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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日共毙
苏颜便在这思绪混杂的一晚之中辗转反侧。她一直十分敏感,总觉得后面会发生不好的事情,但她一向自信,什么事情只要笑着面对就能解决了,不管什么事只要是她做那肯定是没有错的,可她不知道的是,她就只能再笑个这段时间了。
晨光漫溯,悄无声息地漫过窗棂,在江熠摊开的稿纸上流淌成一片温润的光河。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翩跹起舞,如同被惊扰的精灵。他盯着扉页上“青春与梦想”那几个印刷体的大字,笔尖悬停在格子上方,墨迹仿佛凝固在了时光里。那些被无数人讴歌的、过于灿烂和宏大的词汇,于他而言,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看到的风景,模糊而失真。
这份烫着金边、颇具分量的征文比赛邀请函,是苏颜老师今天早晨,特意在空无一人的走廊转角交给他的。彼时朝阳的光辉将她半边身子染成暖金色,另一边却陷在廊柱的阴影里。她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属于尽职尽责的良师的温柔笑意,将那份装帧精美的章程轻轻放入他手中,指尖在那硬质的卡纸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
“江熠,这是市里规格最高、影响力最大的征文比赛,”她的声音柔和得像羽毛拂过,却又带着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钻进他的耳膜,“名额非常有限,我力排众议,为你争取到了这个直通决赛的机会。”她微微前倾,目光似乎要穿透他习惯性的冷漠外壳,“你很特别,我相信,你一定能写出震撼人心、独一无二的东西。这不仅仅是一场比赛,或许……也是一个认清某些事情的机会。”
苏颜在“”认清”两个字上面特地加重,每个字都咬的非常清楚,似乎是怕江熠听不清。她的指尖在章程上“江熠”二字上若有似无地摩挲了一下,眼底深处似乎有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如同水底的暗流,汹涌了一瞬,又迅速被平静无波的温柔所覆盖。那眼神,不像纯粹的期许,倒更像是一种……审视,或者说,一种带着明确目的的引导。江熠在职场上面摸爬滚打了10余年,这几个再明显不过的细节,他又怎么会看不出来,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事一定不简单,这有可能不仅仅是一征文比赛,仅仅是在苏颜说的“认清某些事情的机会”这一方面,有一个思路引导着他想到了火灾,那场他永远忘不了的心结。
此刻,这张承载着过度关注与不明用意的纸张,静静地摊在他的桌面上,在明媚的晨光里,却仿佛散发着某种不容忽视的、带着压力的微热。
就在思绪如同缠结的丝线,越理越乱时,一张被仔细叠成小巧正方形的便签,从课桌的左侧,贴着桌面,悄无声息地滑了过来,精准地停在了他摊开的手掌边。
江熠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随即缓缓松开。他侧过头。陈赫言似乎完全沉浸在他面前那本厚重的英文原著里,午后的阳光为他低垂的睫毛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边,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那张突然出现的纸条与他毫无关系。只有那在阳光下微微透出血管颜色的、悄然泛红的耳廓,泄露了一丝主人内心并不平静的涟漪。
江熠沉默着,用两根手指拈起那张纸条,动作轻缓地展开。熟悉的、力透纸背的清隽字迹映入眼帘,没有多余的问候与寒暄,只有一个简练而沉重的词语:
「羁绊」。
仿佛一颗被精心打磨过的温润玉石,投入了他沉寂许久的心湖,没有惊涛骇浪,却稳稳地沉入湖心,漾开一圈圈清晰而持久的涟漪。他没有立刻回应,也没有将纸条退回,只是垂下眼眸,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个词语,然后将纸条重新折好,小心翼翼地、带着某种郑重的意味,压在了那份烫金的征文章程之下,仿佛将那过于沉重的“梦想”,暂时安放在了这片由“羁绊”构筑的柔软基石之上。
午后的图书馆被一种慵懒而静谧的氛围包裹着,高大的落地窗外,香樟树的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将阳光切割成细碎的光斑,洒在光滑的木地板上。空气中弥漫着旧书纸张特有的干燥香气,混合着窗外隐约传来的草木清香。
两人并肩坐在靠窗的那个他们惯常的位置,中间摊开着江熠写满批注的稿纸、几本摊开的参考文献,以及陈赫言带来的、据说能启发思路的散文集。阳光如同温柔的画笔,勾勒着他们年轻而专注的侧脸轮廓。
“如果不想写,或者觉得勉强,你可以拒绝。”陈赫言翻过一页手中的书,目光并未抬起,声音压得很低,如同耳语,却清晰地传入江熠耳中。他没有看江熠,仿佛只是随口提出一个最寻常不过的建议,将选择权完全地、尊重地交还到他手中。
江熠的目光从稿纸上移开,掠过窗外那片在阳光下显得生机勃勃的绿意,最终缓缓地摇了摇头。他想起苏老师递过章程时那双看似温柔、实则暗藏执念与深意的眼睛,想起那份不容拒绝的、“独一份”的青睐与压力。一种超越直觉的、近乎本能的警惕告诉他,这绝不仅仅是一场简单的文学竞赛。
“她很坚持。”他低声说,这三个字里包含了太多未尽的含义——那份异常的关切,那意味深长的话语,那不容置疑的态度,都像无形的丝线,缠绕在这张邀请函上。
陈赫言沉默了片刻,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掠过一丝了然与不易察觉的冷意。他没有追问,只是将手边那本《普希金诗选》轻轻推到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温和:“那就写你想写的,写真实的感受,不必迎合任何命题或期待。”
江熠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张被压在章程下的纸条上,“羁绊”二字仿佛带着温度,熨帖着他有些混乱的心绪。他想写的,从来不是飘在云端、不食人间烟火的空洞梦想,而是落在实处、带着人体温与生命重量的东西。是无数个清晨,校门口老梧桐树下那个“恰好”等待的挺拔身影;是每一个雨夜,头顶那把总是固执地向他倾斜、宁愿自己湿透半邊肩膀的黑伞;是深夜里,一墙之隔的那盏总是亮到很晚、仿佛无声陪伴的温暖孤灯;是腕间这根已经褪色、却依旧牢固地系着“言”字、承载着童年诺言与十年别离的平安绳……是眼前这个人,跨越漫长而孤独的十年光阴,沉默而固执地、一步步地重新回到他身边,用无数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一点点将他从冰冷绝望的孤岛上,重新拉回充满烟火气的人间。
他忽然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拿起那支黑色的钢笔,拧开笔帽,在空白的稿纸最顶端,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决定性的标题:
《论“羁绊”作为另一种形态的梦想》
陈赫言恰好侧目看来,当那个标题清晰地映入眼帘时,他翻书的动作微微一顿,眸光深处仿佛有星光落入湖面,漾开层层柔软而深沉的涟漪。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欣慰、感动与更深沉情感的情绪,在他眼底缓缓流淌。他没有出声打扰,没有给出任何评价,只是不动声色地,将手边那杯一直用保温杯垫温着的、散发着清甜桂花香的茶,又往江熠的手边推近了一寸。这是一个无声的支持,一种心照不宣的懂得。
接下来的几天,一种全新的、令人安心且舒适的节奏,如同润物无声的春雨,悄然浸润在两人相处的每一寸时空里。
课间的十分钟,他们会就文章里一个词的精准用法,或者一个论据的恰当性进行简短的讨论。江熠的思维敏锐而犀利,常常能一针见血地指出核心;陈赫言则知识广博,总能引经据典,提供更丰富的视角和支撑。思想的碰撞激荡出灵感的火花,却又奇异地和谐。
午后的图书馆,他们共享着一段心照不宣的安静时光。阳光在书页间缓慢移动,笔尖划过纸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混合着彼此清浅的呼吸声,构成了最令人心安的背景音。偶尔,江熠会因为思考而无意识地咬住笔杆,陈赫言会适时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提醒一句“别咬,脏”,然后自然地递过一张干净的便签。
甚至是在放学后,那段回“家”的、曾经充满沉默与尴尬的路上,他们也开始了偶尔的交流。有时是江熠就文章的某个段落结构提出疑问,有时是陈赫言发现了一个可能用得上的典故,随口分享。话语依旧不多,却不再带着刻意的回避与沉重的负担。
那种如履薄冰的小心试探和令人窒息的冰冷沉默,如同春日里最后一点残雪,在日渐温暖的阳光下,悄然消融,化作滋养新芽的涓涓细流。
活泼的林可好几次按捺不住好奇心,想凑过来打探“创作进展”,或者用她丰富的想象力脑补一些情节,都被敏锐而上官晴笑着或找借口拉走了。秦翰看着那两人之间自然流动的、仿佛自成一体、外人难以介入的默契气场,挠了挠头,凑到孟晚舟旁边,压低声音嘀咕:“他俩这现在算是什么境界?文学上的灵魂知己?”
孟晚舟的目光从书本上抬起,冷静地扫过陈赫言凝视江熠侧脸时,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专注与温柔,他微微摇了摇头,唇角牵起一个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轻声吐出两个字:“不止。”
周五的傍晚,天际被夕阳染成了绚丽的橘红色,如同打翻的调色盘,瑰丽无比。江熠落下最后一个句点,将钢笔轻轻搁在笔架上,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他看着眼前这叠写满了字的稿纸,一种久违的、类似于完成一项重大商业谈判后的轻松与释然感,缓缓地漫上心头。这篇耗费了他数日心血的征文,与其说是为了应付比赛,不如说是他对过去一段时间混乱心绪、摇摆挣扎的一次彻底梳理、审视和最终确认。他在这篇文章里,坦诚地剖析了自己对“关系”的理解,对“守护”的认知,以及对那种深刻于生命底色的“羁绊”的重新定义与珍视。
他拿起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悬停片刻,然后第一次,主动点开了那个沉寂许久的、只有他们两人的对话框。犹豫了一下,他输入了两个字:
「写完了。」
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刚消失,对话框的顶端就几乎瞬间显示了“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那种被即时回应、被郑重对待的感觉,像一股微小的暖流,悄然滑过心田。
「我在隔壁。要庆祝一下吗?」后面跟了一个与陈赫言平日清冷稳重形象反差巨大的、毛茸茸的小狗捧着蛋糕的可爱表情。
江熠看着那个跳跃的、充满生活气息的表情,明显地愣了一下,随即,一种陌生的、微妙的、带着甜暖意味的情绪,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甚至让他的嘴角都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他放下手机,走到卧室的落地窗边。隔壁那栋房子的窗户,果然亮着温暖熟悉的灯光,米色的窗帘没有完全拉严,留下了一道缝隙,能隐约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在开放式的厨房里忙碌着,动作间带着一种居家的、令人安心的从容。
他站在窗边,静静地看了几秒钟,内心进行着短暂的、无人知晓的交战。最终,他转过身,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第一次,主动地、独自一人,走向了那扇通往隔壁、象征着另一个心灵世界的门。在一个他没有看到的地方,段叔站在窗户旁边,笑眼盈盈的看着他,他静静叹了一口气,眼眶微微湿润,有些许触动,但更多的还是感激与欣慰。他摇着头回到了家中只是感叹:时间真快,人总会老的,小熠总得有个陪伴,他这个老头子啊,下去了也给他亲人一个交代,就这么想着他笑出了声,也好也好,大家都好……
门铃只按响了一下,甚至余音还未完全消散,门就立刻从里面被打开了。陈赫言站在门内,腰间还系着那条江熠见过的、深蓝色的围裙,身上带着淡淡的、刚刚烹饪过后留下的、令人食指大动的食物香气。他看着站在门外的江熠,眼睛倏地亮了起来,像是夜空中骤然绽放的烟火,那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惊喜与愉悦。
“进来,”他侧身让出通道,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清朗的笑意,如同春风拂过琴弦,“正好,炖了你喜欢的山药排骨汤,火候应该差不多了。”
江熠迈开脚步,踏入了这个他从未主动涉足,却又无比熟悉的空间。屋内暖黄的灯光,空气中弥漫的、带着家的味道的食物香气,还有身边这个人真实而温暖的的存在感,交织成一张细密而坚实的网,将他轻轻地、却又牢牢地包裹其中。一种前所未有的归属感与安宁,如同温润的水流,漫过四肢百骸。
他忽然清晰地意识到,那个困扰他许久的、关于“羁绊”的宏大命题,他或许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找到了最生动、最真实的答案。它不在遥远而虚无的未来构想里,也不在华丽而空洞的口号式宣言里,它就藏在每一个平凡却温暖的日常瞬间里,藏在每一次不须言说便能心领神会的对视里,藏在这一碗用心熬煮的热汤里,和这一盏永远为他而亮的灯火里。
至于那场看似重要的征文比赛,以及苏老师背后那令人费解的目的,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也不再那么具有压迫感了。
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从今往后,无论前方是领奖台还是暴风雨,他都将不再是独自一人面对。
这次,他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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