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烟火除夕
除夕的都城,寒风裹着爆竹碎屑在街巷间游荡。颜府檐下朱灯高悬,茜纱灯笼映得回廊流光溢彩,连阶前积雪都染了三分暖意。
偏在这满府团圆时分,颜怀卿一袭玄色官袍踏入内院,腰间金鱼袋在烛火下明灭不定。他身后跟着捧着狐裘的茂茂,显然是要出门的架势。
"除夕还要赴值?"上官蘅搁下茶盏,眉心微蹙。
"太子设宴东宫。"颜怀卿声音沉静,"太子妃特意嘱咐携眷同行。"
"携眷"二字一出,满室寂静。上官蘅指尖在青瓷盏沿摩挲半圈,终是颔首:"早去早回。"
老夫人却笑吟吟地望向沈昭:"昭丫头是该多走动走动。"手中佛珠转得轻快,"东宫腊梅开得正好,让怀卿给你折几支回来插瓶。"
沈昭低眉应了声是。
近来,上官蘅给颜桑榆敲定了一桩婚事,是吏部尚书家的郎君。府中偌大,沈昭在众姨娘女眷中难寻交心之人,也只与颜桑榆情谊深厚。如今桑榆忙于筹备婚事,她少了个伴,整日不是对着账册就是应付各房姨娘,连呼吸都带着绣线发霉的气味。
此刻东宫夜宴的邀约,倒像是雪夜里推开的一扇小窗,漏进些许新鲜空气来。
----
东宫小宴设于景阳台。
夜风轻拂,殿中灯火却暖如春昼。内设主帘,一众心腹坐于下首,帘后隐约可见太子之影,正与数位近臣低声议事;帘前则设女眷雅席,罗绮生香,暖炉微明。沈昭被安排于太子妃身侧,与数位贵妇、勋戚之女共话汤泉风物。
沈昭本不愿出风头,言语多有节制,奈何太子妃一再引话,众人又皆恭维附和。席间谈及冬酿佳酎,沈昭一时兴起,便从江南梅酒讲至沙耶葡萄酒的酿法之异,语辞清雅,娓娓道来。
众人皆感新奇,纷纷称善。
太子妃举盏一笑:“颜三娘子果然与众不同。若非女儿身,倒有几分文臣风骨。”
沈昭浅笑,未作回应。
"好一番高论。"
珠帘忽卷,一阵冷香袭来。宁阳郡主绛色宫装迤逦而入,金步摇在烛火中划出凌厉的弧度。
她唇角含笑,眼底却凝着霜雪:"只可惜,已是旧年陈调。"
席上众妇俱是一惊,纷纷起身行礼。
太子妃亦微露讶色,随即收敛神情,含笑起身让座:"郡主不在宫中赴宴,怎的……"
“本宫倒要问。”宁阳郡主径直落座,指尖轻叩案几,"阿霁既为储君,除夕为何不在官家跟前尽孝?"
沈昭垂首退避,余光打量着这位传奇郡主。
这是她头一回见宁阳郡主——年不过三十,姿容却极盛,明艳张扬,灼灼生华。如此锋芒毕露的容貌与气场,也难怪坊间总有关于她的绯闻逸事,传得沸沸扬扬。
她出身尊贵,是当今太后的亲生女儿——前朝先皇后早逝,官家年幼便过继予贵妃,也就是后来的太后。太后因抚养过继的嫡子而重获圣眷,年近四旬诞下的郡主。先帝老来得女,视若珍宝;如今官家贵为天子,身为郡主年长三十余岁的兄长,对其亦是纵容有加。
便是这样层层宠溺、万般娇养,才养出了宁阳郡主如今这般孤傲轻狂、目中无人的性子。
太子妃闻言,面上笑意不改,目光却微敛:“郡主这话说得重了。官家圣躬安和,今夜设宴不过散欢家人,殿下蒙恩得闲,与旧故围炉夜话,也是孝心之一。”
她语气温婉,却在“蒙恩得闲”四字上略作顿挫,既回应了“未陪官家”的质疑,又巧妙暗示:太子非是不愿尽孝,而是得了官家的恩准,郡主质问,未免逾越。
彼时,宁阳郡主案前,侍女已换了新的琉璃盏,将一盏温酒恭敬奉至榻前。她见太子妃话句句不失分寸,便懒得多言,只抬手接过,轻啜一口,薄唇微抿,冷嗤一声:“典型的江南梅酒,虽难登大雅之堂,好在中规中矩,倒也教人挑不出错来。”
话语不急不缓,却带着点点轻慢之意,如金簪敲玉,清脆里含着讽意。
太子妃似未听出深意,只微一颔首,示意诸位夫人女眷各归席而坐。随后,她亲自走至沈昭方才之位,笑意温雅,却也不容置喙,吩咐宫女另设一席,仍留沈昭伴于左右。
待沈昭落座后,宁阳郡主眼风扫过,笑容轻谩:"沙耶新酿澄澈如琥珀,香气经年不散。江南旧法,终究落了下乘。"
沈昭垂眸,羽睫在烛光下投下浅影:“郡主所言极是。昭所知,仅限旧法一二,今日得教,受益良多。”
"浅薄?"宁阳郡主忽倾身向前,鬓边步摇轻晃,"镇北节度使的千金,沙耶王族的血脉,怎会浅薄?"字字珠玑,却暗含机锋。
这话听来似是夸赞,实则每字每句都暗藏锋芒。
沈昭神色未变,掌心却已沁出薄汗。她心知郡主此番作态,不过是要借她敲打太子一系。
席间众人默然,气氛骤凝,却无人敢出声解围。
帘后原本低语不止,忽地一瞬寂然,似有衣袂轻响传来。
而位于内帘之内的颜怀卿,此刻眉头已紧蹙。
帘影微动,香风乍起,景阳台中暗流涌动,波未起,势已至。
沈昭微一颔首,声若清弦,不避不惧:“郡主抬爱。节度之女,王族之血,于世人而言,或许听来贵重;可于昭而言……幼失怙恃,辗转边陲,幸得伯父收留,方免飘零。至于沙耶风物,十之八九,皆道听途说罢了。"
话音稍顿,广袖轻敛向太子妃方向一礼。
"今蒙天恩,得附颜氏,已是再生之幸。"她抬眼时眸光清透如洗,"郡主方才所言新酿之法,倒让昭想起幼时听过的一句沙耶谚语——'陈酒装新瓮,终究是旧味'。"
语音温和,言辞有度,既不矢口否认,又不随势邀功,将身世轻轻置于身外,只将今日安稳归于“圣恩”与“颜氏之恩”,巧妙抽身,亦含敛锋。
她语气温婉,神情笃定,每一句都仿佛拂水轻波,未曾正面争锋,却已绵绵化解对方锋芒。
宁阳郡主指尖在盏沿一顿,忽而轻笑出声:“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娘子。”
席中诸人皆悄然松了口气。
“郡主所述之酿法,倒令臣妾神往不已。若有幸一尝,必是今岁佳话。”
太子妃笑意如春水初融,温婉中略带周旋之意,话锋轻巧转开,既挽沈昭于风口浪尖,又不失体面。
宁阳郡主唇边笑意未减,指尖却已轻轻放下酒盏,正欲再言,殿外突然传来环佩叮当之声。
只见一人提着鎏金食盒信步而入,一身织金锦袍在宫灯下熠熠生辉:"贵妃娘娘亲手包了银丝汤饺,特命臣来送予殿下。”
来人正是当朝国舅、贵妃胞弟——宋珩。
席上女眷面面相觑,几位贵妇低声笑了笑。宁阳郡主却神色不动,只冷眼斜睨:“贵妃平日忙着侍奉圣驾,如今倒还有闲情煮汤?”
宋珩笑容放肆,带着七分懒意三分痞气:“那是自然。姐姐念旧情,想着年节不兴空肚子议政。”
他话锋一转,忽似想起什么似的,轻描淡写一笑:“郡主可别怪我没替你捎上一份——你今夜该是在宫宴上陪太后,怎的也来了景阳台?”
不待宁阳郡主回答,他又漫不经心道:“方才路过御花园,见驸马爷醉得不轻,错把柳尚书的侄女当成了……罢了,这等琐事不值一提。”
此言一出,女眷间顿时有轻惊之色,有人偷偷掩唇,有人眉眼含嗔,宁阳郡主手中酒盏微顿,眸色一冷。
她霍然起身,裙摆带翻了案上玉箸:"本宫忽然想起还要向太后回话,先行告退。"
临走时她冷冷瞥了宋珩一眼:"国舅既然来了,不妨多饮几杯——毕竟贵妃的恩宠,就像这东宫的美酒,说淡就淡了。"
“郡主慢走。”太子妃起身福礼,神情不失端庄。
待那袭绛色宫装消失在殿外,宋珩这才转向沈昭方向,目光在她腰间颜府玉佩上停留片刻,随即笑吟吟地对李尚书之女道:"听说娘子新谱了支《折红梅》?不如趁此良辰弹奏一曲?"
那娘子羞赧低头,轻声福礼,女眷间笑语复起,气氛终于回暖。
太子妃缓缓坐回,斜目一瞥沈昭,眼中多了一丝意味不明的思量。
而沈昭垂袖端坐,眉目宁定,背脊却早已沁了一层冷汗。
----
席散之后,众人移步观烟火。
东宫檐角的铜铃随夜风微颤,最后一朵金菊在天际绽开,火光将廊下映得金碧流光。
沈昭凭栏而立,方觉肩头一暖。玄色狐裘覆下,带着熟悉的沉檀香气,温柔却不容拒绝。她回首,正撞入一片微亮的侧影——
颜怀卿站在她身后,眉眼在焰色间忽明忽暗。
“郡主没讨着便宜。”他说得轻,却带着一丝拂过风雪的凉意。
话音方落,他已抬手,替沈昭将一缕风中散发别至耳后。指尖在耳垂处一顿,温热的触感隔着火光也未散去。
沈昭轻拢狐裘,指尖不经意碰到他残留的体温,低声道:“郎君都看见了?”
“景阳台不大。”他语气平静,目光却落在宫墙之外绽起的烟火,“只是你若不愿,本就不该由你来应。”
沈昭低笑一声,眼波微转:“往后宴席还长。郎君又怎知,我便怕了这等场面?”
三声更鼓遥遥传来,庭中寒梅在风中簌簌落红。
两人对望片刻,四下寂静,唯有焰火将彼此的神情一寸寸照亮。
颜怀卿终是抬手,拈去她眉间沾落的雪点,指腹微凉,却比雪还轻。
“回去吧。”他淡淡开口,“夜深露重。”
归途时,天色将明,城外初放的烟花犹余残焰。二人披斗篷入府,径直往颜老夫人的绥安堂而去。屋内炉火未熄,暖香扑面,却见颜怀祯正倚在老夫人榻前剥着金橘。
烛火将他墨绿色的常服染了层蜜色,与颜怀卿的玄衣形成鲜明对比。
"可算回来了。"颜怀祯笑着将橘瓣喂给老夫人,目光却落在沈昭微红的指尖上,"昭娘子这手……"
“可算回来了。”他说着,目光落在沈昭微红的指尖上,语气微顿,“昭娘子这手……”
老夫人笑意温慈,抬手吩咐嬷嬷:“再取个手炉来,别冻着这丫头。”
沈昭方要谢礼,却见颜怀卿已先她一步,将一盏暖炉塞入她掌心,动作利落,不言不语。
老夫人看着,笑纹深了几分:“还是阿卿心细。”
窗外忽又亮起漫天焰火,映得颜怀祯眸中情绪难辨。他轻轻将橘皮掷入火盆,爆出一簇星火:"团圆夜,该喝屠苏酒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