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春天

　　房间彻底安静下来。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也从地毯上溜走，只有中央空调低沉的运行声，衬得这寂静愈发空旷。空气里还残留着小米粥温和的香气，和她身上极淡的、洗发水的清新味道，丝丝缕缕，缠绕在鼻尖。

　　时宴清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闭着眼，胸口口袋里的那张便签纸像一小块温暖的炭，熨帖着皮肤，也熨帖着那颗七年来从未真正安宁过的心脏。

　　勿劳神。勿饮酒。

　　她留下的字迹，简洁，利落，带着她一贯的风格，却又分明藏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别扭的关心。

　　他缓缓睁开眼，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嘴角极轻地扯动了一下。胃部的隐痛尚未完全消失，身体也依旧虚弱，但一种奇异的、鲜活的希望，却像初春的溪流，开始缓慢地解冻他冰封的四肢百骸。

　　她知道了。知道了他所有不堪的、偏执的、处心积虑的谋划。

　　她没有立刻判他死刑。

　　甚至……还给他熬了粥，留了便签。

　　这是否意味着……他那孤注一掷的坦白，那场狼狈不堪的病，终于……撬动了她心防最坚硬的外壳？哪怕只是一道细微的裂缝？

　　心脏因为这个念头而加速跳动，带来一阵混合着狂喜和恐惧的颤栗。

　　他不敢深想。生怕期望越大，失望越重。

　　只是反复地、小心翼翼地在脑海里回放着她离开前的每一个细节。她掖被角时微凉的指尖，她发丝扫过脸颊的轻柔触感，还有那张便签上……几乎能想象出她写下这些字时，微微蹙着眉、却又忍不住叮嘱的模样。

　　够了。

　　暂时来说，这些就够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那些纷乱的情绪中抽离。摸索着拿过床头柜上的手机。

　　屏幕解锁，依旧是她的指纹。这个认知让他的心口又是一烫。

　　忽略掉助理史密斯的几个未接来电和会议提醒，他先回复了几封紧急的工作邮件，言简意赅，确保加州那边的事情不会因为他的暂时缺席而停滞。

　　处理完公务，他才点开史密斯的短信。

　　【时总，加州视频会议需您确认最终时间。另，海因里希教授团队发来了初步合作协议，已转发您邮箱。胡博士研究所那边的新一批样品测试经费申请已按流程批复。您身体如何？是否需要安排医生？】

　　时宴清的目光在“胡博士”三个字上停留了片刻，指尖微动，回复：

　　【会议时间按原计划。协议我看过再回复。经费一事，按规章办理即可，不必额外关照。我已无碍，勿扰。】

　　他刻意将关于她的部分，处理得极其公事公办，不带任何私人色彩。他记得她的话——用她能接受的方式。

　　放下手机，倦意再次袭来。药物的作用和情绪的剧烈起伏耗尽了他的精力。他缩进被子里，鼻尖萦绕着粥的暖香和枕头上极淡的、属于她的气息，沉沉睡去。

　　这一觉，黑甜无梦。

　　---

　　接下来的两天，仿佛形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

　　胡蝶没有再出现。但每天固定时间，酒店客房服务会准时送来温养肠胃的餐食，花样精心变换，从山药排骨汤到猴头菇炖鸡，显然是专业人士的手笔，但送餐员每次都只说“一位女士电话预订的”。

　　时宴清没有点破，只是默默地吃完每一餐。胃在精心的调养下，迅速好转，烧也彻底退了。

　　他也没有再试图联系她。只是每天会收到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极其简短的短信。

　　【药。】

　　或者，【体温。】

　　言简意赅，连标点符号都吝啬，仿佛多打一个字都会沾染上不该有的情绪。

　　时宴清每次都会立刻回复，同样简短。

　　【已吃。】

　　【36.8。】

　　像对暗号，克制而疏离。

　　但他每次回复时，指尖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仿佛通过这冰冷的电波，能触摸到屏幕那端，那个人同样并不平静的心绪。

　　第三天清晨，时宴清感觉自己已基本恢复。他冲了个澡，刮净胡茬，换上一身干净的衬衫和长裤。镜子里的人虽然清瘦了些，但眼底的阴霾和病气已然散去，恢复了惯常的冷峻轮廓，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沉淀下来的温和。

　　他拿起手机，斟酌了片刻，发出了几天来第一条主动的短信。

　　【已痊愈。多谢照顾。下午返美。勿念。】

　　发送成功。

　　他握着手机，等待。心里像是悬着一面鼓。

　　几分钟后，屏幕亮起。

　　只有一个字。

　　【嗯。】

　　干脆利落，毫无留恋。

　　时宴清看着那个字，看了很久，然后缓缓地、缓缓地吁出一口气。说不出是失落，还是……一种早已预料到的平静。

　　他开始收拾行李。动作慢条斯理，将每一件物品归回原处，仿佛要将这几天短暂僭越的、不真实的温暖，也一并妥帖地收藏起来。

　　中午时分，门铃响起。

　　他以为是送餐的客房服务，打开门，却意外地看到胡蝶站在门外。

　　她穿着简单的牛仔裤和针织衫，外面套着实验室的白大褂，像是刚从研究所过来。手里拎着一个环保纸袋。

　　几天不见，她似乎清减了些，眼底带着淡淡的倦色，但眼神依旧是冷静而疏离的。

　　两人隔着门框对视了一秒。空气有些微妙的凝滞。

　　“给你。”胡蝶先开口，将手里的纸袋递过来，语气平淡无波，“研究所附近中医馆配的养胃茶，比西药温和。记得空腹别喝。”

　　时宴清接过纸袋，袋子里是几个独立包装的小茶包，散发着淡淡的药材清香。他的指尖碰到她的手，一触即分。

　　“……谢谢。”他低声说，喉咙有些发紧。

　　“嗯。”胡蝶应了一声，目光扫过他已然恢复清朗的脸庞和收拾好的行李箱，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好了就行。一路平安。”

　　说完，她似乎就打算转身离开。

　　“胡蝶。”时宴清下意识地叫住她。

　　她的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只留给他一个略显清冷的侧影。

　　时宴清看着她，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句：“……保重身体。”

　　“你也是。”她顿了顿，补充道，“……按时吃饭。”

　　然后，不再停留，快步走向电梯间。背影决绝，没有丝毫留恋。

　　时宴清站在门口，看着电梯门合上，数字开始下行，才慢慢地关上了房门。

　　他背靠着门板，低头看着手里的纸袋。养胃茶的香气幽幽地散发出来。

　　她来了。又走了。

　　没有多余的话，甚至没有一个眼神的交流。

　　但他却奇异地感觉到，那层横亘在他们之间厚重的冰墙，似乎……消融了那么一丝丝。

　　至少，她愿意亲自来送这包茶。

　　至少，她说了“保重”和“按时吃饭”。

　　这就够了。

　　他走到床边，将那一小包养胃茶，仔细地、和那张便签纸放在了一起，收进行李箱最内侧的夹层。

　　下午，司机准时来接。

　　车驶出酒店，汇入苏黎世的车流。时宴清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看着那座她工作和生活的城市在视野中渐渐远去。

　　他没有告诉她，加州那个所谓的“紧急会议”，其实并没有那么紧急。

　　他只是在用行动履行他的承诺——不再打扰，给她空间。

　　用她所能接受的、最平静的方式，退回到一个……看似安全的距离。

　　飞机冲上云霄，穿过厚厚的云层。

　　时宴清拿出随身携带的平板，点开一份加密文件。里面不是商业计划，而是他这些年来，断断续续收集整理的、所有关于胡蝶研究领域的公开资料、学术动态、潜在合作方分析，甚至还有一些……他凭借商业嗅觉判断出的、未来可能对她研究有帮助的投资方向和资源。

　　以前，这些东西是他漫长思念和悔恨的寄托，是他试图靠近而不得其法的痛苦源泉。

　　现在，它们似乎有了新的意义。

　　他打开一份新的文档，手指在键盘上敲下标题：

　　【关于支持新兴材料科学家独立研究的长期公益计划可行性报告（初稿）】

　　他写得极其认真，目光专注，侧脸在机舱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冷峻而深邃。

　　这一次，他不再只想着如何“补偿”或“追求”。

　　他想着的，是如何用真正平等、尊重、甚至她无从察觉的方式，为她扫清前路的障碍，托举她飞向更高的天空。

　　就像她曾经默默为他折过的一千零一颗星星。

　　他现在能做的，或许就是为她，铺就一条通往银河的坦途。

　　飞机平稳地飞行在平流层。

　　时宴清停下敲击键盘的手指，微微侧头，看向舷窗外。

　　下方是无边无际的、翻滚的云海。而在云海之上，阳光炽烈，星河璀璨，仿佛触手可及。

　　他微微眯起眼，嘴角勾起一个极淡、却无比清晰的弧度。

　　小蝴蝶。

　　Dr. Hu。

　　我们……来日方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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