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不完美小孩

　　没良心的两人很不争气的被两碗馄饨收买。沈思思抹着嘴问：“你家过年不说这些，你还出来干嘛？”
　　冯雨晨期期艾艾：“他们要让我表演节目助兴。”
　　得，又是个过年受害者。两人心有戚戚焉。
　　除了说要走亲戚的李琳，425到的还算齐全。沈思思问冯雨晨：“接下去打算去哪里？”
　　冯雨晨摊手：“我也不知道，听思娴的。”
　　“我跟街道值班的姐姐报备，说我们要去看望留守儿童。她看了我的学生证后同意了，给了我地址。”秦思娴打开背包，露出里面的几本名著和一些文具，“街道的姐姐刚好也要写报道，我们可以借鉴一下他们的稿子。”
　　沈思思心有余悸：“这回应该不会被轰出去了吧……”
　　秦思娴抱紧书包：“被轰出去也不浪费，笔还能用，书转头跳蚤市场卖了拉倒，绝对不会和上次一样吃撑。”
　　冯雨晨苦笑叹气：“虽然很想夸你一声思虑周全，但也希望别遇到这种事了。”

　　三人倒了两班公交，又坐了十来分钟三轮，才找到街道姐姐给的地方。
　　那是个脏乱的小胡同，垃圾成堆，污水横流。几十个搭得歪七扭八的窝棚阻塞了大半道路，骑着小电驴的行人满脸不耐烦，“叭叭叭”按着喇叭。听到声音，一个围着油腻围裙的中年妇女从窝棚蹿了出来，嘴上骂骂咧咧着把小孩往家里拖。片刻之后，叫骂声和哭声同时响起。正在翻垃圾的野猫吓得夹起尾巴往外跑。
　　这是城市被遗忘的角落。连拆迁队都会绕道而行。他们蜷缩在窝棚，拿着打零工赚的三瓜两枣维持一家的开销。
　　沈思思掩住口鼻：“味道太难闻了，思娴，要不我不进去了，改天请你和雨晨吃饭成不？你看我刚换了新鞋。”
　　她抬起脚，露出双刷得雪白的运动鞋，踩在污糟糟的地上，是格格不入的干净。
　　沈思思是被家里捧着长大的，向来娇气。秦思娴本就没指望过她，当下点头答应了：“那晚点你负责协助李琳做手抄报，素材我们发你。”
　　沈思思松出一大口气：“好，没问题。”

　　“西塘弄13弄13号，思娴，是不是这儿啊？”冯雨晨摇了摇秦思娴胳膊，指向门牌。门牌将掉未掉，上头锈迹斑斑。
　　“应该吧。”秦思娴上前一步，敲了敲已经剥落了大半油漆的木门。木门“吱哇”一声敞了开，一个小女孩警惕道：“谁？”
　　秦思娴不知道门没锁，有些抱歉道：“你是娟娟吧？我是天河的学生，不知道街道姐姐有没有跟你说起过。”
　　为着行动方便，秦思娴特意穿了身校服。娟娟看向她，眼里是藏不住的艳羡，很快又低下脸，冷淡道：“哦。”
　　什么态度。冯雨晨有些恼火，皱了皱眉头刚要说话。秦思娴背过手悄悄拧了她一把，满面笑容：“我们给你带了些书和文具，你看放哪里合适？”
　　“放哪儿都行，反正以后也用不上了。你还不如送点吃的来，实用。”
　　冯雨晨见秦思娴被噎得说不出话，脾气顿时上来了：“是我们多管闲事了。思娴，我们走，实在不行让我妈妈想办法。她开的公司里人多的是，大不了给他们再发点节礼拍几张照，也算是完成任务，省得我们吹着冷风来受这闲气。”
　　秦思娴摇手示意冯雨晨别再多说，蹲下身仰视娟娟：“为什么说用不上了呢？明年开学还得写作业呢。你看这个姐姐。”她一指冯雨晨，“上回她寒假作业来不及补完，被老师罚抄了好几遍英语课文。”
　　秦思娴随口胡诌，娟娟却信以为真。她忍不住笑了一声，见秦思娴笑眯眯看向她，忙敛起笑容，淡淡道：“高中是要交学费的，爸爸妈妈说，让我今年读完就南下去找他们，他们给我找了个工厂上班。”
　　秦思娴套话的时候暗暗看了房间一圈。墙面已经发黄，上面贴着几张奖状，整整齐齐。没有书桌，几本练习册子随意摊在床上，上面全是红色对勾。
　　很努力的孩子。但就算不努力不聪明，她也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没有人喜欢学习，但这件艰苦又累人的差事却是她唯一改变命运的机会，求而不得。

　　秦思娴突然有些心酸：“学校有助学金，你可以申请试试看。至少不用愁学费。”
　　“那我的书本费，住宿费还有生活费呢？”娟娟自嘲一笑，“姐姐，不是所有学校都是一中和天河。我也没有能考上这些学校的能力。我们学校的前十都只能上三中。而三中，没有助学金这个说法。”
　　区里一中最好，其次是天河和二中。三中虽然也算普高，但打着贵族学校的名头，有大量自费的择校生，氛围不比职高好上多少。秦思娴经常看到穿着三中校服的学生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勾肩搭背去网吧或游戏城。
　　秦思娴每年的压岁钱全部上交，但小时候每次假期时韩梦雅都会拉着她帮着去公园摆摊，还会硬塞给她工钱，外加省下的生活费，七七八八还有万把块，勉强够三中一年的学费。秦思娴迟疑，她很想说一句如果你考得上的话，第一年的学费我来出，但这话就像堵在了嗓子眼，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还要养平安。而且这是她最后的底气，带去大学的退路。微薄的同情心不足以让她舍己为人。她干巴巴憋出一句：“会有办法的。”
　　“姐姐是想资助我吗？”娟娟歪着头看向秦思娴。秦思娴在澄澈的目光中自惭形秽：“想过，但……”
　　“但觉得没必要为一个陌生人付出太多。”娟娟接口道，“毕竟连我爸爸妈妈都不想管我呢，更何况是你。”
　　“不过，如果可以，姐姐你能不能帮一下琳琳姐？”娟娟急切道，“她成绩很好的，是我们学校五年内唯一一个考上天河的。她今年高三，但家里不许她参加高考了。还差半年，就半年，只要有半年学费，她就能上大学。她人可好可好了。”
　　天河学费不算贵，就算是寄宿生，半年也只要交3600，秦思娴还算负担得起。她犹豫了一下，点头答应了。
　　娟娟露出了自打她们进来后的第一个笑容：“那姐姐们跟我来，我带路。”
　　冯雨晨不喜欢娟娟：“谁知道她会把我们骗哪里去，我可不去啊。”
　　“好，那你在这儿等我。”秦思娴点头。

　　娟娟说了一路她家琳琳姐的好话，秦思娴耳朵都险些起了茧子。直到他们停在一座小屋子旁。
　　如果说娟娟家只是简陋，那琳琳家就是脏乱。
　　二三十平的出租屋，外头印着十来条开锁和□□的广告，门前堆着半人高的塑料瓶。苍蝇嗡嗡嗡四处飞。没有晾衣架，一条麻绳上挂着十来件衣服，领口都已经发黄。
　　“琳琳姐，我来了！”娟娟脆生生道。
　　屋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紧接着，一个带着睡意的女声响起：“赔钱货，还不快出去。等会吵醒你弟弟了，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门被推开，一个套了件黑黢黢的粉色睡衣的女孩走了出来，手上还拿着把择了一半的青菜：“娟娟，有什么事吗？”
　　声音压得很低，但也很耳熟。李琳。
　　要命，为啥每次都能碰到她最狼狈的样子。秦思娴默默后退一步，想要躲到墙后，眼前的人却已经抬起了头。两人四目相对，“啪嗒”一声，青菜落地。
　　娟娟忙蹲下身去捡。李琳也顾不上接，逃也似的钻回了屋子，门被重重关上。片刻之后，骂声响起：“作死嘛，都跟你说了你弟在睡觉，菜呢？你想饿死你老娘我啊！”
　　接着是棍子打到身上沉闷的声音，盖过了低低的抽泣声。
　　秦思娴拿过娟娟手上的青菜，踮脚放在窗台上：“走吧。”
　　娟娟发急：“姐姐……”
　　“跟你家琳琳姐说，按时去学校报道。”
　　以前寝室里冯雨晨针对秦思娴时，李琳总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可她在娟娟嘴里，却是耐心温柔的大姐姐。从前秦思娴不理解，现在知道了，她对自己是嫉妒的，她想告诉别人，看，还有人活得不如我。
　　自卑且自尊，敏感而骄傲，李琳从来都是一个那么矛盾的人。秦思娴看向糊满报纸的窗户，后头有个一闪而过的身影。
　　秦思娴收回了目光。不管怎么样，终归是舍友一场，她不忍心看着李琳自毁前程。

　　为了避免冯雨晨刨根问底，秦思娴只说没见着人。
　　两人找到沈思思后在小巷拍了几张合影，沈思思听秦思娴说起娟娟要辍学的事，直嚷嚷又白跑一趟。
　　冯雨晨白了她一眼：“上职高要本地户籍，你如果不想白跑的话，就把她三中三年十万的学费给出了。”
　　沈思思顿时噤声。
　　秦思娴在旁边打圆场：“所以你这次手抄报多上点心。如果拿了学校一等奖，可以送去区里参赛。没准有人看到了能帮娟娟呢？”
　　这只是安慰沈思思。小说里的主角能得人青眼，是因为他天赋卓绝。而娟娟，没人会愿意花大价钱为一个以后未必考得上本科的孩子铺路。同情心从来都是在权衡利弊后才会产生，注定的不公平。
　　沈思思点头：“我知道了。”

　　回去后，秦思娴刚打开□□，要把素材发给沈思思，下头就弹出十多条消息，全是林萱的。
　　“阿姨说，让你明天早上八点半一定要去奶奶家。”
　　“你这回成绩进步很大，阿姨在我妈妈面前炫耀了好久，真为你开心。”
　　“你别怕，我亲戚家也在附近，实在不行我也过来，一看不对就找借口带你走。”
　　字字句句的关心。秦思娴叹气。可是，当明月出现时，星光会愈发黯淡，免不了的对比。她也不想大过年的听到那句“你要多学学人家林萱。”
　　“知道了，我自己能解决的。你过年好好玩。”秦思娴回道。
　　上面出现了“对方正在输入中”，半天后，林萱回了句：“好的。”
　　任谁的关心被弃之一旁，都会不开心吧。秦思娴揉了揉额头。但她也不想再委屈自己。

　　奶奶生了三个儿子，儿子又生了两个孙子，唯有秦思娴一个孙女，向来最疼秦思娴。
　　见到秦思娴，她忙夹了块熏鱼塞到秦思娴嘴里：“宝贝来了啊。”
　　“妈，别人都还没吃呢，你净惯着她。”妈妈皱眉，“思娴，你先帮奶奶上菜去，别只顾着自己吃，一点也不讲规矩。”
　　在外面跟妈妈起冲突不好。秦思娴答应了一声，洗手端菜。
　　背后隐约听到声：“妈，你下回别做油炸的了，思娴吃多了不好。”
　　手上的汤可真够烫手的。秦思娴把汤往桌上一放。下一秒，就听到两个婶婶的声音：“思娴，你这回考得怎么样啊？”
　　“不好不坏。”
　　“和同学相处得怎么样啊？”
　　“也就还成。”
　　“以后想考什么学校啊？”
　　“还没想好。”
　　端上果盘的妈妈轻轻拍了拍秦思娴的背：“你婶婶关心你呢，好好回答。”
　　对着一年见不到几次的小辈刨根问底，最好后者能再给唱支歌助助兴，这其实和关心沾不上半点边，无聊顶透了。秦思娴有一搭没一搭的戳着自己碗里的饭。可怜的米饭千疮百孔。
　　自然又换来妈妈有些愠怒的一句：“吃饭就好好吃，姑娘家家，没个吃相。”
　　旁边被一路追问什么时候能带女朋友回家的堂哥百忙之中投来了一个同情的眼神，继续回答抛来的问题：“考公啊，暂时没想过，先这么干着吧。”

　　爸爸正和两个叔叔推杯换盏，脸涨得通红，嘴边挂着“经济下行”，“局势不稳”之类的词。突然间，三人爆发出一阵哄笑。
　　二婶含笑：“哥几个在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三叔夹了个花生米：“在说大嫂福气最好。大哥工资卡上交不说，一下班就往家里跑。前几天大嫂说思娴成绩好了很多也多亏了大哥的陪读和辅导。思娴高一吧？以后肯定能比我们家的小兔崽子强，考上个一本。”
　　妈妈笑得很勉强，秦思娴索性一搁筷子：“我今年高三。”
　　爸爸干干一笑，夹了块呛蟹往妈妈盘中放，又被思娴截了下：“妈妈最近有些感冒，碰不得海鲜和酒。”
　　家里柜子上放了板少了几颗的头孢，妈妈说话时带着点鼻音。这也是秦思娴这次为什么服软的原因。可笑的是，一直住在同一屋檐下的爸爸毫无所察。就像秦思娴已经在书桌上放的那块距离高考还有X天的倒计时牌，从没得到过男主人的半分关注。
　　体面的妻子，懂事的女儿，还有个万事不沾身的爸爸。传统意义上的幸福一家，实则只是面上光鲜。
　　桌上一片寂静。“啪嗒”一声，瓷勺入碗。奶奶略含怒气的声音响起：“思娴，你爸爸已经很辛苦了。”
　　对秦思娴无比疼爱的老太太此刻满脸的不耐烦。
　　众人神色各异。秦思娴笑了，慢慢道：“可是啊，奶奶，我和妈妈也很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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