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南枝

　　冰冷，刺骨的冰冷。
　　意识如同沉在深海的碎片，缓慢地、挣扎着上浮。浓重的药味混合着一种陌生的、清冽的熏香气息钻入鼻腔。身体沉重得仿佛不属于自己，脖颈、脚踝的剧痛依旧清晰，喉咙干涩灼烧。

　　顾南枝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华丽。
　　不再是阴暗潮湿的密室，而是一间布置雅致却处处透着冷硬的房间。雕花的紫檀木拔步床，垂着厚重的锦缎帷幔。地上铺着织金的地毯，墙壁上挂着意境深远的山水画。角落的青铜香炉里，袅袅青烟升起，散发出那清冽的香气。窗户紧闭，厚重的帘幕遮蔽了外界的光线，只有角落几盏琉璃宫灯散发着柔和却无法驱散阴冷的光晕。

　　她正躺在这张宽大柔软的床上，身上盖着锦被。脖颈间的伤口似乎被重新仔细包扎过，脚踝也上了夹板固定。但身体的舒适无法掩盖内心的惊涛骇浪。

　　这里是哪里？！
　　苏晚呢？！
　　那些黑衣人是谁？！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萧昀离开、她用簪子自戕威胁、黑衣人破门而入、刺鼻的手帕……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她猛地想坐起，却发现浑身酸软无力，显然是迷药的效力还未完全消退。

　　“顾小姐醒了？” 一个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疏离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顾南枝惊骇地侧头看去。
　　一个穿着宫装、面容清秀却眼神沉稳的侍女，正垂手侍立在一旁，见她醒来，微微屈膝行礼。“小姐昏迷了一日，想必口渴了，奴婢这就去取些清粥小菜来。” 她语气恭敬，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利落，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 顾南枝用尽力气嘶声喊道，声音依旧沙哑破碎，“这是哪里？！苏晚呢？！你们是谁？！把我抓来想做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带着巨大的恐惧和愤怒。

　　侍女脚步顿住，转过身，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微笑，眼神却毫无波澜：“小姐莫急。这里是绝对安全的地方。您只需要安心静养。至于您问的其他……奴婢不便多言。待会儿自会有人来见您。” 说完，不再给顾南枝追问的机会，径直推门出去了。

　　门被轻轻关上，落锁的声音清晰可闻。

　　顾南枝的心沉入了谷底。绝对安全？分明是更华丽的囚笼！对方训练有素，侍女口风极紧，幕后之人……绝非寻常！是父亲？还是……她脑中闪过那个名字——李琰！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她落入谁的手中？他们会如何对待她？如何对待那份铁证？还有苏晚……苏晚现在在哪里？是生是死？！

　　巨大的无助感和对苏晚的担忧几乎将她压垮。她挣扎着想要下床，却发现脚踝被固定，身体虚弱无力。她只能无力地靠在床头，警惕地打量着这个华丽的牢笼，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再次传来脚步声。这一次，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上位者的从容。

　　门被推开。
　　一个身着玄青色亲王常服、身姿挺拔、面容俊朗中带着矜贵与深沉的男人，缓步走了进来。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笑容，正是五皇子——李琰！

　　“顾小姐，受惊了。” 李琰的声音温和，目光落在顾南枝身上，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听闻你在相府遭遇变故，身受重伤，本王心中甚是不安。京中近日不太平，恐有宵小对你不利，故派人将你接来此处暂避。若有唐突之处，还望海涵。”

　　冠冕堂皇！虚伪至极！
　　顾南枝的心瞬间冰凉！果然是他！什么“接来”，分明是强行掳掠！他口中的“宵小”，指的是沈烬？还是……她的父亲？！

　　“五殿下……” 顾南枝强迫自己冷静，声音嘶哑却带着质问，“殿下好意，南枝心领。但不知我的婢女苏晚，现在何处？她身受重伤，性命垂危！”

　　李琰走到桌边坐下，姿态优雅地为自己斟了一杯茶，闻言微微挑眉，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苏晚？本王的人只接到了顾小姐你一人。至于你的婢女……本王并未见到。” 他抿了一口茶，语气带着一丝遗憾，“相府昨夜似乎确实不太平，据说有贼人闯入，死伤不少。顾小姐能安然无恙，已是万幸。”

　　他在撒谎！
　　顾南枝心中怒极！萧昀离开时，苏晚明明还在密室！那些黑衣人冲进来时，苏晚就躺在地上！李琰的人不可能没看到！他故意扣下苏晚，是想用她来威胁自己？还是……苏晚已经遭遇不测？！

　　巨大的恐惧和愤怒让顾南枝浑身发抖。她知道此刻撕破脸毫无意义，只会让苏晚的处境更危险。她必须隐忍！

　　“殿下……” 顾南枝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眼神带着一丝哀求和试探，“苏晚与我情同姐妹，求殿下……帮我寻她！她伤得太重，耽搁不得！”

　　李琰放下茶杯，目光深深地看着顾南枝，仿佛要穿透她强装的镇定，看到她内心深处的恐惧和秘密。他微微一笑，语气莫测：“顾小姐重情重义，本王佩服。寻人之事，本王自会吩咐下去。不过……” 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在此之前，本王更想知道，顾小姐为何会身负重伤，出现在那等偏僻之地？又为何……会惹得令尊顾相，对你下了相府死士的格杀令？”

　　来了！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顾南枝的心猛地一紧。李琰果然知道相府发生的事情！他知道父亲要杀她！他在试探，试探她手中掌握的秘密，试探那份铁证！

　　“家事……不堪言……” 顾南枝垂下眼帘，掩饰眼中的情绪，声音带着哽咽和“难言之隐”，“南枝……不过是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事情……触怒了父亲……”

　　“哦？不该知道的事情？” 李琰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压迫感，“能让顾相不惜对嫡女痛下杀手的事情……想必惊天动地吧？不知……顾小姐所说的，是否与近日京中沸沸扬扬的……镇北侯府旧案有关？”

　　他果然猜到了！而且直接点明！
　　顾南枝猛地抬头，眼中难掩惊骇！李琰的情报网，比她想象的更可怕！他不仅知道她逃亡，还精准地猜到了原因！

　　“殿下……何出此言？” 她强作镇定，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李琰轻轻敲击着桌面，眼神如同洞悉一切：“顾小姐不必惊慌。本王对顾相……并无恶意。”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道，“至少，在扳倒共同的敌人之前。”

　　共同的敌人？！
　　顾南枝的心跳如擂鼓！李琰的意思……他想利用她，利用她手中的证据，去对付她的父亲顾雍？！他想要什么？权势？还是……那把龙椅？！

　　“本王知道，顾小姐手中，掌握着一些……有趣的东西。” 李琰的目光如同实质，扫过顾南枝的身体，仿佛在搜寻那份铁证，“一份足以让顾相……万劫不复的东西。对吗？”

　　顾南枝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她明白了。李琰救她（或者说掳她），根本不是为了什么安全，而是为了她手中的那份铁证！他想坐收渔翁之利！他想用这份证据，作为扳倒顾雍、打击太子（如果顾雍是太子党）的致命武器！而她顾南枝，不过是这盘棋局中，一枚送上门的、可以利用的棋子！

　　巨大的屈辱感和被利用的愤怒涌上心头。前有沈烬的恨意追杀，后有父亲的冷酷灭口，如今又落入李琰的权谋算计……她就像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随时会被巨浪彻底吞噬。

　　“殿下……想要什么？” 顾南枝的声音冰冷下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

　　李琰欣赏地看着她眼中燃起的火焰，微微一笑：“顾小姐是聪明人。本王想要的，很简单。” 他站起身，踱步到窗边，背对着顾南枝，声音带着掌控一切的从容，“将你手中的证据，交给本王。本王可以保证你的安全，甚至可以帮你找到并救治你的婢女苏晚。至于顾相……” 他转过身，眼神冰冷，“他欠沈家的血债，欠朝廷的公道，本王会替天行道，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多么冠冕堂皇！多么诱人的条件！
　　安全？救治苏晚？扳倒父亲？
　　听起来，似乎是她绝境中唯一的生路。

　　但是……
　　顾南枝看着李琰那看似温和实则深不可测的侧脸。将证据交给他？那与交给沈烬有何区别？不过是换了一个野心家来利用这份血证！李琰真的会为沈家翻案吗？还是只将其作为打击政敌的工具？扳倒父亲后，她这个“罪臣之女”，李琰又会如何处置？鸟尽弓藏？苏晚……他真的会救吗？

　　信任？在这个漩涡里，信任早已是奢侈的妄想。
　　“证据……不在我身上。” 顾南枝迎上李琰审视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冷静，“在我昏迷之前……它已经……被人拿走了。”

　　李琰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锐利和冰冷！
　　“被人拿走了？谁？！” 他的声音失去了之前的从容，带着一丝被愚弄的愠怒。

　　顾南枝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的复杂光芒，缓缓吐出那个名字：
　　“沈烬。”

　　五皇子府·另一处隐秘院落

　　李琰站在窗前，脸色阴沉如水。他刚刚从顾南枝的“囚室”回来。
　　“沈烬……” 他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闪烁着阴鸷的光芒。“他竟然拿到了那份证据？顾南枝没有说谎？” 他看向垂手侍立的心腹谋士。

　　谋士躬身道：“殿下，根据我们在相府和城西的眼线回报，昨夜确实有多方势力在城西那片区域活动。相府死士在追杀顾南枝时遭遇不明身份者截杀，全军覆没。随后，有迹象表明，沈烬的人曾出现在附近，并带走了一个人。结合顾南枝所言……极有可能就是她。至于证据是否在沈烬手中……尚未确认，但可能性极大。”

　　“废物！” 李琰猛地一拍窗棂！精心布局，眼看就要将那份至关重要的证据和顾南枝这个关键人证都掌握在手中，却被沈烬半路截胡！煮熟的鸭子飞了！这让他如何不怒！

　　“殿下息怒。” 谋士低声道，“沈烬拿到证据，对我们而言，未必是坏事。”

　　“嗯？” 李琰眼神微眯。

　　“沈烬对顾雍恨之入骨，如今手握铁证，必然会掀起滔天巨浪！以他的疯狂和‘烬影’的手段，顾雍必定焦头烂额，甚至可能……狗急跳墙！” 谋士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届时，殿下只需静观其变，待他们两败俱伤，再以雷霆之势出面收拾残局！既能除掉顾雍这个心腹大患，又能以‘平乱’、‘主持公道’之名，将沈烬这个‘危险余孽’一并铲除！最后，那份证据……自然也会落入殿下手中，成为您清肃朝堂、树立威望的利器！此乃……一石三鸟之计！”

　　李琰听着谋士的分析，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嘴角重新勾起一抹冰冷的、算计的笑容。不错！沈烬的疯狂，反而能成为他手中最锋利的刀！

　　“顾南枝呢？” 李琰问道，“她还有用吗？”

　　“当然有用！” 谋士笃定道，“她是此案的关键人证，是顾雍的亲生女儿！她的证言，分量极重！而且……她也是牵制沈烬的一枚绝佳棋子！沈烬对她……似乎并非全然无情。” 谋士回想起探子汇报的，沈烬在城西巷子里救下顾南枝，以及后来在密室中种种反常的举动。

　　李琰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玩味。原来如此。难怪沈烬会出手救她。这倒是个意外之喜。
　　“看好她！严加看守！不许她与外界有任何联系！” 李琰冷声下令，“还有，继续寻找那个叫苏晚的婢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或许知道更多内情！”

　　“是！” 谋士领命。

　　李琰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幽深。
　　“沈烬……顾雍……” 他低声自语，如同毒蛇吐信，“斗吧……斗得越狠越好。本王……等着为你们……收尸！”

　　京城·暗流汹涌

　　沈烬站在城中最高的钟楼之巅，俯瞰着脚下万家灯火、如同巨大棋盘般的京城。寒风猎猎，吹拂着他墨色的发丝和玄色的衣袍，如同暗夜中的魔神。

　　萧昀站在他身后，脸色凝重：“公子，‘烬影’回报，五皇子府守卫森严，尤其是几处隐秘院落，如同铁桶，我们的人暂时无法渗透确认顾小姐是否在里面。但……有迹象表明，昨夜掳走顾小姐的死士，使用的武器和手法，与李琰暗中豢养的那批‘影卫’极为相似！”

　　沈烬的拳头猛地攥紧！指关节发出咯咯的声响！眼中翻涌的杀意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

　　李琰！果然是他！
　　顾南枝……她果然投靠了李琰！甚至可能……主动联系了对方！她背叛了他！为了寻求庇护，为了对付他，或者……为了她那个该死的父亲？！

　　滔天的怒火和被背叛的刺痛，如同岩浆般灼烧着他的理智！将顾南枝在密室中绝望的眼神、苏晚惨烈的模样、以及他自己心中那丝不该有的悸动，统统焚毁殆尽！

　　“好！好一个顾南枝！好一个李琰！” 沈烬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冰，带着毁天灭地的戾气！“既然你们都想玩……那我就陪你们玩一把大的！”

　　他猛地转身，眼中只剩下纯粹的、毁灭一切的疯狂！
　　“传令下去！”
　　“所有‘烬影’！集结！”
　　“目标——五皇子府！”
　　“子时三刻！强攻！”
　　“不惜一切代价——”
　　“找到顾南枝！夺回证据！”
　　“挡我者……死！”

　　冰冷的命令如同死亡的宣告，在夜风中回荡。萧昀看着沈烬那彻底被仇恨和暴怒吞噬的背影，心中涌起巨大的不安和悲凉。公子……已经彻底疯了！这一去，无论成败，都将是血流成河，将他自己也彻底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然而，命令已下，如同离弦之箭，再无回头之路。

　　子时的更鼓，如同丧钟，在京城上空隐隐敲响。
　　五皇子府那华丽的囚笼中，顾南枝对即将到来的、因她而起的腥风血雨，一无所知。她蜷缩在锦被中，怀中紧紧抱着那支冰冷的铁簪（她昏迷前死死攥在手中，竟未被搜走），如同抱着最后的慰藉和武器，等待着未知的、更加黑暗的命运。
　　而沈烬，这团失控的复仇烬火，正带着焚城烈焰，义无反顾地撞向那象征着皇权与阴谋的华丽囚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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