,让谢桉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沉没——果然,这个裴观野,是来自那个黑暗原著的、亲手了结“谢桉”性命的帝王。
“看你的反应,我猜对了。”谢桉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无尽的疲惫,“你不是我的裴观野。”
这句话,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激起了裴观野眼中汹涌的暗流。
他猛地收剑,却在下一秒以更迅疾的速度伸手,一把攥住了谢桉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你的裴观野?”他重复着这个词,目光再次死死钉在谢桉颈间的吻痕上,那眼神炽烈得几乎要将他灼伤,“这是什么?他留下的?”
谢桉吃痛地蹙眉。他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存在,看着他眼中近乎偏执的审视,只觉无比荒谬。
他穿越世界壁垒,历经生死磨难,才得以与爱人重逢,此刻却要面对这个来自血腥过去的……幽灵。
“是。”谢桉干脆地承认,甚至微微抬起了下巴,让那道痕迹在晦暗天光下无所遁形,“是他留下的。那个爱我的裴观野。”
“爱?”裴观野像是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笑话,嗤笑出声。
他猛地将谢桉拉近,两人鼻尖几乎相抵,浓重的血腥味与谢桉身上清冷的气息混杂,形成一种诡异而窒息的氛围。
他的手指粗暴地抚上那道吻痕,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其连同皮肉一同擦拭掉。
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冰冷的嘲讽:“他若真爱你,你此刻怎会站在这里,被我用剑指着?”
这句话,像一根毒刺,精准扎入谢桉心中最不安的角落。
他眼神一颤,竟无法反驳。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落入此间境地。
见他不语,裴观野眼中闪过一丝近乎残忍的满意。指尖仍停留在那刺目的红痕上,目光却如实质,死死锁住谢桉的眼睛。
“不管你是谁,是人是鬼,”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不容抗拒的威胁,手腕用力,将谢桉更紧地禁锢在身前,目光最终烙在那道吻痕上,语气是一种偏执的宣判:
“从现在起,你是我的。”
……
谢桉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额间沁满细密的冷汗。
梦中染血的长剑、冰冷的眼神、颈间清晰的刺痛感,依然牢牢粘附在感官上,挥之不去。
是梦吗?可为何……如此真实?
视线尚未清晰,他便撞入了一双深邃而盛满关切的眼眸中。
裴观野侧卧在他身边,一只手正轻柔地、一下下拍着他的背脊,另一只手执着柔软丝帕,小心拭去他额角的湿冷。
寝殿内烛火温和,窗外月色静谧流淌,与梦中那血腥死寂的景象,判若云泥。
“做噩梦了?”裴观野的声音低沉温柔,带着刚醒时的微哑,与他梦中那冰冷的质问天差地别。
谢桉怔怔地望着他,一时竟分不清此刻是现实,还是又一个精心编织的幻境。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微颤地触碰裴观野的脸颊——温热的,坚实的,真实的。
目光急切地扫过对方的脖颈、衣襟,干净整洁,带着清浅的香气,没有半分血污。
不是他……不是那个来自黑暗深渊的裴观野。
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巨大的安心感与残留的惊惧交织翻涌,让谢桉的眼眶瞬间红了。
他猛地扑进裴观野的怀里,手臂紧紧环住对方的腰身,将脸深深埋进那温暖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那令人安心的、独属于他的气息。
裴观野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微微一怔,随即了然。
他放下丝帕,收拢手臂,将人更紧地拥入怀中,掌心在他单薄脊背上一下下安抚地轻抚。
“别怕,我在。”他在他耳边低语,声音沉稳如山,带着抚平一切不安的力量,“只是个梦,没事了。”
谢桉在他怀里轻轻颤抖着,过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地“嗯”了一声。
他没有提及梦的具体内容,但那惊惶未定的模样,已让裴观野猜到了七八分。他眸色微沉,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与冷厉。
“看着我,今绥。”裴观野轻轻托起他的脸,指腹温柔拭去他眼角的湿意。
虽不知具体梦魇,但怀中人细微的颤抖与惊怯的眼神,已足够说明那梦境的可怕。
他的目光专注而沉静,如同深夜中最安稳的港湾,声音低沉而笃定:“看清楚,是我。”
指腹传来的温热,清晰抚过谢桉微凉的脸颊,带着不容置疑的真实感。
“别怕,”他望进那双犹带水汽的眸子,语气温柔却不容置疑,“我不会再让你陷入那般不安。”
这句话意有所指,谢桉听懂了。
他望着眼前这双盛满自己倒影、充满爱意与保护欲的眼睛,梦中那冰冷的杀意与绝望感,终于如潮水般渐渐退去。
此刻,无需更多言语,裴观野的存在本身,便是最有力的承诺与安抚。
谢桉深吸一口气,再次将身体重量交付于这个令人心安的怀抱,低声呢喃:“我知道……只是……有点吓到了。”
裴观野吻了吻他的发顶,将他重新妥善安置在枕上,细心拉好锦被。
“睡吧,我守着你。”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能驱散所有阴霾的力量。
谢桉阖上眼,感受着身边人平稳的呼吸与温暖的体温,终于从那个可怖“噩梦”的阴影中,彻底挣脱,回到了属于他的现实。
……
又到了晚间,白日梦魇的余悸仍如幽雾般缠绕在心头,谢桉躺在榻上,虽闭着眼,长睫却如蝶翼般不安地轻轻颤动,显然并无睡意。
裴观野将他这些细微的动静尽收眼底,知他心绪未平,恐是日间噩梦太深之故。
他心中怜惜,却并不点破,只是侧身靠近,指尖温柔地拂过谢桉微蹙的眉心,低沉的嗓音里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引人沉溺的戏谑:
“若是实在不想睡……长夜漫漫,我们倒也不妨寻些别的事来做,帮你分分神。”
谢桉闻言,耳根悄然染上薄红,自然听懂了这话外之音。
他在被中悄悄攥紧了锦被的一角,踌躇片刻,终是抵不过那潜藏的期待与顺从,轻轻“嗯”了一声。
随即,他接过裴观野适时递来的、温度刚好的安神汤药,垂眸安静地一饮而尽。
温热的药液滑入喉管,药力渐渐发散开来,带来一股温沉而不可抗拒的困意。
他顺从地阖上眼帘,感觉到裴观野的手始终在他背脊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极富耐心地轻拍着,如同安抚一个受了惊吓的孩童。
在那无比熟悉、令人彻底安心的气息紧密包裹下,他紧绷的神经终于缓缓松弛,意识如同沉入温暖的水流,逐渐被宁静的黑暗温柔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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