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父

　　裴文冕以为，等待她的该是疾风骤雨。

　　但御案后的帝王只是静静坐着，狭长凤目微抬，笑着看来，“你去了哪里？”

　　“闷了，到前朝走了走。你要查的案子，我给你带回来了，你看看可还合心意。”裴文冕走过去，绕到案后，将公文妥帖放在案面，顺势立在他身侧。

　　眸光略一低垂，裴文冕就能看到他在看的奏折。

　　“你要看？”

　　“是。”

　　帝王将奏折推给裴文冕，眼见裴文冕唇角微弯，一双冷冷的眼睛里也闪过笑意，不禁道：“从前朕以为你是男子，好生避让。后来方知，你是女子。”

　　裴文冕指尖翻过一道道奏折，并不回眸，只问道：“有甚么关系？”

　　帝王失笑，“朕不爱男人。”

　　裴文冕轻轻应了一声，“若我是男人，您也这样对我么？”

　　帝王将裴文冕官帽摘下，理理她鬓边发丝，“除了肌肤相亲朕不会做，其余的，只会做的更狠。”

　　裴文冕明白了。

　　他会捋了她的官，此生都不会再复起。

　　心下不禁有些嘲讽，“我哪里不如右相，以至于您宁可舍弃我，也不愿意黜落右相？即便您不用我，可百姓都是您的子民，您竟也忍心看着他们被欺辱？”

　　帝王笑笑，“文冕，不是你不如他，是朕不需要。至于百姓，内库紧张，朕是腾不出手了。”

　　裴文冕双手捧着他脸颊，眸光灼灼地看着，在他唇角轻轻一触，枕在他肩头，“风起于青萍之末，陛下是一朝天子，更要谨慎。若您出了事，又该如何是好？再则府库浩大，救济些许流民，并不耗费多少财粮。”

　　帝王享受这样的时刻，也贪恋温香软玉在怀的温暖，口中的话却极冰冷，“莫怕，不过千余人，掀不起风浪，朕已委派右相做事。何况朕不日要伐赵，府库再如何，也不嫌多的。”

　　啪嗒。

　　裴文冕膝上的奏折滑落在地，唇畔那抹淡笑凝固，抬眸惊疑不定地望着帝王。

　　“您变了。”

　　她若无其事地拾起奏折，摞在手里，在案上对齐，齐整地放回去。

　　因为安抚流民的事交给了右相，成则是帝王慧眼识人，败则是右相枉负君命，所以便不必在乎？

　　还是说，在帝王眼里，千余条人命，只要于皇统无碍，哪怕受些苦，就算是死了，也不值得在意。

　　帝王道：“你也变了。”

　　裴文冕到底还是没忍住，“如今天下方定，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刻。府库的钱财，恐怕不足以支撑您伐赵。再者您亲征时，后方总要安定。与其让右相一家独大，不如留着我，也好牵制右相，不至于乱了朝堂。”

　　“很快就够了，”帝王心情极好，揉了揉裴文冕耳垂，笑道，“朕说过了，不需要。你也不必忧心这些。”

　　裴文冕压下颤栗，不敢深思她究竟与何等猛兽为伍，攥住了帝王一抹衣角，“如何不忧心呢？陛下，五年前，若非皇后娘娘救了我，我只怕也在流民之中，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保身尚且艰难，遑论官至高位、食朝廷薪俸。更不要说，还能与您相会……”

　　帝王伸出一指，抵在裴文冕唇上，漫不经心地笑着，“好了，现今不是好好的么？朕也感念母后的善举。”

　　“我们做后人的，不要总是念叨着母后，叫她老人家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心。”

　　裴文冕垂下眼睫，恭声应道：“是。”

　　殿外的宫人早就起来了，两人相对而坐，各人心思不得知，面上却是和谐的。

　　夜间就寝，裴文冕还是不死心，缠磨许久，也还得不到一句准话。

　　又不知那句话惹恼了他，愈发狂浪。

　　临去时，裴文冕揪住他一片衣角，嗓音低弱，双眸怔怔的，“您告诉我，苏、郑二人出使赵国，是不是……死了？”

　　帝王扯起薄被，拉到裴文冕肩头，“凡事不必想太多。”

　　裴文冕撑着跪坐起来，“为何一定要在此时攻打赵国？先皇时我朝就乱了几年，您又是从西北打回京都的。这才三年，不说国库不够丰盈，就是巡盐回来，也不足以支撑您打赵国的。”

　　帝王本不欲多言，见裴文冕脸颊潮红眸光濛濛，便道：“国库钱粮不够，不是我大魏钱粮不够。”

　　裴文冕凝视着眼前这张年轻俊美的脸庞，越发陌生。

　　折了苏、郑二人的命，是要攻打赵国的借口。京都外千余流民，是要抄右相家的罪证。

　　将军有机会立战功，皇帝能开疆拓土、铲除政敌。

　　可是，百姓何辜？

　　裴文冕从背后紧紧抱住帝王腰身，下巴搁在他肩头，“要动右相，不止这一个法子。交给我，好么？”

　　帝王起身的动作一顿，感受着她温暖的怀抱，不辨喜怒，“你一向不肯低头，今日为这群不相干的人，已明里暗里求了两次。”

　　“适可而止。”

　　裴文冕一颗心渐渐凉了。

　　帝王趿鞋披衣，踩着地砖远去。忽觉腰背一紧，被裴文冕整个从背后抱住。

　　而后扑通一声，裴文冕便跪了下来，“昔日皇后娘娘许过我一个诺言，今日，我想用这个诺言，换流民安定。”

　　帝王两指钳住裴文冕下颌，看她微仰着的白皙玉面，轻轻嗤笑，“你为了母后和那些不相干的人，倒是大方得很。”

　　“可是文冕，你是太天真还是太残忍，这么些年里，横冲直撞地做你想做的的事，从来不曾想过朕的难处。”

　　两滴清泪沿着裴文冕眼角滑落，裴文冕低了头，看着膝下光可鉴人的地砖，“是我疏忽了。”

　　帝王俯身抹去裴文冕脸上泪痕，分明是微凉的，却又滚烫得很，松口道：“你若不放心，闲暇时就到前朝看看。”

　　裴文冕大喜过望，眼尾湿着，唇边已带起极清浅的笑，就着皇帝的手站起来，“外面天冷，您要出去，可要穿得厚些。”

　　帝王看痴了去，点点裴文冕鼻尖，笑道：“你这心思，若能多用在朕身上，何苦受累。”

　　裴文冕自然无不应是。

　　翌日，帝王早已不在。

　　裴文冕简单用了些清淡的蔬食，将殿内的人事料理一番。

　　昨夜虚惊一场，纤云已经对宫人传达过裴文冕的意思，若有想往别的殿去的，都托大长秋酌情安排。继续留在蓬莱殿的，恩威祸福，皆由自个承担。

　　照裴文冕看，她往后还不知要做些什么。但若有必须做的事，也绝不能因蓬莱殿绊住手脚。如今这样，宫人既自愿留下，要借裴文冕搏一搏荣华富贵，那么各为利益，裴文冕也就不会因他们而束手束脚。

　　出乎意料的，留下的人有九成还多。

　　纤云笑道：“娘娘不知道，当初蓬莱殿选人，我们都是挤破了脑袋才进来的，可不舍得出去。”

　　裴文冕听罢，便不再多言。

　　即使不必再早朝，裴文冕还是早早地醒了。经年的习惯，一时半刻还改不了。

　　她不算迂腐，早年微末之时，为多些助力，笑语欢言并不少。自从皇帝回京即位后，裴文冕跟着水涨船高，又时时忙碌另有他求，常有退位之志，表面功夫早就不做了。

　　可眼下对着皇帝，口中的话便如烫嘴一般，就是说出去了，心里也总不自在。故而裴文冕虽清闲下来，疲累却更甚，又歇了会儿，才换上官服准备出去走走，再打探打探昨日未了的事。

　　方才出蓬莱殿，还没到小黄门处，就被侍卫拦下，“娘娘，您不能到前朝。”

　　纤云道：“大胆！陛下都许了，你竟敢拦着。坏了娘娘的事，要你好看！”

　　侍卫也十分为难，“这是陛下的命令，卑下也只是奉命行事。”

　　裴文冕见不是事，心头烦闷，叫了纤云往紫宸殿去。

　　昨夜，他分明是应了她的，为何又骤然翻脸？

　　赵公公笑着迎上来，“娘娘，近日可好？听说您宫里换了些宫人，可是他们伺候得不周？”

　　裴文冕道：“我是好的。你的干儿子，挨了廷杖的那个，如今怎样了？”

　　赵公公哂笑，甩甩拂尘，“他呀，整日里趴着呼痛，屁股都烂了。也是他不长眼，做什么不好，偏要欺到娘娘头上。”

　　裴文冕唔了一声，“他素日也为你尽心尽力，你不疼他？”

　　赵公公道：“他自个作的，指望奴才也没用。”语罢，玩笑道：“亏得娘娘心明眼亮，不迁怒到奴才身上，叫奴才还能伺候陛下和娘娘。”

　　裴文冕低低笑了，双眸轻轻扫过这位慈眉善目的老太监，“我算什么心明眼亮。陛下可在里头？”

　　“在的。”赵公公一路毕恭毕敬地送了裴文冕进殿，瞧见有卷帘不及时的，还亲自去为裴文冕挑帘，老脸上满是忧心憧憬，小声叮嘱，“陛下心绪不好，您当心些，也开解着些。陛下见了您，定是高兴的。”

　　裴文冕道：“多谢公公了。”

　　走出一段，裴文冕依旧能感觉到，柳公公殷切地目送着她。

　　如此情景，裴文冕也不禁自嘲一笑，她可真是疏忽大意。

　　比起左相，她最该除掉的，是这位进谗言的赵公公才是。

　　昨夜低声下气求了皇帝那么久，这位公公不声不响的，却就叫裴文冕的艰辛付诸一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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