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乘风

　　借蜉蝣虫离开虚境时已是第二日，山洞被剑气震碎坍塌，他们在碎石堆里摸索半天，才等到了蜉蝣虫找到出口的好消息。

　　日头从东方升起，每日清晨浓重的雾气也散了不少。与等了一夜的方正清会合后，纪惊风抬手跟他们告别：“俺爹跟俺交代嘞事还没办完，俺得先行一步了，回头咱再联系。”

　　乐平跟他交换了通讯符的联络符文，见他手中那个通讯符是块玉牌，碧绿温润，镶嵌着数颗奇珍异宝，华光耀眼。接着又听说这块玉牌要一千两银子一块，不由咋舌，心想这么多银子，师叔要种多少地才能挣到啊？在财大气粗的青山派面前，他们方寸山瞬间成了不可言说的家禽门派，老的老小的小，无一不透露着穷酸之气。

　　薛砚辛鼻腔轻“哼”，绑着彩绳的小辫子一甩，把头扭过去了。

　　“你们的动作，倒比我想的要快一些。”

　　小院里，卖馄饨的老婆婆躺在躺椅上晒太阳，脸上没了那时担心儿子的忧愁，瞧见几人回来了，神态悠闲的半睁开眼。

　　方正清手中守拙剑出鞘半寸，道：“前辈故意借大虎指引我们发现那邪修的藏身地，致我师兄弟几人身陷危境，不知是何用意？”

　　乐平他们出来后把邪修和山洞的情况简单说了一遍，方正清略一思索便察觉到其中的矛盾之处，既然那邪修钟爱修士的修为血肉，那为何大虎会受笛声影响去往河中虚实境的入口？据他这几日探查，大虎只是个寻常人，并无任何修为灵力。他不禁开始怀疑以“儿子梦游”引他们入局的那个卖馄饨的老婆婆。

　　老婆婆身体随躺椅晃动，嘴角微抬：“那邪修久踞此地，仗着地处偏僻经常做些捡漏的恶事也无人知。正巧你们来了，我替你们师父试试你们的本事。不过现在才反应过来，章怀那样七窍玲珑的人怎么会教出你们这几个糊涂蛋？”

　　乐平问道：“你认识我们师父？难道你就是溪灵？”

　　溪灵真人一脚踏在地上止住躺椅晃动，她半坐起来，没见她怎么动作，方正清怀中那封“溪灵真人亲启”的信件就落在她手中。她眼神挑剔的从师兄弟三人身上一一掠过，嘴上低声念叨道：“也不知道那老东西是怎么想的，派你们这几个生瓜蛋子去寰仙岛，就不怕被人吃的骨头都不剩？”

　　尽管她声音极小，几人还是听到了，乐平尴尬地挠挠头，他觉得他们几个人也没那么差劲吧.......

　　溪灵真人看完信件，脸上没什么波动，起身从屋子里掏出一卷卷轴，说道：“你们师父说他给你们的路线图太老了，忧心你们走错了路，所以托我给你们寻个新的路线图，喏，就是这个。”

　　方正清伸手要去接，卷轴又收了回去，他不解：“前辈？”

　　溪灵真人道：“卷轴我送给你们了，但你们也要帮我做件事。”

　　薛砚辛：“先说什么事？要是杀人放火的缺德事，这路线图不要也罢，总归寰仙岛就在那里，我们一路问过去，还能找不到不成？”

　　溪灵真人笑：“你这小子傲气，但只是顺手一件小事，无需你杀人放火。”

　　方正清问道：“不知是何事？”

　　溪灵真人：“你们到了寰仙岛后，帮我摘一片不死树的叶子。”

　　仅仅一片叶子？这事是否简单过头了？黄自在却突然出声道：“太素派在寰仙岛上，这不死树乃是太素派神树，神树上接天下接海，由来非比寻常，寰仙岛能浮在半空，全靠不死树的滔天灵气。这叶子，也不是那么好摘的。”

　　溪灵真人笑意平和：“无妨，霜雪雨露，生杀万物，你们到了，这叶子，自然就摘到了。”

　　几人拜别溪灵真人，坐上板车向着芜平城外出发了。

　　一路北上，路上零散遇到一些修士，有的乘着宝马香车身边仆从数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里的富家公子春游踏青来了；有的骑着高头大马马鞭一挥急急奔过，只在身后留下一道滚滚尘烟；更有甚者，御剑而行，天空茫无涯际，眨眼便消失不见杳然无踪。

　　乐平抬手挥开前面那匹骏马荡起的尘土飞扬，咳了几声，看了看甩着尾巴赶路时不时要低头啃两口青草的毛驴，又低头看了看屁股下半新不旧的板车，忽然心中涌上无限怅然。

　　半坡村的猎户说，仙人腾云驾雾点石成金无所不能，修得大乘者挥剑可斩十方妖邪，横跨千万里也不过弹指一瞬间，就连那鬼修隗得道都能连杀数十万恶鬼孤身入幽冥。而他们几个赶着一辆毛驴拉的板车，在同路这些修士的衬托下像极了一个独树一帜别具一格的野鸡门派。

　　乐平想，修仙可以做什么？修仙的师父救不了病重的虞老头，修仙的他自己救不了被邪修附身的小女孩，所以修仙又有何用？他低头看向自己这一双手，既没有师父出神入化的本事，也没有两位师兄高超的剑术。他可以拿起剑依葫芦画瓢的舞上几招，但不过是个半吊子花架子，他还可以刻符，只是自“惊魂”一事后他心里已经不敢再去碰那些未知的符篆。

　　他望着毛驴的屁股，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

　　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乐平回神，回头对上方正清温和的眼：“小师弟，我的通讯符好像听不见声音了，你帮我修一修吧。”

　　乐平接过通讯符，背面其中两道符文之间的连接松了，他用刻刀照着原有纹路细细雕刻，吹去木屑，递还给大师兄。方正清接过，和去溪边打水的黄自在试着联系了一下，果然声音又变得清晰了。

　　他们在溪边停留休整，见乐平一整天都有点闷闷不乐的，方正清在他身边转了好几圈，一会儿问他饿不饿，乐平摇头，一会儿问他渴不渴，乐平摇头，过一会儿又问他是不是累了，乐平也是摇头。方正清有点手足无措，乐平心思重，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薛砚辛，抬抬眼皮自己都知道他要做什么，对于这个来到方寸山不过两三年的小师弟，他一时拿不准该以何种方式来教导宽慰他。

　　“你问东问西的有何用？”薛砚辛打水回来，拿胳膊肘把人捣开，轻嗤：“婆婆妈妈的。”

　　他放下水桶，从板车上抽出一把木剑扔到乐平头上，乐平的手比脑子更快一步，他一把抓住木剑，疑惑的话还未问出口，另一把木剑已经兜头劈下来。他狼狈的就地一滚，喊道：“二师兄，你做什么？”

　　薛砚辛嘴角勾起，笑容不羁：“有空在这伤春悲秋唧唧复唧唧，不如练练自己半桶水的剑招。”

　　他剑尖向前，顺着剑势往前一刺一挑，乐平手中木剑脱手飞出去，薛砚辛收剑垂在一侧，说道：“再来！”

　　木剑又一次被击飞，斜插在乐平脚边，薛砚辛散漫地笑：“连自己的剑都握不住，你还怎么拿剑？”

　　几次三番之后，乐平也被激起了气性，他握着木剑，抬手一抹鼻血，怒眼看向薛砚辛：“来就来！”

　　两人你来我往，薛砚辛没有压着剑道境界，练气期的小剑修在他手下抗不过三招就被一次次压倒在地上，他手中木剑紧紧抵在乐平脖颈处，冷冷道：“这剑若是开了刃，你的脖子早就跟身体分家了。”

　　乐平不服，从前在村里都是他追着大山青山打，今天被薛砚辛摁在地上摩擦，他的颜面何在？他吼了一声，将人从自己身上掀开，木剑横在身前，他曾经在寒潭边看了很多次两人的剑招比试，寒来暑往，他亦经年累月的跟着练了无数次剑招，那无数次的抬手屈腕起承转合在这一刻汇聚成声势浩大的一剑——不死不休！

　　置之死地而后生，于困境中咬牙砥砺前行，虚境里的无边黑暗，寒潭里的幽冷潭水，惊魂里的未知恐惧，都在这一刻，凝聚成木剑上如破釜沉舟般的剑意。

　　薛砚辛一挑眉，抬剑当下这以简驭繁的一剑，两刃相交，“嗡”地冒出几星火花，他向后一连退了几米才止住去势，乐平满头大汗又不敢相信地抬起头，气喘吁吁地看向薛砚辛：“师兄，我这是？”

　　薛砚辛“哼”了一声，一剑将人挑飞丢进后方的溪水里，他学着章怀真人那样摸摸自己并不存在的胡子：“嗯，不错，你悟出了自己的剑招，未免走火入魔，去水里冷静冷静吧。”

　　可恶，方寸山一言不合就要把人丢进水里的习俗到底是谁发明出来的！

　　黄自在松开紧紧拽住方正清的手，转而拍拍他肩膀：“你看，我就说他可以的吧，你平时压着薛小子打的更狠，怎么这回又舍不得了？”

　　方正清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道：“小师弟还小，我和二师弟毕竟是从小比试到大的。”

　　乐平老实缩在水里就露出鼻子眼睛以上部位，溪水不深，带着初夏的微微凉意，泡的差不多了，他将要起身小腿肚子忽然一抽筋整个人又跌回去，他在水中扑腾两下，一只手把他捞了起来。薛砚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师弟，你要去捞鱼么？”

　　乐平吐出嘴里的水，困难地开口道：“松手，你勒着我肋巴骨了，我喘不上气了。”

　　薛砚辛似是低笑了一声，把人拽着站起来，他甩甩身上的水：“我刚换的衣服，湿了，等下你要负责把烤干。”

　　乐平点头，心说：是是是，我知道了小少爷。

　　生了火，乐平坐在火堆旁烤自己和薛砚辛的衣服，黄自在摘了些野果用树叶包着放到乐平面前：“尝尝，黄色的那种比较甜，红色的有点酸。”

　　乐平刚要伸手去拿，薛砚辛已经又换了一身衣服在他身边大石头上坐下，于是他神态自然地拿了一颗红色的果子放在嘴边咬了一口慢慢吃着，见状薛砚辛也拿了一颗红色的，刚咬了一口，少年俊秀的脸瞬间如久未降雨的土地般裂了一道。这时方正清手里提着一只野兔过来了，他顺手接过薛砚辛递过来的果子咬了一口，顿时被酸的忍不住眨眼间，“师弟这个好酸——”

　　见一旁坐着的乐平和薛砚辛纷纷皱着脸吐出嘴里的果肉，他这才发觉自己上了当，颤声道：“你们、你们——”

　　乐平趴在薛砚辛膝盖上笑的东倒西歪，薛砚辛脸上幸灾乐祸的表情一览无余，黄自在也跟着偷乐，一边乐一边拿起盐巴香料均匀抹在兔子上，然后架在火堆上烤。

　　待烤兔子的香气出来了，几人肚子都“咕咕”地响。乐平啃着兔子腿，忽然觉得其实修仙也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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