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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残阳血
再见到简元初简大夫时,连照落很惊讶,因为他正背着行囊和药箱路过村庄,往镇上去。
连照落打量了他一下:“简大夫,怎么这么愁眉苦脸?”
鹤发老者的整张脸都皱起来:“江湖上行医嘛,总是来去不定的。”
“可你那医馆才在琥边城中开了六个月啊。”
简大夫苦笑不语。
连照落要请他进屋喝碗水。打开房门一看,桌凳都是缺脚的,窗户都是用木条稀稀拉拉钉上的。
“老兄,你这过的也一般啊。”
“有个挡雨的屋子就不错了。”
连照落边说着,边从井里打水。这些天他到镇上的客栈帮忙,攒了几个铜板,翻开简大夫的行囊时,里面只有几块旧布。
“这也能穿?”
简元初指了指墙上紧闭的一扇门,道:“老夫刚才看错眼了,你这屋子还不小哩。里面还住着别人?”
连照落不动声色把碗一递:“来,喝水。”
清冽的水润进喉咙,简元初抹了抹汗,道:“你知道吗?裴庄出大事了。”
连照落一笑:“哦?说来听听?”
简元初缩了缩脖子,煞有其事道:“年刚过完,裴三公子就莫名暴毙了,凶手据说从前是鹤楼的杀手,也当场就被杀了。不过,裴庄主倒是否认了裴庄同鹤楼有过什么恩怨。”
连照落面无表情,正修理着一个矮凳,锤头在手里“铛铛”响:“也许是私人恩怨呢,裴石珠做的恶事还少?一人错事,全家赔命。”
“城中流言纷纷,也都是这么猜的。”他咂咂嘴,“还有件更奇的事,裴石珠死后不久,芳菲楼也突然烧起来了,化成一片灰烬,自那以后,裴庄主裴远妙也失踪了!好怪!”
“那裴青简呢?他儿子女儿都这样了,一点消息也无?”
简元初摇摇头,拍大腿:“他大女儿夭折,儿子惨死,二女儿失踪,这叫什么?裴家完了。”
连照落不言,继续低头修着凳子腿。
“对了,还有件事情。”简元初兴奋起来,“正月初一那天你来我药馆,问我你中的是什么毒,我当时说的几样都不对,老夫后来翻遍医书,发现你的症状软筋散很像,十之八九就是它了!”
连照落抬起头,眨着眼看着他。
“简大夫,我终于知道你的医馆为什么开不下去。”
他挠了挠头:“不对吗?”
“不过谢谢担心,我已经好了。”
简元初道:“好了就好,好了就好,呵呵呵呵。天色不早了......”
“天色不早了,”连照落扶住门,微笑道,“简大夫不是还要去镇上吗?”
“哦,哦哦哦。”
简元初踏着小径,转身离开屋舍时,脖子后面一寒,忍不住摸了摸。
“庸医。”
玉田立身于房上,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她的视线跟随着简元初的背影,直至远去。
连照落抬头,笑道:“简大夫医术不好,但他爱帮人忙,是个很善良的人。”
“不是不好,简直拙劣。”
玉田轻盈而下:“话说你是怎么得到烬余香的?”
“一个陌生老人送的,在我和崔三月约战前夕。他给了一根香,让我一个人点燃它。”
那日春雨初歇,他连日练剑却毫无长进,漫无目的走过城南的街巷,靠着墙坐下。那个老者出现时带着黑色帷帽,厚厚的帽裙垂到腰前,走到他面前。
“拿去点香吧。”老者垂下眼,手心里是一只匣,递到少年面前,“夜里心神不宁时,点上一寸,能见想见的结果。”
连照落问这是何物。
“心中有事,心浮气躁,是打不过对手的。”他顿了顿,“无名无号的香,明日可助你一臂之力。”
他隐约猜到,这是江湖阴影里流传的东西,名目各异,予取予夺,代价高昂。
“代价呢?”他抬头问。
老者抬眼,目光第一次看向他,带着一种近乎慈悲的凉薄:“春风过耳,何为代价?你只需问你自己,值不值得。这香不卖银子,只卖一个情愿。”
说完他不再多言,将匣子递到连照落手中,转身走了。
当夜,与崔三月约战的前夕,连照落在窗前点燃了那截深褐色的香。烟气笔直,一股奇异的冷香吸入肺腑,在体内安静而剧烈地燃烧着。香灰寸寸跌落,窗外夜凉如水。
“一个很神秘的人?”玉田不禁打了个冷颤。
连照落道:“我没看清楚他的样子。”
“从那以后,你就没再见过他?”
他摇摇头。
“怪事。”
“天暗了有些凉,快进屋吧。”连照落推着玉田走进去,关上了门,点上火。
玉田往床榻上一趟,抱剑在胸前,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黑黢黢的房梁上烛光一闪一闪。
连照路熟练地在一旁草垛堆里倒下。
玉田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好。”
里屋里忽然传来女人剧烈的咳嗽声,两人相视,起身刚推开门,就见地上的一团鲜红的血。
裴远妙眼睛一闭,又歪身倒了下去。
玉田忧心道:“我觉得明日还是去镇上买点药比较好。”
她退了出去,重新合上那扇门。
连照落道:“她现在留在这里,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
“我不知道,我一直在想。”玉田道,“我们救她当然不是无缘无故,这都是为了找到裴青简,可她显然不知道。她是裴家人,是她父亲和亲弟弟的纵容者......”
她转身缓缓坐下,手指摩挲着塌边,望着一个方向出神。
“说实话,我恨不得杀了她,就像雪无衣去杀裴石珠一样。”
连照落看着她道:“你随时可以这样做。”
“我没杀过人。”
“你总要杀人。”他停了停,“如果你实在下不去手,我可以去做。”
“杀她是错,不杀也是错。”
“不一定要这么想。”他道,“其实对于一个毫无生的欲望的人,就算不杀她,她也活不了多久。更何况,像她这样的人,不是寄生裴庄这种地方,就是苟延残喘、自生自灭,无非两种。”
玉田偏头端详了他一会儿,想了想:“你说的有道理。”
连照落勉强笑笑,他忽然很累了,转身坐回草垛里躺下。
“今天你睡塌上,我睡地上。”玉田拍了拍床榻。他没理她,她只好走过去轻轻摇了摇他的肩,他依旧不出声,双眼安静地闭着,像是已经熟睡了很久。
玉田微微一怔,她明白他不是睡着,而是晕了过去。她心中凉意乍起,前两次在裴庄,还有很久以前在穿风客栈,他总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失去意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次醒来。更让她心凉的是,她发现得很迟。
她轻轻放下他,轻叹一声。
第二天,玉田醒得很早。夏日的天总是亮得很早。在连照落还在熟睡的时候,她就去对面的山坡上练剑。
太阳一点一点升起来,竹林中绿影瑟瑟。草上还沾着昨夜细雨,剑锋扫落叶子,玉田往前一送,霎时间,一只手接住了一片横飞而过的竹叶,她回头,看见连照落正神态逸然地站在那里,看着自己。
玉田笑了:“你醒啦!”
“我还不知道呢,你的剑叫什么名字?”
她低头一寸寸抚着剑身,沉思了一会儿:“它之前没有名字的。”
连照落惊讶道:“你没有给你的剑取名?”
“有什么奇怪的?”她坦然道,“我现在给它取名,叫去华。”
连照落脸上更讶异了:“去华?”
玉田微笑道:“陪我去镇上买东西,路上跟你说。”
连照路紧紧跟在她身后,哼了哼:“你还没回答我,在穿风客栈我们都赔光了,哪来的钱买东西?”
她径直往山坡下走,自如道:“我给自己留了一点,出门在外,事事难料。”
连照落窜到她跟前,不敢相信:“钱是我们一起赚的,也是一起还的,如果没有发生这些事情,这些留下的钱你岂不是独吞?”
玉田朝他微微一笑:“没有如果。而且我们现在不也一起吗?”
连照落哑口无言,跟在她身后,愣愣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笔尖在纸面略一停滞,墨迹便迅速晕开一小团,一行行小字落于纸上。
写罢,玉田并不立即封缄,只将信置于桌上,静静看着墨迹干透,才仔细折起。
连照落撑在桌上,呆呆地望了一会儿,问:“信要寄到哪里去?”
玉田道:“跟你差不多,我没有爹娘,所以信当然是写给养父母的,他们在南方,家人姓柳。”
“哦,你想告诉他们什么?”
“我要杀一个人。”
他问:“你要杀崔三月?”
“嗯,我还告诉了他们我在琥边城的经历,告诉他们我会找到裴青简。”玉田表现得十分平静,“我的养母桑氏和我爹娘有过一段交情,她不知道他们为谁而杀,她知晓的唯一线索,就是裴青简。”
“她让你去找裴青简?”
她笑笑,摇摇头:“不,我是硬闯出来的,连剑也是偷偷学的。因为这个,我差点跟她决裂。”
“为什么?”
“因为愧疚吧,她想保护我,让我在柳家安然度过一生。也有可能......”她顿了顿,“她觉得我像我娘一样活着,太辛苦。而她忘了,连我也差点忘了,我跟柳怀真不是一路人。”
她想起,九年前,桑坠儿在兰里村见到了八岁的自己。那时她的名字并不叫玉田。
柳家的轿子停在山坡上,站在这里可以望见山下人家的炊烟在晚霞中升起。桑坠儿站在轿前,就这么凝望了一会儿,她是怀着压抑的喜悦的心情,来见她的好友,她的恩人。
穿过麦田,来到江衡的屋子前,下人敲了几道院门,无人响应。问了邻里,她确信这里就是林家。
院子的门被强行推开,屋子前面,桑坠儿看见了已经死去很久的江衡和林云舟的尸体,青天下,他们静静地躺在一起,血已淌了很远,沾到了桑坠儿的绣花鞋底。
她立刻趴在一旁呕吐起来。
柳家一行人无言相对,望着不远处在墓前沉默伫立的桑氏。
田间风起,轻拂过桑坠儿的衣裙,像麦子摇动时的波浪。她轻柔的声音也随风传到更远的地方。
“江娘子。”
“当年我只是一个孤女,与商队同行,途遇悍匪劫道,那些匪徒穷凶极恶,是你救了我。我已早没有家,天地那么大,东西南北,于当时的我而言,没有任何分别,一个心死的人,活着,也是行尸走肉。我就跟在你后边,你停,我也停,你走,我也走,像个甩不掉的影子。你让我去寻自己的活路,可我哪儿还有路?
我知道,江娘子救我,不是施舍,是顺手,可你的心是热的。你练剑,我就在一旁看,你歇脚,我就去打水。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最像‘人’的日子,我第一次知道,女人原来可以这样活,亮亮堂堂,像一把剑。
嫁进柳家后,柳家老爷夫人仁厚,待我很好,有了怀真之后,日子更平顺,富足,挑不出一点错。你给我换的这条路,我知足,感恩,是我最好的结局。但我真后悔,从没有来看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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